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沾亲带故的,原以为师叔便顶了天,哪成想这辈分还能往上抬。

    这时,面色古怪的可不止一人。

    先不说难以接受的叶清影,打瞌睡的南禺也是吃了一惊,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祖奶奶”一称也是云里雾里的。

    天罪更不消说,弯成凹凸起伏的样式,十分贴合沙发扶手的流畅曲线。

    不像是铮铮然的武器,更像是浸水的湿软布条。

    倒是不嚣张了。

    巫即敲了一下剑身,似是很满意自己造成的轰动,半眯着眼,两颊肌肉耸起,扯得那一撇八字胡都歪了。

    客厅窗明几净,玻璃上倒映着苍翠的凤尾竹影。

    路过的汽车鸣笛,接着便是两声急促的狗吠,想是那从天穆野带回的白狗还不太适应城市里的车水马龙。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牵丝作傀的原因,那小白狗很通人性,离开的那天,硬是扯着叶清影裤腿不撒手,最后还悄悄钻进后备箱里藏着。

    “咳——”巫即的动静闹得很刻意,拍了拍膝盖触地时沾染的浮灰,衬得新捏的面皮很猥琐,“有问题么?”

    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禺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拂了下衣袖,丝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那——”

    她尾音拉的长,很吊人胃口。

    巫即眸光明亮,不太符合仙风道骨的高人形象,那双招子更像是后描摹添上的。

    他心说:对,就这么问我。

    南禺这一觉虽睡了百年之久,但对于老友依旧稳稳拿捏,只见她牵着唇角轻轻一笑,问道:“狗你作何打算?”

    她说话有些文绉绉的,倒不是故意,而是还没能适应。

    这话一听便是问叶清影的,巫即本是满腹巧言欲将倾倒,这时被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憋得很是难受。

    而对叶清影来说,巫即跳脱的表现颠覆她以往的认知。

    好似那个轻言细语哄她,并且倾囊相授的师傅是凭空捏造的,不知是哪儿的差错,亦或是记忆出现偏差。

    叶清影一时不大能接受,目光快速扫了一眼,保持嗓音平稳,“养着。”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捡,负担虽然大,但凑合都还能养。

    南禺情绪淡淡的,“名字取了么?”

    叶清影“嗯”了声,脱口而出:“小白,排行第六。”

    还真是朴素啊。

    叶六小白极应景地唤了一声。

    瞎搭的草台班子,一人可抡不转,巫即见没人搭理,主动插嘴,“你这名儿取得可真够敷衍的。”

    他左顾右盼也未能瞧见别的影子,便问道:“那其他的一到五呢?”

    此言一出,叶清影的神情便有些怔然。

    “三四五不在家,老二在这儿。”叶清影顿了顿,睡饱了的竹叶鬼从衣襟口袋里钻出来,两片竹叶颤颤巍巍地搭在她肩膀上,前后一晃一荡,模样喜人。

    骨妖、腾蛇和树精,这仨凑一块简直蛇鼠一窝,闹了不少麻烦,还有次甚至惊动了别的缚妖师,险些被捉去。

    叶清影无奈之下想了个法子,租了人民公园对面的铺子,打算改成密室体验馆,既消耗了它们的精力,也算是物尽其用。

    她眉心微微聚起,道:“莫非清风涧的瀑布已经枯了。”

    巫即行踪向来飘忽不定,电话也不好使,师徒间交流多用书信,青鸟一天往返清风涧,这些情况她都曾在信中提过。

    南禺低头笑了。

    “当然没有!”巫即茫然,随即反应过来,叶清影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他,“你真是霸道,难道看了还不许人忘!”

    他有些慌张,还有些凶。

    南禺表情倏地有些凉。

    我靠,不是一般的护犊子。

    巫即脖颈后略过一阵冷风,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假面皮更皱了,“怎么数来数去还缺一个,老大又在哪儿?”

    叶清影解释道:“当然是我。”

    南禺:“”

    好一个叶大——真就神了。

    和自家宠物一起排号,明明很滑稽的话,她偏讲得十分认真,让人一时不知怎么接。

    巫即舌头像是打了结,犹豫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门:“小崽子,你还没叫祖奶奶!”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无语的是两个当事人。

    ——

    阁楼。

    人字形的房顶和地板辟出一块静谧的空间,扇壁里嵌了一张松柏木,下设几案,台面约三尺,放置一顶香炉。

    烟雾渺渺,名帖密麻。

    叶清影瞳孔微颤,她记得走之前还没这么多祖宗名帖来着。

    木质地板上铺设竹席,一张四四方方的棋盘置于正中间,白子黑棋厮杀激烈,几张碎纸条安安静静地躺着。

    叶清影问她:“你们刚刚在下围棋?”

    南禺拾起一张纸条,“啪叽”一下贴在巫即的面门上,“你师傅说这叫五子棋,比围棋高深玄妙。”

    叶清影:“”

    年纪大便可以胡诌了么?

    “你赢了几局?”阁楼比较狭小拥挤,叶清影几乎贴着南禺站立,不知是不是闷热的缘故,面庞有些微红。

    南禺抬了抬棋盘,那下面压了得有十几张纸条子,笑道:“你该问我输了几局。”

    以往博弈赌得是饮酒,如今缺了,便往败方脸上贴条。

    叶清影抿着唇,看这战况,巫即怕是一局也未赢。

    巫即神神叨叨的,全没听,脸皱得像苦瓜,咬了咬牙道:“南禺,你说你别扭个什么劲儿。”

    以前他年少轻狂,本就比南禺矮一辈,教人家帮忙,还诌下认祖宗的狂言。

    南禺手持一炷香,袖摆随着动作轻盈晃荡,檀香遮了她的面容,看不清含情目里的戏谑,

    “好处都教你得了,想转移注意力,你先喊一句祖宗给我听听。”

    本就是做不得真的玩笑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巫即有些委屈,心说:我这一片赤诚之心,这还不是为了拉近你俩距离。

    神特么拉近距离。

    他嗫嚅道:“那算了算了。”

    叶清影眯着眼仔细一看,从左至右,从上往下,那祖宗名帖上刻的名字竟都是南禺,唯一不同的便是排了序号,一代二代灵祖之类的。

    “到底怎么回事。”她表现得格外冷静,但实际心头有些慌张。

    巫即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乖徒徒啊,灵山十巫知道吧。”

    灵山十巫,善医药占卜,巫即位列其一。

    叶清影极轻地蹙了一下眉,表情冷淡。

    年纪小心思沉,巫即摸不准她脾气,讪笑道:“与我今天讲的无关哈。”

    哈,哈个锤子。

    叶清影此刻觉得小白都比巫即讨喜,一时没忍住,垂在身侧的手指捏出了动静。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人听得清晰。

    “诶诶诶,年轻人怎么肝火这么旺盛。”巫即拍拍她的肩膀,老神在在道,“那你总记得我给你的石头吧。”

    石头?

    叶清影当然记得,那块石头邪得很,不管扔哪儿,都会又重新出现在手边。

    巫即语气怅惘,“哎,南禺山便只剩那么点儿大了”

    她还未听巫即讲完,就听见一道清丽的声音。

    “我便是南禺山神。”

    南禺下颚微微扬起,露出颈部流畅的弧线,语气极淡,显出久居高位的骄矜。

    《山海经》记载:又东五百八十里,曰南禺之山。

    没人记得南禺山存在了多久,就像巫即也记不清自己活了多少年,只是山河难抵岁月变迁,如今群山环伺的天穆野也不及盛时的十分之一,那巍巍大山成了小小土丘,再经那千凿万锤,最后化为一抔黄土,连山名都成了神话传说。

    春秋战国,三国鼎立,五胡乱华,军阀割据,南禺见过饿殍遍野的乱世,也庇佑过流离失所的难民,真的已经看厌了。

    心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叶清影并不很惊讶,反倒松了口气,“那这些一模一样的名帖?”

    “神祇的名字大概是继承制吧。”南禺笑了笑,不欲多说。

    她盯着叶清影清秀的脸庞,心有了片刻安宁,便觉得那些充满火光与杀戮的日子无需再提。

    现在,就很好。

    忽地,巫即冷不丁凑过来,揭开脸上的假面皮,露出清新俊逸的脸庞,瞧着很是顺眼,语气郑重,“记住每日三炷香。”

    叶清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上前去,点燃一炷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南禺既是神祇,亦是山间精灵,她的力量来源有两部分,一些是来自南禺山的生灵,一些便是山民的信奉。

    所以当时一行人在天穆野撞见的山神庙便是南禺的,许知州磕破一角,阴差阳错地鞠了几躬,扔了几块压缩饼干作贡品,南禺便重新有了维持灵体的力量。

    “是这个理没错。”巫即点点头。

    灯光影影绰绰,南禺的影子也很实,叶清影从蒲团上站起来,回过头对她说:“那我便日日这样。”

    若日日这样,便不会消失了。

    南禺知晓她在想什么,掌心贴上她的额头,眸色认真:“阿影,你瞧,我同你一样,都是有温度的。”

    叶清影眸子极快地弯了弯,最终化为平静,问她:“你去过清风涧,但我不记得见过你。”

    清风涧水流潺潺,桃林十里,那儿才是她的家。

    南禺抬头时眼眶里有些莹润的水汽,她说:“不记得没关系,我抱过你。”

    灵山卜卦,我与你命盘纠缠,未来还很长,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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