彩云送走紫鹃,进屋回王夫人道:“紫鹃惦记林姑娘吃药,坐半刻就走了。她还讨了老爷和您的鞋子尺寸,说姑娘要给二位做鞋。”

    王夫人听罢,心中着实纳罕,暗道:“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断乎不是老爷口气。说不得,又是老太太在他跟前念经。

    这倒也罢。只是那老婆子费尽心机,才成就她外孙女的好姻缘,如今不上不下吊了这么久,她们怎么也不急?难道真是那死鬼夫妻作怪,露下天机密语不成?

    暗念两句,猛地电光一闪,叫道:“是极,是极!定是婚事出了纰漏,老太太做戏掩饰呢。

    不然好端端地,干么非留那贫妇住下?必是怕自己人瞧出破绽,才借李婶儿蒋氏传鬼话。再者她们日日玩笑,人才不会疑心生变。”

    如此越想越真,直如芒背在刺,坐卧不宁。

    欲找凤姐探问虚实,想一想,又摇头道:“凤丫头早不和我亲,她若跟老太太一起瞒我,问了还打草惊蛇,不如不提。”

    彩云见她旋磨似的乱转,小心问:“厨房新送来栗粉雪花糕,太太可要用些?”

    王夫人不理,又来回走了两步,打掌道:“就这么办罢!我统共剩一个儿子,不能教她们霸去!”

    因命彩云:“你去大老爷院里,叫魏琪家的晚上来,悄悄的,别叫人看见。”

    彩云思索片刻,道:“魏嫂子和我叔叔是紧邻,她因女儿病重,这两日告假在家。我饭罢回趟后街,趁黑天把人带来,太太瞧好么?”王夫人含笑依允。

    至晚夜静,彩云果带个青年媳妇子上来。这魏琪家的是贾赦院中内茶房的头儿,她男人在贾政身边听用。

    两口子育有一女,爱如掌珠。那孩子长到七八岁,正待托林之孝家的寻个好房头,谁知一场风寒,险失掉半条小命儿。如今好好坏坏半个月,还卧病在床。

    魏家的才喂女儿吃罢药,听王夫人召见,不敢不依。匆匆赶来上房,请过安,挨墙根垂手立着。

    王夫人端坐炕上,举起盖钟啜了两口,方懒懒道:“那边可都还好?”

    魏家的上前几步,赔笑道:“还是那样儿,大老爷整日和姨娘们混闹,大太太也没主意。”

    王夫人冷笑道:“她有主意,龙也下蛋了。琏儿奶奶可去过?说了什么没有?”

    魏家的道:“来过两回,是为二姑奶奶的事”见王夫人合目点头儿,方又说下去:“姑奶奶有了身孕,姑爷却半点不知疼惜,还是整天鸡声鹅斗地,又养老婆小子。”

    王夫人叹道:“这都是她的命,大太太如何说?”

    魏家的忙道:“二奶奶的意思,请大老爷和姑爷说说,好歹看在孩子的份上,安静些过日子,大太太总不接茬。”

    王夫人哼笑道:“凤丫头也是呆,不是人家肠子里出来的,做什么要管?!”

    魏家的躬身道:“太太说的是,莫说二姑奶奶,就是琮哥儿被环爷欺负,大太太也不理的。”

    王夫人睁开眼,欠身问道:“怎么还有环儿的事?你细讲讲。”

    这魏家的老娘受过王夫人的恩。后来王夫人沾患时疫,下痢不止,近旁仆妇亦多病倒,不能服侍。

    生死之关,是那魏老媳妇自荐侍疾,方渐渐调停痊愈。魏老媳妇过了病气,家去后便红痢漏崩,竟较王夫人凶险十倍。

    魏家人也曾求到上房,其时王夫人正为宝玉发热心焦,便赐下十两银子,命其自行延医。

    谁知魏家人图省钱,只在街上唤名游医,胡乱开些汤药灌下。又见病人目眩发寒,便于她盖上大被渥汗。

    岂止痢病者,寒热皆为内毒达外,空有表症,实非外感。这一发汗,热邪助长,积于体内,当晚便一命呜呼了。

    王夫人听说,倒伤感半日,欲提携提携魏家女孩儿,身边偏无空位儿。恰好邢夫人嫁来没两年,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她便悄命林之孝家的,将人安插在那院里。

    且说魏家的见问,因道:“我也是闲听来的,并不真切。像是为琮哥儿比环爷兰哥儿多着八两银子使费,环爷不服气,常借故排暄琮哥儿。”

    王夫人讶异道:“八两银子?可也不算小数,从哪里差出来的?”

    魏家的干笑道:“听说是三姑娘叫蠲的,爷和哥儿学里吃点心买纸笔的钱,太太怎么忘了?”

    王夫人恍然道:“三丫头管家可是三四年前了,怎么现在还按那例行?再说既要免,就该大家一样,不均不匀地,难怪人闹。”

    想一想,又恨道:“环儿这下流种子,眼皮子又浅,嘴巴又尖。有比那几个钱的,怎么不比比做文章?上回大老爷还说,琮哥儿书读得好呢。”

    皆因宝玉近日不大去学堂,贾环难免“山中无虎猴称王”,便欲趁机立威,收服众人。

    又因贾琮和他同辈,且一般也是庶出,平素又温温顺顺地,正好拿他开刀。

    谁知那些小学生中,有道贾琮年幼,却是长房之子,贾赦又袭着荣府世职。故两人先不对卯时,就有人偏帮着说贾环不是。

    贾环羞恼成怒,又暗道:“每回给大爷请安,他总时常夸我,去年中秋,还赞我的诗‘有气骨,不失候门气概’。琮哥儿虽是亲儿,却惯挨他训斥,可知大爷深厌他。”如此想着,心中更定一层。

    又见贾菌和贾琮一处,便“柿子拣软的捏”,时时对其发难,贾琮每一回护,他便欺凌得更狠些。又怕他父亲知道责罚,遂故意拉下贾兰——他素日为贾政所喜的,到时可做垫背。

    如此闹得学堂沸反盈天,代儒老迈,无力镇辖。贾环见贾琮淡淡地,只当他生惧臣服,渐渐地挥拳动手,脸上都挂出幌子来。

    贾赦有回看见,问时,贾琮只推骑射不慎。他身边的小厮原不大贴心,见如此,乐得装太平。且又瞧小主子不起,同玩伴们私下嘲笑过一两回。

    魏家的深知其理,只是王夫人跟前,断不能俱实相告,便拿“少八两银子”等没要紧的闲话支吾,幸而王夫人不理论,倒罢了。

    魏家的因道:“要说读书做文章,满府里谁比得过宝二爷?太太还只管说这话。”

    王夫人听说,难免多瞧她两眼,只见她三十不到年纪儿,圆胖脸,细鼻梁,淡眉毛,长挑眼。遂笑一笑,道:“你家女孩儿病了?如今可好些?”

    魏家的矮身答道:“托主子鸿福,好多了。”

    王夫人又笑笑,道:“前儿老爷还跟我夸魏琪,说他机灵有眼色,腿脚也快。那么些随从里,独他是个尖儿。

    唉,偏那王福他妹子随娘娘进宫多年,一向忠心妥帖,单为这,也要给他作脸。说出去是个长随头儿,也好听些,只是委屈魏琪”

    魏家的红了眼眶,忙道:“抱琴姑娘忠心,王管事也不多让,我们都悦服的。再说凭老爷太太这句话,我们就值当了,有什么‘屈’不‘屈’的。”

    王夫人道:“现有一件事,你转告你那口子,必要替我办成。”说着附耳交待一回,又道:“放心,我必不亏待你们。”

    魏家的只是发愣,半晌方作难道:“素日小事便罢,如今可要扯上林姑娘,还有外头大人们”

    王夫人厉眼相瞪,低喝道:“噤声!不过让魏琪留意些儿,有风吹草动来回一声,你就推三阻四地。既如此,你弟弟明儿就去庄上做活,不用在铺子采买了。”

    魏家的早在她开口时,心中已觉不妙,及听见这话,真如晴天打了个霹雳。噗通跪下,求道:“我爹妈死后,只留他一根独苗,太太千万开恩,饶了他罢!”

    王夫人冷笑道:“莫提你爹妈,要不是看在你妈面儿上,你就这样体面了?哼!乳牙没掉的小冻猫子,就胆大包天,替人夹带私货。

    不管哪家奴才,摊得这个罪名儿,打死官府也不管的。话到此处,你且细想想。”

    魏家的双齿打战,只管砰砰叩头。原来她那个小十岁的胞弟,借着姐姐姐夫的光儿,在荣府南货铺内谋了个买办。

    那里伙计们常趁采买之机,也收罗些特产新物,夹在公货中一并上京。而后转手卖出,赚那一二分利的差价。

    一则背靠大树,不怕遭劫剪径的,再者也省下许多关税。

    先只几个伙计玩闹着行,不期近年光景次减,慢慢地众人都弄这个。那些出不得远门的,或使银子托人代购,或别人贩回他倒卖,然后大家分成。

    那谭新年纪小,心又活,他便替人带货上京,以此牟利。得了钱也不买私货,只积攒了一笔笔放出,如此二三年间,已滚出百把两银子来。

    魏家的最疼这个弟弟,且他生得俊,嘴又甜,连带魏琪也甚照应他。如今王夫人这番话,竟要绝了谭新后路,魏家的岂能不怕?

    再想此事若成,魏琪定能压翻王福,好做贾政身边第一人,自己又得王夫人信赖。照此下去,说不得就像赖大一样,能叫儿女脱了奴籍。

    便道:“是我一时糊涂,太太莫怪。从我娘身上起,一家子十二三年蒙受太太大恩,再不思回报,好好伺候主子,还是个人咧。”

    王夫人见她贴服,方放软口气,又说两句闲话儿,打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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