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

    韶光正好。

    可怜书房里的人如囚牢笼,正心浮气躁。

    娘亲一大清早就跑来督导他的学业,被她数落半天了。

    正打哈欠,听见她又拿他与他讨厌的人做比较,被贬得一无是处,烦不胜烦。

    “……你看看人家房季白,三岁已经认识三字经里所有的字,五岁能将四书五经和孙子兵法倒背如流,七岁做的文章声震整个辽东!明年入京参加会试和殿试,他一定能蟾宫折桂高中状元的。他会连中三元,光宗耀祖,而你呢?你呢??”

    辽王妃连着诘问两声,一次比一次高亢,还气促如牛。

    夏漪涟眼睫毛抖了抖。

    听他母亲继续道:“你是三岁上墙,五岁爬树,六岁七岁你就调戏完了府中所有的丫鬟仆妇!人家不过只比你小三个月呀,可人家现在都已经是举人了!你再看看你自己,有出息了吗?你到现在连个经史子集都读不通顺呐!爹娘给你请的可是城中最好的先生呀,你倒是说说看,你这块木头疙瘩到底何时才能开窍啊?!”

    ……

    他揉了揉耳根子,思绪已飘远。

    母妃口中的房季白,姓“房”名“臣寻”,听说因为他生在农历的九月间,故他的先生给他取字“季白”。

    这房季白,都云他是文曲星下凡,自小就是神童,是许多望子成龙的父母眼里的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还是别人家的孩子。

    在勋贵之家的辽王妃眼里也不例外。

    只是,从春换到冬,秋转到夏,一年年,一岁岁,这样的话听过了无数遍,那个人的名字积年累月就像讨厌的蚊蝇一样自小就在夏漪涟耳畔嗡嗡地响,到如今他已长成七尺男儿,还是摆脱不了那个房神童的噩梦。

    啊---,好烦呐。

    母妃何时才能换个说法?换一个同他比较的人?实在乏味得很,反令他越发抗拒读书习字了。

    他歪坐蒲团,只手撑着下颚,百无聊赖地趴在长几上,那一双盈盈秋水目艳羡地望着轩窗外两只合欢树上嬉戏的雀鸟。

    分明是个男儿身,可云鬓高髻,斜插步摇。更着一身女装,堪比美娇娥,人比杏花俏,月亮见了他也要羞愤地跑掉。

    只是这背着人后的仪态却不甚端庄优雅。

    你瞧他脱了鞋袜露出一双大脚,十根脚趾头大咧咧地正在玩互挤互压,右脚脚趾头中间还夹了根狼毫,实在有辱斯文,也是暴殄天物---那支笔乃是用上等的纯种黄鼠狼的尾巴毛做的,半丝杂色毛都没有,极为难寻。

    他还露出了裙裾下粗壮的小腿,午后的风自敞开的轩窗吹进来,他小腿上根根分明的卷曲腿毛便在风里俏皮地摇头晃脑,直瞧得辽王妃惊呼:“老娘眼睛要瞎掉了!”

    可数落他多次,屡教不改,反而抛个眉眼儿给他娘,“天生丽质难自弃,养在深闺无人识。娘,世上就只有你有这眼福哟。”

    是的撒。

    想那年十三岁刚过,朝廷颁下太后懿旨,他就已给封了郡主---辽东郡主。

    辽东郡主?

    朝廷待他也太不上心了!

    好歹取个好听点的头衔啊,虽说帝都离着辽东千山万水,大臣们没亲眼见过他,但是随随便便向在京漂的辽东人一打听,也该知道他艳名高炽,长得皎皎明月似的,叫个明月郡主不比那辽东郡主好听得多?

    大齐朝廷养了一群没文化的大学士,吃枣药丸!

    啾啾啾,树上那两只雀儿好不自在快活。

    他也想过得快活,但是没有自由,又哪来真正的快活?

    耳畔,母妃还在唠叨。

    夏漪涟心中烦躁无比,抓起小狼毫击打在那方端砚上,跟敲木鱼似的,一下再一下,懒洋洋地回了句:“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

    “……”辽王妃还有半句话未说话,一噎,差点口水呛到自己。

    夏漪涟这老油条一般的态度把辽王妃气得浑身发抖,抬手指着儿子,一脸悲切:“你,你,你这样,如何对得起边关你那生死未卜的阿爹和弟弟啊?!”

    他察觉异样,回头,见辽王妃身体打摆子一样,抖得摇摇欲坠。

    她还手扶额头,面色惨白,嘴唇哆嗦。

    母妃又来了……

    这惺惺作态长年累月一个模样,我审美疲劳了好吗?

    夏漪涟无奈地暗翻个白眼儿,面上则悻悻地摇手笑道:“安啦安啦,就这点小事值当你气得血压飙升吗?娘---,我又不用考状元,要这么多学问做什么?会认字就成了。”

    辽王妃扶着书桌稳住身体,闻言,大声斥道:“短见!你是不用考状元,但是你至少得能看懂文章啊,这个前提不就是你自己首先得会做文章吗?你可知道有学问的人可奸诈了?他们很会在文章里暗藏玄机坑死人!你要是不会做文章,将来就会被人坑死的!儿呐,你看看人家房季白,他三岁已经能将三字经里……”

    “哎呀呀,你又来了!”夏漪涟焦躁地嚷嚷起来。

    深吸口气,他正襟危坐,扬起脸来,试着跟母亲讲道理:“娘,我可是辽东郡主呐,以后辽东就是我的封地。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我投了个如此好胎,他房季白没法跟我拼爹,这才只能靠科举改变人生,咱们就给人家留一条生路好不好?”

    说罢,他伸长手臂牵着辽王府的广袖摇了摇。

    这大的人了还跟娘亲撒娇……

    辽王妃也暗翻了个白眼儿。

    就是,这小心肝儿讲的话,遣词用句,时常令她听得丈二金刚。

    此刻,辽王妃再度一脸懵逼,“拼爹……唉,我说你还是赶紧开始读书吧,我听说房季白每天天不亮就……”

    夏漪涟俊颜扭曲,捂住了耳朵,几要崩溃:“从我五岁会认字开始你就念叨那个房季白,一直拿我跟他作比较。如今我都十八岁成年了,你还比?娘亲实在太不给孩儿面子了!你这样子贬损我,我还要不要给人家做主子的?!”

    “面子?”辽王妃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自己的脸面,叠声诘问他道:“你也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做辽东主子的人?若我现在给了你面子,那以后谁来给你面子?谁又给辽王府面子?”

    “哦,你以为人家叫你一声主子叫你一声郡主就是你给面子了?哼,很快房季白就会去京城参加春闱了,届时他金榜题名,官场得意,那会儿你再看看他这天子门生还又会不会给你面……”

    “我的亲娘呐----!”夏漪涟叫魂儿一样盖过了辽王妃滔滔不绝的声音,“你可真有本事啊,什么事儿都能牵扯出房季白来!娘,儿子老早就想问你一句了,到底我是不是你和辽王亲生的啊?!”

    瞥到辽王妃已气得转身就要去寻家法,夏漪涟面色一变,立刻冲着母亲巧笑倩兮道:“娘诶,你说说那个房季白咋就没长歪哩?不是说神童十之八九都会在长大成人后泯然众人矣么?”

    辽王妃正酝酿着要给顽儿好好一顿竹煸炒肉吃,乍然听到他主动提及了她喜欢的别人家的孩子,顿时来了兴致,回身质问道:“谁说的?”

    大有替人出头的意思。

    “我啊!”夏漪涟抬手点着自己的鼻尖好笑道,“就是我辽东郡主说的!我乃辽东的小主子,未来的辽王爷,哪个敢不认我的话?”

    他一挺平坦的胸脯,昂起秀美的下巴。

    辽王妃却是一怔,望着他怔然良久,脸色渐渐变得灰败。

    最后,她颓然一声长叹,“唉---”

    扭开了眼,望着敞开的轩窗出了神。

    “娘?”夏漪涟收起了嬉皮笑脸,起身,囫囵套上绣花鞋,将辽王妃扶坐在竹榻上,关切地问道:“娘,你突然叹什么气啊?”

    辽王妃转过来的眼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通红,哀哀看着心爱的儿子,语带哽咽:“我的儿,你……”

    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儿子的皓腕,一只手开始不停地抹泪,“你也说了你是辽东郡主,虽说将来这辽东三省仍将是你的封地,但是郡主是不可能成为未来的辽王爷的,除非当今皇上龙驭宾天,或可有转机……呸呸,不能说这样的话!”

    “儿,娘亲跟你讲,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统统都收起来吧。皇上多疑,又爱听信谗言,这两年削藩的风声越来越紧。我们辽王府虽然一直没有异心,但是控制不住皇帝非要猜忌辽王府啊!你还小,大人之间的事情娘亲讲多了,估计你也听不懂。反正总之,天下人都知道---皇上他不喜欢辽东再出个辽王爷,以后你别再把你是‘未来的辽王爷’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了,你只能说你是辽东郡主,知道么?”

    夏漪涟听得目中的光彩渐渐黯淡,情绪低落。

    辽王妃见状,心中虽痛,可仍旧不得不再度啰嗦道:“咱们一家子现今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给夏家留一个根。为了保你,你爹和弟弟长年待在边关,前有狼后有虎,凶险万分。我每日为他们提心吊胆,就算天天求神拜佛还沐浴斋戒,仍旧不能安心,我总是担心哪天他们父子就……儿子,你始终要铭记着,好好做个郡主,做个女人,谨守本分。你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辽王府上下四千三百号人口的身家性命全都维系在你一人身上的!”

    “……”夏漪涟慢慢垂下了脑袋。

    没有人想要肩挑这么大的责任吧。

    这是他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母子俩正相对无言,辽王妃身边的心腹、辽王府的总管---大丫头红线进屋来请示:“郡主的十九岁生辰宴,还是照往年模样准备吗?”

    辽王妃看看耷拉着脑袋的痴儿,叹了口气,向红线微微点头:“嗯。”

    红线答应了声正要退出去,王妃喊住她:“王爷和小少爷有说好久回来吗?”

    红线道:“回禀王妃,仍旧没有收到边关的来信呢。要不要我们派个人去边关一趟,看看情况?”

    辽王妃又叹一口气,“行,我知道了,就这样吧,你忙去。”

    她的夫君向来办事稳妥,若真有了不测,一定会想尽办法通知她的。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自作主张派人去边关探寻什么,以免给朝廷抓到把柄,大做文章。

    红线又答应了声,欲要退出去。

    “红线,你慌着走哪儿去?还没来个吻别礼呢。”夏漪涟突然道。然后他站起身来,一使坏,广袖下白玉般的手朝红线伸过去,一拽入怀。

    所谓吻别礼,是这位古怪郡主自个儿发明的,就是要下人们牵着他的手背亲一下。

    不知情的人,还道别人吃他的豆腐。其实么,是他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吃辽王府里所有丫鬟们的豆腐。

    红线从小伺候他,对他这点德性和脾气捣烂地了解,便不依。

    娴熟地扭身摆脱了夏漪涟的桎梏,脆生生地指控道:“郡主,你又来调戏奴婢了!”

    这一声“郡主”叫得夏漪涟心肝儿剧颤。

    一切都很好,就只美中不足的一点---出了这个外人禁足的后院,他,便又只能是“她”!

    十九年前辽王妃生了一对双胞胎,对外宣称生的是龙凤胎,长为女,幼为男。

    但实际上呢?

    两个都是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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