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膳,霜鹂看着殷予愉收拾了起来。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在冷宫的那段岁月。
那时,冷宫还叫做长乐宫。
有一颗她叫不出来名字的树,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宫门。
冷清,寂静,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地异常。
她当初为了报答那位大人的恩情,代替那位死去的秀女入了宫。最初同许多人在一起,但不过几日,她就被人陷害,被关了几日后,最后发配到了冷宫。由此,她成为了一个冷宫的小丫鬟。
霜鹂最初到冷宫时,一抬头,便看着了破烂的宫门上面破烂的门匾,被腐蚀得严重的木牌缺了一角,还能勉强看清,上面弯弯曲曲写着几个字。
她失忆了,没有从前的记忆,自然就不知道这到底是何字,只觉得冷宫不唤做“冷宫”,而是有别的名字,倒是挺有趣的。
为首的宫人将她待到这就走了,仿佛这里就是个晦气地儿,踏进去一步也不愿意。
霜鹂乐得没人管束,自己上前推开了门。
门稍稍打开,便看见院子中有一位嬷嬷正在绣花。
之所以不知道怎么称谓,是因为之前宫人告诉她,当今陛下嫔妃甚少,也没有什么妃子被废关在冷宫。冷宫之中,只有一位嬷嬷。
可当霜鹂见到宫人口中的那人的第一眼,就惊讶了。
绣花的女子,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如何能够担得起一声嬷嬷。
但那女子第一次见到霜鹂时,也让霜鹂唤她嬷嬷,霜鹂愣了愣,最后乖巧唤了一声:“青嬷嬷。”
宫中人对青嬷嬷所知甚少,稍微知道些的,又避而不谈。霜鹂初入宫,虽然也询问了一下送她过来冷宫的宫人,但是除了一句“别招惹她”,也没问出什么。
霜鹂原以为,在冷宫中长住的人,一定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但是不过几日,她便发现,青嬷嬷完全不是那样的人。
青嬷嬷时常都在院子之中绣花,留给霜鹂的往往是一个娴静的背影。
青嬷嬷很安静,从来不主动问霜鹂的事情。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那日。
那时,已经是深夜了,霜鹂却听见外面传来了扣响宫门的声音。
长乐宫的宫门破破烂烂的,除了叩门声,还有和蝉鸣一样让人睡不着的“吱吱呀呀”的门摇曳的声音。
霜鹂好奇,偷偷地打开了门,刚准备出去看一看,就看见了正坐在院子中,愣愣看着扣响的大门的青嬷嬷。
恰巧,青嬷嬷转头,霜鹂一下子对上了青嬷嬷的眼。
霜鹂快速关上了门,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密辛。
心“砰砰”跳个不停,门突然被扣响。
霜鹂不得不开门,对上青嬷嬷那张温婉娴静的眼。
向青嬷嬷望去的那一瞬,霜鹂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番的景象。
一个人的眼眸,竟然能够涵括如此多忧伤吗?
明明青嬷嬷眼眸很平静,甚至一点泪光都瞧不见。
她下意识看向了破烂的宫门,如若轻轻听,除开叩门声、蝉鸣,还有一道沉重的男声。
和青嬷嬷眸中的忧伤一样沉重,还透着已经无能为力的哀求。
霜鹂愣住了,突然,很少说话的青嬷嬷突然对她说:“尝过果酒吗?”
霜鹂摇摇头,但还是乖乖地同青嬷嬷走了出去。
她们坐在院中的石亭中,那颗不知名的树轻轻摇着花,落到她们的酒盏之中。
霜鹂轻轻尝了一小口,有些苦涩地吐了吐舌头,随后便看见,青嬷嬷一个人,仰着脖子,一杯又一杯地喝着。
等到一壶酒都下肚,霜鹂终于在青嬷嬷看中,看见了那抹泪光。
此时,天已经亮了。
叩门的人,也走了。
后来,青嬷嬷在一次喝醉之后,抱着霜鹂说:“那次是他最后一次来了,可我,可我,不能出去的。霜鹂,我不能,我要赎罪”
霜鹂听青嬷嬷口中一直断断续续说着赎罪,她愣愣地将人抱住,轻轻拍了拍青嬷嬷的肩膀:“没事,没事——”
青嬷嬷仰着脖子,眼眸中又是那种霜鹂看不懂的悲伤:“有事的,他不会再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霜鹂记住了那晚的月色,沉默地将所有的事情,都咽了下去。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青嬷嬷如此失态,那个人,也的确再也没有扣响过长乐宫破败的大门。
偶尔闲暇时,霜鹂的眼神,会缓缓地停在了青嬷嬷弯曲的手指上。
那是一双,纤细,瘦长,且满是伤痕的手。
食指第一节指骨有着厚厚的茧,比其他地方都要厚上一些。
青嬷嬷,大抵年少时,是擅长古筝的。
她还曾见过青嬷嬷那一手簪花小楷,即使她不识字,也知道写的极好。
虽然霜鹂不知道大家闺秀应该是什么模样,但霜鹂一直觉得,青嬷嬷从前,一定不止是一位宫婢。
青嬷嬷是不是落难的贵人,霜鹂也不太在意,那时她日日想的,便是如何能够出宫。
相熟一些后,霜鹂也会将这些事情,同青嬷嬷讲,青嬷嬷总是浅笑着看着她。
霜鹂:“你不想出宫吗?我觉得这皇宫压抑地紧,我不喜欢这,我不想呆在我不喜欢的地方。”
青嬷嬷轻笑:“那如果以后这皇宫之中有了你喜欢的东西,离开皇宫,你便会失去这样东西,不离开皇宫,你便可能拥有这样东西,你要不要留下来呢?”
霜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胆反而是疑惑地问道:“你是因为这皇宫中有喜欢的东西才留下来的吗?”
青嬷嬷摇头:“自然不是。”她楞了愣,声音很轻地说:“我喜欢的,很久以前,便消失在这皇宫了。”
霜鹂回过神来,眼眸垂下。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殷予怀。
如若青嬷嬷还在,或许,或许,青嬷嬷能够告诉她应该如何去做的吧。
殷予愉还在收拾着厨房,霜鹂被响声惊动,随后将那些思绪都抛出脑海,她转头,轻轻地望向窗外,垂着眸,装作不在意地说:“殷予愉,你走后不久,青嬷嬷就病死了。”
殷予愉手颤了一下,随后轻声应下:“知道了,别伤心,你知道宫里的人把青嬷嬷埋在哪了吗,等下次,我们一起去看看青嬷嬷。”
霜鹂垂下头,声音很轻:“不知道。”
眼眸抬起那一刻,她想到那日。
也是一个炎夏,夜晚的时候,天空中有很多很多星星。
青嬷嬷望向星空时,同她说:“以前,我和阿姐也喜欢一起看星星。她总是会将星星一颗一颗指给我,再耐心地一遍遍告诉我,那些星星都是什么名字。”
谈起这个时,霜鹂不经意看了眼青嬷嬷,看见青嬷嬷眼中的光彩,与平时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星星住进了眼眸,一切都有了点缀。
青嬷嬷指着那些星星,一颗一颗地给霜鹂讲,讲到最后一颗时,轻声道:“阿姐也成为了天上的一颗星星吧,霜鹂,她从前对我说的那些,我都记住了,她从前想我做的事情,我也都做到了,但是为什么,阿姐她却不在了呢?”
霜鹂回答不出来,她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星星。
月光皎洁,星星很美,冷宫中那一树不知名的花,时不时会飘落一些。
霜鹂不想看青嬷嬷如此模样,于是缓缓转移了话题:“青嬷嬷,那个人走了,没有打招呼就走了。我这几日,一直在担心他。但我都去问了,最近宫中,没有什么犯了错逃走又被抓回来的小侍卫,那时不时说明,他现在可能已经逃出宫去了。”
那时青嬷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面上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只是顺着霜鹂:“应该是吧,可能已经出宫了。”
闻言,原本是转移话题的霜鹂,下意识鼓起了脸,有些别扭地道:“下次他再来的时候,我就不收留他了。”
青嬷嬷被她逗得发笑,一边应着“好,那下次他来的时候,我们便不收留他了”,一边用木篮拾着花。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哪里还有什么下次。
但还是一边说着笑,一边赏着繁花和月色。
那么美好,下一刻,却全都变了。
一排侍卫拿着长矛,“砰——”地一下破开长乐宫破烂的大门。
在霜鹂两人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将她们团团围住。
青嬷嬷护在了霜鹂身前,紧紧地握住霜鹂的手,轻声道:“别害怕,如若我出了什么事情,也别因为我去做什么,听见了吗?”
霜鹂不愿点头,却能感受到青嬷嬷握住她手腕的力道愈来愈重:“答应我。”
霜鹂再倔强,最后也还是点了头。她点头那一瞬,护在她身前的青嬷嬷,像是卸下了一个很大的包袱,就在霜鹂还不懂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突然上来几个人将她和青嬷嬷两个人拉开。
霜鹂被人死死按在地上,而青嬷嬷被向后拉去。
然后,然后
霜鹂还没挣扎开后面按住她的手,就眼睁睁看着一柄锋利的长剑,直直刺穿青嬷嬷的胸膛,霜鹂的心跳停止了一刻,就在她呼吸窒住的那刻,持着剑的侍卫毫不犹豫地将剑从青嬷嬷的身体中□□。
时间仿佛静止了。
青嬷嬷倒在了那片树下,跌落下去时,碰到了一旁装着花瓣的木篮,死在了那片花中。从青嬷嬷身体中淌出来的血,缓缓地染了一片殷红的花海。
那是第一次,霜鹂觉得,月光太皎洁了,也是一种错。
一声娇嗔声打断了霜鹂的思绪。
“太粗鲁了些,何苦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杀人。”
霜鹂呆愣地向着人望去,只见一排排侍卫次第排开,缓缓露出后面的娇弱美人。
一身柔和却富贵的衣裳,一双柔和水润的眸,宛若莬丝花一般的娇弱容颜,就那样,一点点浮现在霜鹂的脑海之中。
霜鹂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张脸。
为首的侍卫恭敬跪:“葭妃娘娘,此处已经处理好了,别让这脏血,沾污了娘娘的衣裙。”
霜鹂愣愣看着,手被死死按在地上,她只能拼命仰着头,才能看到宋映葭那张如莬丝花一般的脸。
霜鹂知道葭妃,她是当今殿下的宠妃,四皇子的生母,名为宋映葭。
宋映葭没有看青嬷嬷的尸身一眼,直直向霜鹂走来,轻柔的笑,温软的语调,抬起霜鹂的脸,温柔道:“你便是霜鹂吗?”
霜鹂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将这张脸记入心里。
宋映葭一点都不生气,哪里人会有蝼蚁生气的道理呢,宋映葭轻轻地刮了一下霜鹂面上的伤痕:“别担心,只是些轻伤,不会留下疤痕的。怎么办呢,今天的事情,被你看见了。虽然霜鹂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本宫可能就不能留你在宫中了”
宋映葭语气轻柔得恍若天边的云。
如若,宋映葭没有握住霜鹂的脸,轻柔地转向,那把染血的剑的方向的话。
就在霜鹂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宋映葭突然轻笑了起来:“放心,本宫不会杀你的只是呢,留在这冷宫,实在是苦了霜鹂了。如此善良的人儿,就应该被奖励”
霜鹂那时候并不知道宋映葭口中的“善良”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再次见到殷予愉。
此生霜鹂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那个少年还未闯入冷宫时,她看见远处的火光,犹豫之下没有关紧长乐宫的大门。
后来,长乐宫破破烂烂的大门碎成了几块烧火的木材。
上方那块破了一角写着“长乐宫”的牌匾,也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滚到一旁的青草之中,与泥土烂作一团。
霜鹂回过神,望着眼前的殷予愉,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宋映葭的脸。
虽然已经得宠十几年,那张脸上却丝毫寻不到岁月的痕迹,娇弱,柔美,这些词恍若是为宋映葭而生。
但越是如此,霜鹂越是放不下。
为何她的青嬷嬷如今尸骨无存,宋映葭却还好好地做着她的葭妃。
是她救下的殷予愉,即使出了什么事情,也应该直接向她来。
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青嬷嬷呢。
霜鹂握紧拳头,看着面前的殷予愉,让自己冷静些。
掐住掌心的疼痛让霜鹂清醒下来,她轻启唇:“青嬷嬷的坟墓,我们去不了。”
殷予愉放下手中的活,疑惑问道:“为何?宫中病死的人,一般都会有固定的去处。只是在宫外,虽然简陋了些,到时候我们仔细寻寻,应该还是寻得到的。”
霜鹂睁着眼眸,看着殷予愉,原来,殷予愉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去不了,自然是因为,青嬷嬷并不是病死的。那柄锋利的长剑狠狠地穿透青嬷嬷的身体,再狠狠地拔出,就那样,一个人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简单又轻易地取走了曾经在宫中唯一同她相伴,对她好的人。
而他们,连青嬷嬷的尸骨都没有放过。宋映葭走后,她又被侍卫狠狠按在地上,然后当着她的面,他们将青嬷嬷的尸骨,粗暴地拖了下去。
然后那些人换了树下的土,清洗了其他地方的痕迹,待到天亮时分,院子里只剩下一个狼狈的她。
她呆愣了很久,看着那棵依旧飘着花的花树。
最后,竟然连那片花树下的血迹,都没有给她留下。
隔日,她便被太后赐给了殷予怀,一台小轿将她从这个地方接走,去到东宫。
自此,长乐宫,这个曾经的冷宫,彻底成为废宫。
到了东宫后,她也曾经到处询问,却没有问到过任何关于青嬷嬷尸骨的消息。
还有人暗中告诉她,这宫中得罪了贵人的人,尸骨无存的多的是,要她不要再寻了,若是被贵人察觉到,便太危险了。
后来,太子被废,她为了报恩,没有选择出宫,而是随殷予怀到了这废院之中。
她开始有很多事情要担心,殿下的风寒何时好,外面的守卫何时换,她何时能够再拿到吃食。
她便逐渐让自己,将有关长乐宫的一切,有关青嬷嬷的一切,都忘得干净。
白日能忘,但晚上却不能。
在睡梦之中,她时常会听见青嬷嬷重复那句话:“别害怕,如若我出了什么事情,也别因为我去做什么,听见了吗?”
她听见了,那时她听见了,后来在梦魇中,又一次一次的听见。
霜鹂听见了,可是她做不到。
她要如何做到呢?
她曾经在晃晃的火光之中,愣愣地看着,这个入宫之后她唯一熟悉的人,恍若一只从高处坠落的蝴蝶,坠落在一片血色之中。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流出那么多血。
漫天的花海,片片花瓣都染上了血。
她忘不掉,也做不到。
可身份如云泥,匍匐在地上的人,连高台之上的人的衣角都碰不到。
更何况,她要的,是宋映葭的命。
是那高高在上的葭妃娘娘的命。
即使宋映葭身份如此高贵,霜鹂亦觉得,宋映葭心万般之卑劣。
终有一天,她会让宋映葭,堕入地狱。
平日里霜鹂很少想这些,身在废院,这些事情,想了也是白想。
最初留下来是为了报恩。
但是真的完全是为了报恩吗?
霜鹂有些说不清。
她从殿下书房中看见这封信的时候,用空白的纸张将这封信掩起来之后
又轻轻地拿开了掩住的纸张,认真地端倪了许久。
她知晓殿下的失意。
也明白,一国太子,即使被废,只要未殒命,未走到最后的判决,东山再起的机会,其实是有的。
这些日子,无论是废院外的响动,还是殷予愉、李玉瑶的探望,都明显地透露着一个信息。
有些东西,似乎悄然之间,发生了改变。
殿下教她识字,不知不觉她竟然快学了大半了。殿下书房的书卷,她偶尔也会翻看,如今看懂一封信,只要不是生僻的汉字,她都能够轻松看明白了。
这几日,她为殿下研墨时,偶然间看了一眼殿下笔下的内容。
她知道,机会来了。
而她想帮殿下一把。
霜鹂轻轻地望向窗外,心中非常坦然地承认了另一层心思。
也想在殿下复位得势之后
借殿下,取了葭妃娘娘宋映葭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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