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青鸾和杨三声音的那一刻,殷予怀彻底昏了过去。
梁鹂的身子被殷予怀狠狠压在狭小的山洞之中,她眼眸微微下垂,手顿了几下,都抬不起来。
即使相隔着衣衫,她仍旧能够感受到殷予怀身上的温度,是一种不正常的热。
他发丝胡乱地散着,露出来的一截下巴,恍若白玉染上了绯红。
直到身上的殷予怀被上来寻她们的僧人搬去,青鸾上前一把跪在她面前时,梁鹂才从思绪中清醒过来。
她眸色深重地看着殷予怀,随后接过了青鸾手中的帕子。
看着面前的一幕,青鸾红了眼,半跪在路旁:“是青鸾的错,不应该让小姐一个人呆在斋房之中,小姐——”
梁鹂这才缓声说道:“不是你的错。”
她抬着眸,看着面前在杨三背上已经昏迷过去的殷予怀。
回到斋房之中,梁鹂睡了很长的一觉。
她突然梦见了八岁那年的一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最后能够记住的,只是一身红衣的殷予怀。
或许曾经不是的。
她也曾心中满是绿洲,也曾真的期盼着,有一日,爹爹能够破开山寨破烂的门,冲进来,抱住颤抖害怕的她。
她会扑到爹爹的怀中,眼眸发红地同爹爹委屈害怕讲述寨中的一切。
可是她没有等到。
这么多年,她再也没有等到。
她清晰记得那两年发生的一切。
在山寨中时,她第一次拿起染血的刀,是在九岁那年。
她记得,那是柄满是铁锈缺了半截的匕首,温而腥的血顺着铁锈缓缓流出,滑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她跌坐在了地上。
她好像,的确不怎么坚强。
用了整整一年,才能背弃曾经所有的教养,握紧那把发锈的断匕。
一个在王府中长大的小姐,在这山寨之中,能够遇见的是,是什么呢?
那是梁鹂,即使是后来,也不愿意回忆的一切。
她要如何面对曾经的自己全然崩坏呢?
所以她改了名字。
从前爹爹告诉她,她的娘亲,是这世间最美的人儿。
每当爹爹讲起娘亲时,她都能从爹爹的眸中看见无比珍重的爱意。
即便娘亲已经故去多年,但是爹爹从来没有娶过其他人,哪怕是小妾,也不曾有过一个。
爹爹告诉她,她的娘亲有一个很美的姓——“霜”。
所以她最初的名字,不是“梁鹂”,而是“霜鹂”。
她随娘亲,拥有这世间最美的姓。
这个名字,除了她和爹爹,便只有相熟的奶娘清楚。
在八岁之前,她一直都是霜鹂。
虽然从未见到娘亲,但是从爹爹口中,她认识了娘亲。
每次爹爹说起娘亲时,眼眸中总是满是温柔,她儿时不懂事时,曾经问过爹爹:“娘亲不在这世间了,爹爹不会伤心吗?”
那是她看见爹爹愣了一瞬,随后摸了摸她的头,眼眸中更加温柔了:“自然是伤心的,只是爹爹还有鹂鹂啊。即便是伤心,爹爹也会好好地陪着鹂鹂长大的,待到鹂鹂出嫁了,寻到了待鹂鹂世间最好的夫君,爹爹便要去陪娘亲了。”
那时的她说什么呢?
梁鹂怔了一瞬,那时的她说:“那鹂鹂不要嫁人啦,鹂鹂要永远在爹爹身旁。”
曾经,是这样的。
但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变了呢?
是她第一次持起那把发锈的匕首,温腥的血流到她的衣襟之上,还是她慢慢会温柔地笑,从稚嫩到熟练地去哄骗人,亦或者是她九死一生回来被拦在府外时,看见爹爹身旁同她很像的女孩唤了一声“爹爹”。
梁鹂不清楚了。
曾经她世界的一切,从哪一刻,开始全然地崩塌。
她开始寻不到缘由,恍若无限地陷落,那个时候的她,太需要一些什么东西,能够止住她崩塌的世界了。
可她生命中,还有什么,是能够止住崩塌的一切的呢?
爹爹曾经是她生命的全部,她要用什么,来止住这崩塌的一切。
用什么呢?
昏迷过去的那一刻,祭祀上那一身红衣,突然出现了她眼前。
她看见他缓缓向她走来,眸中满是温柔的笑,轻柔帮她擦去了面上温热的血,轻声说道:“小姑娘,即使害怕,遇见危险,也要记得躲开啊。”
她好像,寻到了。
那一瞬间,不断崩塌的一切,开始重建,梁鹂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眼。
抬起眸的那一刻,她好像回到了那个寨子中。
看着爹爹向她走来,她温柔地弯起眸,轻声说道:“爹爹,这两年,我很想你。”
她被爹爹搂入怀中,她感受着爹爹身躯的颤抖,但是但是,梁鹂眨了眨眼,她好像,不太在意了。
待到爹爹松开了她,她弯着眸,柔柔笑着,轻声对爹爹说:“鹂鹂想换个名字。”
那是从爹爹的眸中,她看见了诧异,但是她还是继续轻笑着说道:“爹爹,让鹂鹂随你姓吧。”
望着爹爹的眸,她重复了一遍:“爹爹,以后,我就是梁鹂了。”
霜鹂死在了那一天。
在那个寨中开始崩坏的“霜鹂”,终于在她说出“梁鹂”的这一刻,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从今以后,她便是梁鹂了。
如若没有那场她都没有算到的失忆,原本,原本
梁鹂轻轻地抬起眸。
原本,去到殷予怀身边的,该是她。
接下来的很多天,梁鹂没有再见到殷予怀。
那日回去后,他们都没有再留在寺庙中,而是下了山。
殷予怀的身子很不好,原本她是要寻大夫去为殷予怀看的,但是杨三摇了摇头:“梁小姐,后面的事情便不用了。京城那边的大夫,前些日子已经赶过来了。公子向来身体不好,这两天又受了寒,相熟的大夫,会更了解公子的情况,多谢梁小姐的好意,但是,不用了。”
被拒绝,梁鹂也只是轻轻点了头。杨三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应该便是殷予怀的意思。为何,殷予怀不想见她了?
前几日,殷予怀对她的态度,明明有了转变。她说不清,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但是殷予怀将她背在背上,护在怀中的那一刻,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认出了她。
但是很快,梁鹂就否认了这种想法。
没有理由,如若殷予怀认出了她,对她的态度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都能够为了她去死,如何会将她推向别人怀中呢?
殷予怀做不到的。
那日她没有继续再尝试,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马车,随后上了回王府的马车。
隔日,她再去寻殷予怀时,依旧被杨三阻在了门外。
“梁小姐,我家公子身体抱恙,暂时不能见小姐。”杨三的眸中,有些沉重。
隔着一扇门,梁鹂好像听见了什么,但是细细听,却又听不到了。
杨三在门口,殷予怀在床上,那刚刚发出声响的,是何人
是从京城来的大夫吗?
可是,她派去监视的人说,从始至终,都没有从京城来的大夫。
梁鹂温柔对杨三笑了笑:“那何时能够见?”
杨三沉默了一瞬:“半月。”
梁鹂轻声应了下,转身那一刻,身后的青鸾直接上去,直接从杨三身后砍晕了杨三。
原本转过身的梁鹂,轻轻地抬起眸,看向身后的奴仆,奴仆忙上前,绑住了杨三。
青鸾推开门,院内的场景呈现了梁鹂面前。
一个人正拿着斧头,砍着院中那颗长势正好的桃树。
梁鹂轻轻弯眸,还是熟人。
拿着斧子的人,见陡然有人进来,蹙眉望向一行人,看见梁鹂时,眼眸微微睁大,手中的斧子缓缓落地。
梁鹂弯起眸,轻轻一笑:“大人可是京城来的大夫?”
书青一愣,沉默摇头:“你是?”
梁鹂轻轻一笑:“小女子梁鹂,殷公子如何了?”
书青手轻轻握住,一时间支吾得说不出话,最后无由头说了一句:“梁小姐同一位故人长得有些相似。”
梁鹂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很相似吗?”
书青眼眸颤了颤,最后怔了一下:“七八分。”
梁鹂没有再在这个事情上纠缠,她轻轻向里面望:“殷公子如何了?”
书青摇摇头:“不太好。”
“那为何不许我探见?”梁鹂望着紧闭的门,弯着眸说道。
书青望了望被打晕的杨三,收起了地上的斧子,向着梁鹂看了一眼:“那小姐随我来吧,如今予怀正昏迷着,小姐见一见,也没有什么。”
梁鹂对着青鸾看了看,青鸾与身后的一众奴仆便留在原地。
梁鹂独自上前,同书青一同。
“昏迷着?”
书青点头:“旧病复发,这几日都昏迷着。”
“没有清醒过吗?”梁鹂轻声问。
书青放下手中斧子:“清醒过,不过很短。”
“可是吩咐了什么?”梁鹂看出而来书青的犹豫,轻笑着问道。
书青看着梁鹂的脸,怔了一瞬:“是,吩咐了一些事情。”
“同我有关?”梁鹂随声接到。
“是,同梁小姐有关。”书青声音越来越缓慢,最后眸缓缓停在梁鹂的脸上,梁鹂轻笑着,望向书青:“怎么了吗?”
书青怔了一瞬:“只是未想到,世间竟然有如此相像之人。难怪难怪”
梁鹂弯起唇:“殷公子也常常这么说。”
书青恍惚了一瞬,接着说道:“难怪,他不要杨三这些天把你放进来。”
“如何说?”梁鹂像是什么都不懂,轻声问道。
书青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述的人:“大概是怕,清醒时,看见梁小姐吧。梁小姐同他的所爱之人,长得太像了。予怀如今病重,即便是清醒时,思绪也有些混沌,若是将梁小姐认成了故人,便是冒犯了梁小姐了。”
“是因为这样,所以殷公子这些日子才不愿意见我的吗?”梁鹂眸中始终含着笑,这一刻也是轻笑着问道。
从最初的惊讶,到现在缓缓冷静下来,书青也明白了,身旁这个人,不可能是霜鹂。
除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其他地方,都相差太大了。
书青点头:“是的,不仅是梁小姐,这些日子,予怀谁都不见。”
正说着,已经到了门前。
书青看着梁鹂,声音极轻地说道:“予怀还在昏迷中,大夫说这两日不能打扰。知晓小姐也是担忧予怀,所以书青将小姐领到这里。那边的窗户开着,梁小姐可以透过窗户看一眼,但是进去,便不能了。若是将病气渡给小姐,予怀清醒时,便要怪罪于我了。”
说着,书青望向了梁鹂,梁鹂轻笑着,点头。
转身走向窗的那一刻,梁鹂袖中的手微微一动,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放下,走到窗边,她望向病榻上的殷予怀。
被屏风遮挡住了,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浓浓的药味,从其中飘出来,梁鹂眼眸缓缓垂下。
片刻后,她转身,向着院子外的书青而去。
她随书青坐在了长廊上,轻声宽慰道:“公子也别太担心。”
书青一怔:“唤我书青吧,他也如此唤我。”
梁鹂离开时,是书青相送的。
路过那颗桃树时,轻声说道:“这颗桃树长得不好吗,为何要伐了。”
书青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他看着面前这张同霜鹂一模一样的脸,张口了半天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到底哪些东西是能够说道,最后只能说:“前几日从汴京来的道士说,院子中栽种桃树,不利于病愈。我便想着,趁予怀昏迷,把这桃树给伐了。说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幽州的风水养树不养人,那样一棵树,到了幽州,倒是活起来了。”
梁鹂眨了眨眼,最后还是没有解释。
所以,不是殷予怀的意思。
快出门时,梁鹂转身,眼眸中的笑意缓缓变成了认真:“书青公子,殷予怀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书青眸中也多了一丝深重:“不瞒梁小姐,予怀的身子,一直都不好。如今旧疾复发,汴京那边来的大夫,都说难料了。”
像是气氛太沉闷了些,书青笑了一下,有些苦涩。
“其实,对予怀,也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吧。”说着望向梁鹂:“不过梁小姐放心,予怀交代了我,答应梁小姐的事情,一定会办到的。”
梁鹂一愣,就听见书青说道:“即便予怀做不了了,书青也会帮梁小姐办到的,予怀吩咐了书青了的,还请梁小姐放心。”
梁鹂轻声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有些讶异,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候,殷予怀仍然没有忘记对她的承诺吗?
即便已经重病在身,昏迷不醒,依旧挂念着她曾经的请求。
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就能够忘记对霜鹂的全部承诺呢?
梁鹂寻不到答案,只是眼眸深重地看了半开的院子,随后缓慢地转过头,化去眼中的疑惑,变成她熟悉的那个梁鹂。
一切,不是在向着她要的方向发展么。
她不需要想这么多。
她会让殷予怀想要活下去的。
痛苦得要死,也要活下去。
那日,书青说的一切,似乎慢慢在实现。
颓玉传来越来越多的信,梁鹂听着青鸾一封一封念着。
即便信中用的是“伪造身份”,但是殷予怀口中的“伪造身份”,应该不止是一个身份。
她知道皇室,以防不备之需,都会在民间喂养傀儡。
说是傀儡,其实是人。
只是这些人,是没有身份的。或者说,他们的身份,是可以随意变幻的。他们只是身份之下的傀儡,随着主子的需要变幻身份。
而如今,殷予怀所做的一切,就是为颓玉,腾出来了一个清白的身份。
这是即便是她,也不能做到的。
她没有从儿时开始培养的人,没有办法避免所有的风险,没有像殷予怀那样能够没有一丝后顾之忧的傀儡。
她的势力,即便已经脱离了爹爹,但是和爹爹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如若她要动用势力,去为颓玉做一个清白的身份,想要完全避过爹爹,是极为困难的。
这也是当初,她能够以此为借口,去向殷予怀提出要求的原因。
因为,的确,这是殷予怀能够做到,而她做不到的事情。
一个清白的身份有了,那后面的事情,便极快了。
梁鹂抬起眸,缓缓起身。
“小姐,到了。”
青鸾将梁鹂搀扶下车,随后上前敲门。
随之而来的,还有上次那位为殷予怀医治的大夫。
梁鹂看了那大夫一眼,轻声唤了一声:“郁岑,做得到吗?”
许久没有被小姐唤过名字,郁岑弯起嘴角,露出两颗小虎牙,少年的模样才展现出来一些:“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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