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予怀看着乖乖点头的梁鹂,心中轻轻地松了口气。

    那种奇怪的酸涩感又涌上心头,但是很快又被更多复杂的东西压了下去。殷予怀认真看着梁鹂,伸出了自己的衣袖。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一些,但是容易脚滑,只是让鹂鹂攥着他的衣袖,应当并不算太放肆。

    梁鹂没有犹豫,手轻轻攥紧。

    两人向着远处的山峦望了一眼,随后相视一笑。

    殷予怀看着梁鹂,压下心中那些无处蔓延的遗憾。当感受着自己衣袖在被攥紧时,他轻轻地弯了眸。

    “小心些。”

    梁鹂点点头,两人向着山下而去。

    但一切来的突兀,雨滴陡然打到殷予怀青白瘦削的手骨上时,两个人都怔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之间,天空突然变得暗沉起来,从细小的雨滴到豆大的雨珠,磅礴大雨不过用了半刻。

    原本从容下山的两人,陡然变得狼狈了起来。

    殷予怀很快感受到脚下的山路变得比从前更加泥泞,半只靴子已经快陷进去。

    望着山下看不见的终点,殷予怀一把攥紧了梁鹂的手,他眼眸认真了起来:“握紧,我们现在去山上。”

    梁鹂眼眸怔了一瞬。

    雨下的很大,她的睫上沾了雨珠,抬眸那一刻,细小的雨珠险些流进眼眸。

    这一次,她握紧了他的手,没有隔着衣袖。

    她知道殷予怀说的对。

    此时下山,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山上也的确有一个山洞,只是梁鹂轻轻垂眸,那山洞这些年,早已经变得越来越浅,即便她们寻到了,彼时也只能容纳一人。

    她知道这些殷予怀应该都不知道,但她没有丝毫同他说的念头。

    她看着他焦急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恍惚。

    殷予怀为何这么害怕呢?

    他因为从前的约定来了幽州,按照下面那些人打探上来的消息,他是怀着必死的心,在继续着每一天。

    要做的事情,他应当也都做了,即便在这山崖间殒命,于他而言,实在也没什么可惜。

    难道,是因为她在吗?

    梁鹂感受着自己的手被握紧,殷予怀拉着她向着上山的路去。

    脚下的泥土已经开始湿软,其实向上向下,危险都是难料的。

    顺着山间的风,她望向前方的殷予怀。

    等到一处大树下,殷予怀停下来,转身望向她的那一刻。

    她的心怔了怔。

    那种无所适从的奇怪感又开始冒上心头,她迄今未寻到一个合适的解释。但是现实似乎不容许她想这么多,还不等她问出声,便看见殷予怀快速解着外面的衣衫。

    直到那件外衫裹到了她身上的时候,她正在喘气的身子连同心都停止了一瞬。

    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殷予怀背过身去,蹲下背。

    “上来。”

    一瞬间,梁鹂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这重叠的山峦之间,在这狂风骤雨之时,她望着面前的青年单薄的身子。

    虽然不是特意打听,但是她知晓他的身子。

    或许,梁鹂手微微攥紧。

    他身体是否单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她下意识地摇头,甚至缓缓地向后退,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心中是抗拒的。

    但那一声“梁鹂,你听话”毫不犹豫地从殷予怀唇中说出来的那一刻,她怔住了。

    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殷予怀的背上。

    她的手在他的脖颈之间,距离近得,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细长的脖颈中正在跃动的脉搏,“砰——”,“砰——”,“砰砰———”,一声又一声。

    那些迄今为止她不愿承认的一切,在这一刻,恍然涌上心头。

    从前的长亭,如今的山崖。

    一切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一切,好像又都变了。

    梁鹂怔了一瞬,从一旁的芭蕉叶上滑下来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的那一刻,她缓缓地抬起眸。

    她其实有些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指向那处山峦的那一刻,她便知晓今日会下雨。

    步上半山腰的那一刻,她便知晓她们今日会被困在这山间。

    如今的一步步,不是正如她所愿。

    那她,在犹豫什么呢?

    犹豫身上这件云白的衣衫,眼前眼前背着她的这个人?

    梁鹂抬眸,缓缓向殷予怀望去。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在殷予怀的背上,她只能看看看见殷予怀的半边脸。

    她的身上盖着殷予怀的衣服,故而在这寒雨的冬日里,他只是着了单薄的一件衣。梁鹂的手不自觉地缓缓缩紧,最后触到了殷予怀的脖颈。

    她环住他的脖颈,眼眸缓缓垂下。

    他甚至避开了她腿间的伤口,即使她不曾说过一句,他也还是发现了。

    殷予怀越是细心耐心至此,梁鹂越是疑惑。

    为何他们之间,会突然间变了模样。

    殷予怀真的会因为这样一张相似的脸,在不谋求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做到如此地步吗?

    颓玉的事情便算了,对于殷予怀而言,只是几句吩咐的事情。

    但是如今呢?

    在这冬日的寒雨之中,在这无人的山峦之上,他将他的衣衫披在了她的身上,背起了她。

    为了一张相似的脸,真的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梁鹂浅浅地听着耳边霜寒的风,看着昏暗之间山峦疏忽的影。

    那些曾经的一切,缓缓地碎裂。

    像是要用碎裂的回忆,构出一面无缺的镜面。

    让她借着镜,仔细看看面前的殷予怀。

    梁鹂心中清楚,若是要论感动,她心中一分也无。

    她没有办法,对一个她没有信任的人,再付诸任何别的情绪。

    对她而言,他是这世间最美的玉。

    她只是想像占有一件物品一般,将殷予怀占有和损坏。

    她想看他痛苦的模样,再观摩他一寸一寸,脆弱而美丽的碎裂。

    殷予怀自然不知晓梁鹂心中的一切。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忧和悔恨。

    他一手护着背上的人,一手用力攥紧刚刚从山崖间折下来的树枝条。在这寒雨之中,他沉着眸,咬牙向着山上而去。

    喉间的血腥味又开始蔓延的那一刻,殷予怀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不动声色咽下喉中的血,他瘦削的身子恍若空中断线的鸢。

    但偏偏这只染满雨和血的鸢,背上有它向往的一切。

    故而,他不能坠落。

    他撑起身子,狠着眸,不敢停下来一刻。又因为怕被梁鹂看出来端倪,他甚至不敢再多说话。

    幸好鹂鹂此时也很沉默。

    这个念头涌上心间的时候,殷予怀眼眸昏了一刻。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要熬不住了,口中的血沫混着雨水缓缓从唇角留下。原本服下那药丸,便是让他在最后的半月,不会被鹂鹂看出异样。那药丸更像是,用表面的康健,透支着他的生命。

    本就只是假象,他的身体本质上还是与从前无异。

    如今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早就撑不住了。

    但

    殷予怀攥紧已经割破他手臂的树枝,狠着眸,缓缓向前去。

    他不能。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背上是鹂鹂。

    从很久很久以前,那场大火蔓延到他的梦境之中,焦黑的尸骨和覆雪的墓碑魇住了他的余生开始。

    这世间,什么事情,也该为鹂鹂让步。

    终于在殷予怀撑不住那一刻,他看见了前面那个山洞。

    松了一口气,他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但最后还是咬牙挺了下来,直到将鹂鹂在山洞之中安置好,他才能痛苦地闭上眼。

    幸而天色昏暗,鹂鹂应该看不见他颤抖的眸,颤抖的手,和颤抖的身子。

    他用身子堵住了山洞和外面的接口,开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梁鹂看着殷予怀。

    苍白的脸,颤抖的睫,在这苍寒之中,恍若一块即将碎裂的玉。

    她眼眸缓缓欣赏着他颤抖的一切。

    说不上来心中滋味,但梁鹂好像觉得自己,也没有最初想象的那般愉悦。

    因为殷予怀实在是太配合了,一切的乐趣,都变得有些无趣。

    后面的事情,梁鹂都记不太清了。

    记忆中,她自然地将一切“不重要”的遗忘。

    直到,她轻声问殷予怀:“殷予怀,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沉默地等了很久,就在她觉得她已经等不到答案的时候。

    一道嘶哑的声音缓缓地与她心底的声音重合。

    “你是梁鹂。”

    那是梁鹂,关于山洞的一切,最后的回忆。

    殷予怀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山下的小院之中。

    最初醒来时,他只是意识清醒了。

    又过了一天,他堪堪能够睁开眼眸。

    再过了一日,他能逐渐移动四肢。

    就是在他尝试移动手腕的时候,一道原本不可能出现在幽州的身影,缓缓推开了小院的门。

    殷予怀堪堪将手腕抬起来那一刻,恰逢书青打开房间的门。

    两相对视,殷予怀缓缓放下了用了三日才能抬起的手腕。

    殷予怀望向书青,已经醒了几日,但他声音还是很嘶哑:“为何来了幽州?”

    书青一声不发,坐在了殷予怀的床边。书青不说话,殷予怀也就不说话。

    在沉默与沉默之间,殷予怀向来不输给书青。

    这一次,自然也没有什么区别。最后还是书青忍不住,书青本就是武将,如若不是在殷予怀身边这么些年,性子绝不会带着一丝无用的温和。

    书青几乎是控制着声音在咆哮:“殷予怀,你知道你如何什么模样吗?”

    殷予怀怔了怔,有些不明白书青的怒火。

    先不谈是什么让书青一个将军敢对他这个储君发火,殷予怀更疑惑的是,书青这毫无缘由的怒火。

    殷予怀语气之中带了一丝诧异,像是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气人,他甚至眼眸之中还又添了一分诧异:“为何要生气?”说着迟疑了一瞬:“在孤来幽州之前,你不应该已经猜到了吗,如今不过是按部就班。”

    书青被气笑,恨不得直接砸了桌上的瓷器,他居然会觉得殷予怀问的很真切。

    殷予怀一日能够醒来的时间,并不多。看见书青久久不说话时,只是自己闷着气时,还算好心地提醒道:“如若是需要孤的地方,现在说还来得及。孤一日能醒来的时间并不多,待会孤昏睡过去了,一切便都晚了。”

    书青原本被气得想转身离去的心,在这一刻怔了一瞬。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殷予怀同在汴京的时候不同了。

    那种浑身的死气沉沉,变为了另一种东西。

    自小一起长大,书青太了解殷予怀了。最开始因为怒火没有察觉,但是怔住一瞬,再反应过来时,书青便发现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但,书青能察觉出不同,却不能清晰感知到是何处发生了变化。

    书青蹙眉,望着殷予怀。

    殷予怀已经有些昏睡,他没骗书青,这几日,他每日能够醒来的时间,都很少。今日是书青恰巧碰上了,否则可能要守在他身旁一天,才能堪堪待到他睁开眸。

    书青还在犹豫之际,就看见殷予怀已经快闭上眸,书青忙上前去。

    原本的“诘问”,在这一刻也变了味。

    “殷予怀,即便你要做那些事情,何苦如此折磨自己的身体?你自小最厌恶身体的孱弱,如今将自己折腾成了如此模样,是要用这番模样去见霜鹂吗?”书青话说的越来越急迫,他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已经毫无逻辑,但书青控制不了。

    因为,书青已经看见了殷予怀缓缓闭上的眸。

    在最后的时候,书青恍惚间听到了一句回答。

    书青诧异地看着殷予怀唇边浅浅的笑意。

    刚刚殷予怀在昏睡过去的最后一刻,启唇,但是没发出声音。

    但他好像看见了那句回答。

    殷予怀说:“不去见鹂鹂了。”

    书青眸色复杂地看着殷予怀,一时间完全反应不过来。无论是这句话,还是殷予怀唇边那浅浅的笑意。

    书青转身,不知为何还是红了眼眸。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殷予怀,故而寻了个由头离开汴京,即便已经马不停蹄向幽州赶路,但是赶到幽州的时候,还是只见到了昏迷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殷予怀。

    书青也不知道,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殷予怀如何能够把自己折磨成这番模样。

    毕竟,书青知晓,殷予怀此生最厌恶的,便是身体的孱弱。

    故而当他前几天推开门,看见病榻上毫无生机的殷予怀时,眸都怔了一瞬。

    他骗了殷予怀。

    他不是今天才来的。

    前些日子,殷予怀堪堪只能抬起眸时,他便在院中。

    隔着一扇窗,他不敢进来。

    书青知晓,殷予怀不会愿意,自己看见他如此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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