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着为数不多的记忆讲述过往,和着四声杜鹃啼鸣,伴着草虫清音,在午夜显得尤为凄清。

    叶清影杵在梁柱旁,阖着眼,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之中,神色莫辨。

    房屋有些老旧了,许久没添人气,凉风习习,腐朽的木头总是咯吱咯吱响。

    等他说完,许知州半倚着墙壁抻了个懒腰,眼角逼出两滴泪意,含糊不清道:“小朋友,你也连着熬了好几天,要不今晚哥哥替你守,你搁哪屋里好好睡上一觉。”

    他说得玩世不恭,但心底总归是有些怜悯在的。

    方天问挤缩在石阶上,仰着脸默不作声,仿佛沉溺于往事不能自拔,表情略有些凝重,复而怔然,最后转变为一片茫然。

    “哎哟,你看你那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许知州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故作轻松补充,“男子汉大丈夫没啥坎儿过不了的。”

    过了一会儿,方天问才缓过神来,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子孙守灵的事儿怎可假手于人。”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轻笑,极力想表现得和善一些,但还是失败了。

    “也是。”许知州嘀咕着,豪放不羁地挨着他席地而坐,不以为然道:“没事儿,今晚哥哥们陪你。”

    说好的只是讨一碗温水喝,此刻最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方天问脸色不自然地僵了一瞬,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中间留了一尺宽的缝隙,婉拒道:“我自己一个人习惯了。”

    乌启山笔挺地躺在马扎上,四肢麻木酸软,听了这话心里染上些躁郁,他想插两句话,但装晕的情况不允许。

    他想着:许知州口不择言,一会儿别让人赶出去才是。

    没成想,许知州就没听明白,还以为是方天问年少脸皮薄,害怕也不好意思讲。

    他心底“啧”了一声,不由得更加可怜这孩子,眸子水润了些,说话声音也柔了几分,生怕吓着他,“欸,客气什么。”

    “想当年我这么大的时候。”他舞着手瞎比划,瞧着开朗得很,“我刚被老头子捡着的时候,连爹妈埋哪座坟头都不知道。”

    他漫不经心地嬉笑着,似乎已是浑不在意了。

    乌启山指尖微颤,偷偷眯眼瞧他,总归还是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觅得一丝落寞。

    他胸口起伏急促了些,缓缓又归于平和。

    许知州斜眼偷觑,少年埋着头耷拉着眼皮,头顶两个旋儿,身形颤抖不已。

    他瞧着心又软了些,浑身散发着老母亲的光辉。

    你看看这孩子哭得,失声了都,他心说。

    天上瞧不见一颗星子,乌云拢作一处,一片黑云压城的紧迫感,空气也变得滞闷焦灼。

    他又倒了一碗温水,利索地吞下润嗓子。

    “碗口大的竹子。”他挥了挥手,沉在碗底的水溅落在少年裤腿上,沿着棉麻的线条洇成更深的墨色,软哒哒地贴在腿上,皱缩着。

    “嗬,老头儿让我徒手劈!”许知州说完又重复一遍,“徒手!”

    “那天老子砍完一百根竹子,手肿得跟猪头似的。”他晃了晃水壶,一点声响也无,只好咂了两口碗沿,似能尝到一丝山泉的甘甜。

    乌启山眼皮动了动,难过痛苦他着实没听出来,明明都是满满的得意。

    他喋喋不休地讲述过往,有人心不在焉,有人津津有味。

    “我——”

    “行了——”

    一道光从天而降劈下来,划破了黑暗照亮天空,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木门口的树木应声倒地,冒着一缕烧焦后的黑烟。

    一声雷响,两道人声。

    方天问面色阴郁,眉间笼着丝丝戾气。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挠了挠头,又恢复成人畜无害的模样,那副狠厉的神色恍惚只是昙花一现。

    少年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兀自费劲儿地解释着。

    许知州嘴角僵了僵,随即面色如常地耸耸肩,“行行行,我不说了。”

    方天问张了张嘴,垂眸敛神,低声道:“我出去看看。”

    一个不注意,手打在许知州胳膊上,后者只感觉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像蚂蚁啄了一口似的,不痛不痒。

    门外隐隐泛起火光,方天问步履匆匆。

    突然,许知州耳际略过一道冷意,一侧的鬓发翩然飘落在手背上。

    “铮——”随着一声清澈的刀鸣,唐刀深深嵌入木门,薄薄的刀刃残影重重。

    “你想往哪儿去?”叶清影倏地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僵直的人影,一步步下了石阶,朝他逼近。

    刀刃距离眼球只差毫厘,方天问眨了眨黑洞洞的眸子,一动不动呆在远处,似是被吓到了,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只是想出去看看火烧起来了”

    “不准。”叶清影冷冷扔下一句。

    方天问被越逼越紧,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许知州瞪大眼睛指着他,声音因惊恐而尖锐,“叶队,你不是说他、他有脉搏吗?!”

    唐刀出鞘难回,乌启山翻身轻跃,提着许知州的后脖颈迅速闪到木门两侧,完完全全堵死出去的路。

    叶清影侧眸而立,“不止人有脉搏。”

    活物,皆有脉搏,深浅不一,频率难辨。

    许知州半张着嘴,脸上有片刻的茫然,默了半晌才恍然道:“他是不是今儿个我们白天遇见的!”

    又是一声惊天雷响,青石板被震得微微颤动,闪电打在方天问凹进去的脸上,显出些惨白。

    他咧了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说,“叶姐姐,我们见过好多次了,我怎么会不是人呢?”

    看见那排牙,许知州不可抑制地想到了那炼狱一般的矿洞,那堆叠如山的尸体,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泛起全身。

    “杀了,就是了。”叶清影身随音动,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葱白手指已经擭住少年脆弱的脖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嗬嗬”方天问无助地挣扎扭曲,喉间断断续续发出些单音节,瞳孔连同眼白变得乌漆嘛黑,努力瞪着一眨不眨。

    许知州忍不住吐槽,“这也太弱了。”

    乌启山不留情面地戳穿他,“弱?我看你聊得挺开心的。”

    这么弱,你还不是没瞧出来,他心说。

    许知州撇了撇嘴,做了一个拉链的动作。

    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时不时绽出火星子,幽蓝的刀刃划破火光,直接抵在少年的额头上。

    一瞬间,少年便不动了。

    叶清影眼神凌厉,手起刀落之间,刀尖猛地戳进细嫩的肌肤,从颅顶划开一道口子,经过眉心、鼻梁、嘴唇、下颌,匕首慢慢往下拉,将人皮一分为二,而少年撕裂的唇似乎还微弯着,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在无声嘲讽着。

    伴随着割肉的钝声,温热的液体迸出,溅射在四周。

    一滴正中许知州唇角,他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

    乌启山瞥见,身体僵了僵,颇为嫌恶地后撤一步,说道:“你丫的恶不恶心。”

    “呸!”许知州面色涨红,咂摸几下,犹疑道:“这没什么味道,好像是水。”

    “嘶啦”一声,叶清影左右手各执一半使劲儿一拉,毫不费力便把皮完整地剥了下来,她掂了掂,轻巧得很,甚至下摆都能随风舞动。

    “方天问”倒在地上,黑黢黢的眼睛目视前方,身形一再变幻,忽而是人形,忽而卷成一团,黑气包裹全身,浓郁得像一团墨似的。

    他轻蔑地笑了笑,喉间溢出一声嘶吼。

    叶清影手里的皮也逐渐变了模样,露出原本的样子,惨白惨白的,红笔勾唇,黑笔描眉,眼睛是一黑圆球,却最是生动,竟是一纸做的人皮!

    她抬手便把纸皮扔进火堆里,冲天而起的火光瞬间映亮脸庞。

    “障眼法而已。”叶清影幽幽道。

    描眉画目的纸皮,用水简单粗暴地沾好,便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乌云遮住月亮,只泄出一丝微光。

    许知州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吐槽道:“长得好丑。”

    “方天问”挣扎起身,朝他呲了呲牙,一个猛扑就要上前。

    许知州蛇皮走位躲在叶清影身后,嬉皮笑脸地伸出一个爪子,捏着一张雷火符箓,欠揍得很,“嘿嘿,打不到。”

    半空中,急速凝起一道雷光,啪一声击在“方天问”心口,气焰瞬间消落。

    “白天是你。”叶清影一脚踏在他肩膀,匕首抵在胸口。

    “方天问”动作一僵,绷着身体不敢动。

    叶清影偏着头,腰弓得更深,缓缓将匕首送入,“嗯?”

    “方天问”额间凝出一滴汗,他战战兢兢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就要勾上叶清影的发丝。

    下一秒,刀光闪过,一声尖厉的惨叫,地上多了几团黑影,指头从掌心处齐齐断裂,鲜红的血迸在叶清影脸上,莫名添了几分妖冶的美。

    许知州捂着眼背过身去,尽忠职守地守着门,向乌启山动了动唇。

    乌启山费劲巴拉地盯了许久,才明白他说的是——“叶队好可怕。”

    “不用拖延时间。”叶清影冷声道。

    黑影倏地瞪大了眼睛,表情因疼痛而扭曲着,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叶清影收回目光,从木门后拾起一个人偶扔在他身上。

    “或许我该叫你。”她勾了勾唇,缓缓吐出两个字,“黎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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