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 他只是唱了一遍,她便能唱了。他早该想到的,如若不是从前就听过, 如何会如此快速地便学会了。
只是,也好。
殷予怀起身, 在破晓的天光之中,缓缓向着寺庙走去。
他浑身颓唐, 唯有一双眸子,干净到透彻。
他心中知晓, 如若没有那场大火和那具焦黑的尸骨, 一切又是另一个结局。
他不会大彻大悟,明白,梁鹂对他而言,已经超过了生命中的一切。
天微微亮,殷予怀终于收拾好了自己, 躺在斋房的床上, 他缓慢地闭上了眼。
待到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时, 殷予怀也只是平静地睁开了眼。
下床的时候, 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原本稍稍便好的身体, 这一刻,也开始虚弱起来。
他站在原地一会,待到不再咳嗽之后,才上前, 打开房门。
门前是梁鹂和颓玉,此时梁鹂正牵着颓玉的手,眼眸之中是温柔的笑意。颓玉也没有昨日殷予怀所见的颓废模样,认真地牵着梁鹂。
殷予怀还是忍不住, 咳嗽了起来。
一遍打开门:“进来吧。”一遍随意从一旁拿了帕子,捂住了唇。
见他身体看着又变差了,梁鹂担忧地问道:“今日的药,喝了吗?”
殷予怀思维变得有些缓慢,许久之后摇头:“还未,那边还没送来。”说着,殷予怀便看见了前来送药的小和尚,轻声道:“这下来了。”
梁鹂和颓玉坐在院子中,看着殷予怀面不改色地喝下一碗药。
看着殷予怀苍白的脸,梁鹂关心地问道:“还好吗?是昨日忘记喝药了,还是因为下午在山林那着了寒。”
殷予怀用手背探了一下额头,他浑身都有些冰冷,其实感受不出什么温度。
梁鹂手伸出手,想要试探一下殷予怀额头温度的时候,殷予怀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静静说道:“没有,没有着寒,不必担心。只是有些疲累,今日在下可能不能陪你们一同游玩了。”
梁鹂忙摇头:“不,我们照顾你便好。”
殷予怀淡淡拒绝:“不用了,我只是有些累,歇息一天便没事了。昨日,你不是想去之前那个我们没有上去的山峦的吗,正好,你和颓玉一同去。”
说着殷予怀又轻轻咳嗽了起来,梁鹂一蹙眉,上前一步,手直接探了上去。
的确也没有发烧。
殷予怀眼眸垂下,望向后面的颓玉。颓玉怔了一瞬,随后上前将梁鹂的手拿下来:“既然殷公子如此说了,我们便不打扰他了。休息一天了,明日我们便下山。”
梁鹂乖乖应是,随后同颓玉一起离开了。
殷予怀看着他们般配的背影,苦笑了一声。
虽然不是春日,但是应该也不错。
殷予怀昏昏沉沉了半日,中途有个小和尚来送药时,发现了他正发着高烧。
见已经叫不醒他,小和尚忙去换来了寺庙中会医术的老和尚。
殷予怀再醒来时,便看着身旁有着一个素色袈裟的老和尚,正在打坐。他怔了一瞬,随后便反应过来:“给师父添麻烦了。”
老和尚拨着手中的佛珠:“阿弥陀佛,施主,夜间露寒,还是注意身体为好。”说着老和尚将一旁的药端过去:“施主,先喝下这去驱寒药吧。”
殷予怀拿起药碗,一口喝完。
同他平日里喝的药的滋味有些不同,带着些独特的草木香气。殷予怀顿了一下,随后说道:“还请师父不要将在下昏倒的事情告诉别人。”
“是那两个同伴吗?”
殷予怀没有隐瞒,点头:“是,在下并不想让她们担心。”
老和尚点头:“阿弥陀佛,老衲知道了。那两个施主,老衲也识得。是幽州王府的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吧。”
殷予怀点头,沉默了一瞬:“是。”
老和尚拨着手中的佛珠,轻叹着:“幽州王府那位小姐,为寺庙中添了不少香油钱。寺庙中人啊,几乎都是认识她的。每年,她都会来桃灵寺,特别是冬日。”
殷予怀有些诧异:“为何是冬日,不是春日?”桃灵寺以漫山遍野的桃树闻名,来桃灵寺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欣赏桃花的。
如何,也不应该总是冬日来。
老和尚笑着叹:“老衲也未曾知晓,幽州王府那位小姐,同其他香客不同。其他香客,大多是春日时,成群结伴到那满是桃树的山峦之上,欣赏满是桃花美景。但幽州王府那位小姐,总是冬日来。冬日的风多寒啊,她此次带着她的婢女,到那山峦之上去。老衲年轻时,也曾在冬日去过那山上,冬日,只有漫山遍野的枯枝”
殷予怀原本认真地听着,听到中间时,眼眸突然滞了一瞬间。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收回那些诧异的情绪。
待到老和尚说完,他出声道谢:“多谢师父了。”
老和尚见殷予怀面色苍白,身躯瘦削,一看便久病缠身,老和尚叹息一声,摘下自己的佛珠,递向殷予怀。
“这是陪伴了老衲数十年的佛珠,今日便赠予施主,望这聆听了天下祷告的佛珠,能为施主带来好运,阿弥陀佛。”
还不等殷予怀拒绝,那串佛珠已经被老和尚放到了他的手中。
殷予怀觉得自己万担不起这份厚待:“师父,不可,佛珠是师父相伴之物,如何能这般赠予在下。”
老和尚犹豫了一瞬,行了个礼:“老衲年轻时,曾经为孟家军所救,这才能在这寺庙中安闲度日。前尘往事,恩情并不敢忘,老衲只望公子,爱惜身体,愿这佛珠,能为公子驱散邪灵。”
那串佛珠,静静地躺在殷予怀的手上,他的手指微微曲起,犹豫了几瞬,最后握紧了佛珠:“多谢师父,只是还望师父,不要同旁人说,曾经在这里见过在下。”
老和尚又是行了一礼:“这是自然,阿弥陀佛。”
说完,老和尚便先走了。殷予怀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佛珠,手轻轻地摸了摸,是木质的,看这纹路,应该也是桃木。
淡淡的佛香从手中的佛珠中传出来,殷予怀将佛珠放在身侧,躺了下去。
他有咳嗽了几声,想起刚刚老和尚说的话。
每年冬日,梁鹂都会去那种满桃树的山峦之上。
殷予怀怔了一瞬,缓缓闭上眼。
他不该想的如此多。
还有十日。
隔日。
三人下了山。
因为一辆马车的轮胎坏了,三个人只能同在一辆马车上。
殷予怀手中拿着那串佛珠,眸光格外地平静。
马车行驶在山路上,偶尔会有颠簸,稍稍大些时,梁鹂不小心到了颓玉的怀中,两个人顿时都有些羞涩。
殷予怀只看了一瞬,就垂下了眼。
他其实对于这样的事情,已经不太在意了。
回到幽王府之后,殷予怀先回了小院,此时幽王府已经开始为梁鹂和颓玉的大婚做准备张灯结彩,四处都是红色的剪纸和灯笼,看着喜庆热闹极了。
一路的红,直到了小院,才停下来。
殷予怀推开门,看见了许久未见的杨三。殷予怀惊讶地看着杨三苍白的脸:“是病了吗?”
杨三点头,害羞地说:“是,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但是大夫说了,不太严重。”
殷予怀担忧的心稍稍放下,他也是病体,今日又奔波了半天,所以没看出杨三的怪异。殷予怀向着屋子里面走去,没有看见背后的杨三,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
殷予怀关上门,换了一身衣裳。
他浑身都有些疲累,沉沉地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日,除了幽王府因为准备婚礼的事情,有些喧闹外,一切都还算正常。
此时距离颓玉和梁鹂成婚还有半个月,殷予怀开始减少同两人的见面。
郁岑每日会上门,定时为殷予怀诊脉。
久而久之,殷予怀开始同郁岑相熟。
郁岑在相熟的人面前,就不是以前的高冷模样了,而是会露出两颗小虎牙,说很多话。
于是,殷予怀虽然没有去见梁鹂和颓玉,却会从郁岑口中听见许多颓玉和梁鹂的事情。郁岑好像很早便在梁鹂身边了,所以对于这几年梁鹂和颓玉的事情,如数家珍。
殷予怀很少出小院,每日都是郁岑过来。
诊脉一刻钟,八卦一个时辰。
殷予怀总是淡淡听着,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也没有表示出不感兴趣。
七八日下来,殷予怀已经从郁岑口中,听完了颓玉和梁鹂的所有事情。
听郁岑八卦了这么多天,他最后终于说了一句话:“郁岑为何不去考进士?”那时郁岑正收拾着自己的药箱子,听见也没有多想。
直到郁岑将这个事情告诉梁鹂。
梁鹂轻声笑了出来:“郁岑,他这是在说你,怎么在这种事情上,记忆力这么好。”
郁岑握紧拳头:“殷予怀!”
梁鹂稍稍安抚了一下郁岑,随后推开窗,看向殷予怀院子中的方向:“该说的,都说了么?”
郁岑点头:“那可不,我记忆力都被殷予怀夸了。”
梁鹂被逗笑,缓缓弯起眸:“是,郁岑做的很好。”
得到了夸奖的郁岑,小尾巴已经翘起来了,他狗狗碎碎到了梁鹂身旁:“小姐,为什么要郁岑同他说这些啊,半真半假的,怕是颓玉都分不清了。若这不是小姐交代给我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做。这些日,殷予怀看我的眼光,真的越来越奇怪。”
梁鹂像是逗狗一样摸了摸郁岑的头:“乖,别问,出去。”
“哦~”郁岑乖乖出去,关好门。
就在殷予怀觉得,这样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梁鹂和颓玉的大婚时,一件他从未觉得有可能的事情,突兀地发生了。
照例,郁岑每日来为他诊脉。殷予怀发现,今日,郁岑的脸格外地黑,不仅不会为他讲述颓玉和梁鹂的爱情故事了,连那两颗小虎牙,都不露出来了。郁岑整个人,气压低到可怕。
秉承着相熟的心思,殷予怀在郁岑为他诊完脉之后,轻声问了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郁岑拿着药箱子的手一僵,一个不注意,药箱子竟然摔在了地上。
殷予怀弯腰,为郁岑捡起来。
他将药箱放在了桌上,有些犹豫自己还要不要问。
看了看郁岑的脸色,决定还是不问了。如若郁岑愿意和他说,自然会和他说的。
此时,郁岑已经握紧了拳头,一拳砸在了桌上:“该|死|的颓玉。”
殷予怀淡淡斟了杯茶,听到这,还没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直到他将一杯茶水递给郁岑,郁岑接过茶水,一把摔倒地上的那一刻。
殷予怀意识到,郁岑的怒火,好像不小。
茶杯碎片散落一地,一块甚至溅起划破了殷予怀的手,淡淡的血痕从殷予怀手上显现的那一刻,郁岑才发觉自己迁怒了。
“对不住,我,我——”郁岑有些懊恼,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很烦躁的状态。
殷予怀用手帕随意擦去了手上的血痕,淡声说道:“没事,怎么了嘛,如此气愤?”
郁岑张口就是要说,但是下一刻又硬生声忍下来,那些脏话被他咽进肚子里。
殷予怀有些好奇,什么事情,让郁岑如此犹豫。他倒不是非要听,只是看郁岑的模样,一句都不吐出来,今日怕都不能安生了。
于是他想着刚刚郁岑的那一句,尝试问了一句:“同颓玉有关?”
原本郁岑依旧歇下去的怒火,一下子又被挑起来了,他再也忍不住而来,破口大骂:“颓玉个xx,他怎么敢的啊,逃婚,他x的逃婚,那是小姐啊,他怎么敢!”
郁岑还在源源不断骂着,殷予怀心猛地一跳。
他听到了什么?
颓玉逃婚?
看着冷静不下来的郁岑,殷予怀直接推开门,出了小院。走到一半时,殷予怀顿下,他只是听信了郁岑的一面之词,事情怎么样还不清楚,他这般是要去寻谁。
他又有什么身份,能用什么身份。
一腔血突然就冷了下来,殷予怀回到了小院之中,果然,郁岑已经不在了。
殷予怀就那样坐在院子之中,一直等到了傍晚,杨三回来。
杨三刚推开院子,就看见了院子中的殷予怀。
殷予怀冷着一张脸,整个人身子都是僵直的,见到杨三回来,他忙起身,问道:“杨三,颓玉和梁鹂的事情,你知道吗?”
杨三迷茫着眼:“过几日,颓玉和梁小姐,不是要大婚了吗?殿下说的是这件事吗?大婚的具体安排,杨三也不知道,殿下知道的,这些天,杨三都在曲也那”
殷予怀怔了一瞬,杨三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太清了。
如若郁岑说的是真的,颓玉为何要逃婚?
之前在桃灵寺,他们不是将一切都谈好了吗?殷予怀开始怀疑郁岑话中的真实性,他垂下眸,觉得自己需要去寻一趟颓玉。
“杨三,去查查,最近颓玉在何处?”殷予怀沉默了一瞬,说道。
杨三一拍脑袋:“真巧,这个事情,杨三知道。今日我从曲也家回幽王府的路上,遇见了颓玉,就是之前殿下去过的那个地方,叫什么迎春——”
“迎春亭?”殷予怀诧异帮杨三补齐。
杨三忙点头:“是,是,就是这个名字。当时看见颓玉的时候,杨三还好奇,为何又回到了那地方,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殷予怀看着天色,知道今日去,已经是没可能了。他需要确认一下,等到明日郁岑来了,他好好问上一番。
只是,就像杨三说的那样,郁岑为什么还要回去迎春亭呢?
那种地方。
隔日。
殷予怀一早,便开始等着郁岑上门。
听见敲门声的那一刻,杨三忙去开了门:“郁大夫。”
郁岑望了一眼杨三,在殷予怀看不见的地方,对着杨三挑了挑眉,看见杨三露出僵硬神色的那一刻,他笑眯眯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这杨三装不认识,倒是一把好手,也不知道月月去向他求药的是谁。
殷予怀比昨日,冷静了不少。
他觉得颓玉应该不会做出如此不负责任的选择,如今梁鹂与颓玉的婚期已经传遍了整个幽州,甚至汴京那边,也早已有消息传了过去。
如今毁婚,梁鹂会成为整个幽州,乃至整个大殷的笑话。
即便颓玉是入赘,梁鹂也算下嫁。下嫁被夫婿逃婚,流言蜚语会淹没梁鹂的。颓玉爱梁鹂,如何也不可能,将梁鹂置于如此境地。
殷予怀想了整整一夜,只得出一个可能。这件事情,应当是郁岑说错了。
所以他一直在等着郁岑来。
郁岑看起来,还是和昨日一样的气愤,甚至刚刚诊完脉,就想走。
殷予怀对杨三看了一眼,杨三忙上前去:“郁大夫请留步,公子今日命我准备了早膳,郁大夫一同留下来用一些吧。是汴京那边的风味,郁大夫应当还未试过。”
郁岑本就不会走,闻言,顺势留在了院子中,想起小姐给他交代的那些事情,心中不由感叹到,幸好他记忆力好,否则那些奇奇怪怪毫无逻辑的词,谁背得下来啊。
见郁岑留了下来,殷予怀松了一口气。
杨三将提前准备好的早膳端上桌,开始服侍殷予怀用膳。
看着郁岑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模样,殷予怀望向了杨三:“曲也那边不是需要人,今日你便先去吧,过几日曲也那边好了,你带曲也回来一趟。”
杨三忙应是,出门的时候,还不忘给两个人关上了门。
“砰——”是院门关上的声音。
就像是打开了郁岑的开关,他怒火冲冲地放下了筷子,嘴中咀嚼着两个字。
“颓、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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