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奉行所。

    夜晚的风吹着廊下的灯笼,摇晃不停,宛若郑泰此时的心情一样摇摆不定。

    作为郑家在长崎的负责人,清理掉东方商社这个贸易上的竞争对手不仅关乎郑家的利益,同时也关乎他本人的利益,但现在,大公子郑森被李肇基拿捏在了手里,此前一切的布置都必须更改了。

    “这个季节,长崎的风浪着实不小。”作为长崎奉行的马场利重微笑说着,手里还提着一双筷子。

    鲜美的鱼粥、新鲜的白煮鸡蛋还有刚刚煎好的金枪鱼,都让他回味无穷,但出身不高的马场利重还是喜欢豆腐青口汤,此时他的心情很好,郑泰每一次上门相求,都意味着利益对自己出让。

    当然,马场利重并非完全为了自己,他所做的事,对整个日本都有利,正是这一点,让他做起事来肆无忌惮。

    就在刚才,郑泰为了鸿雁号到来带来的变化求到了长崎奉行所,而马场利重顺势提出,要郑家明年在四月丝织品定价之前,送来两千担生丝,来压低明年的生死价格,这让郑泰犹豫了。

    所以,马场利重,享受着美食,等着郑泰回复。

    “李肇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郑泰,我从未听说过他,但一个能在一年内崛起到你们郑家都忌惮的人,肯定是一个枭雄,而枭雄都有一些共同的特质,比如无耻,比如狠辣。”马场利重说着看似毫不相关的话,其实却是在提醒郑泰,郑森在李肇基那里非常危险。

    郑泰脸色比外面的石板还要冷,但他不敢拿着郑森去冒险,因此他只能合作。

    “我可以答应您的要求,奉行大人,但我需要你给我更多的配合。”郑泰低声说道。

    马场利重放下筷子,说道:“只要你答应,我没有什么是不配合的。”

    郑泰说:“等抓到李肇基,第一件事是要挟他的手下把大公子送来。”

    “当然,这一点很重要。”马场利重也知道郑森之于郑家的意义,更何况,这位郑家公子的母族,还是平户藩的贵人。

    郑泰又说:“那么在那个时候,送信的郭旭还有施琅,都要交给我处理。”

    马场利重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郑泰的意图。

    如果从郑芝龙的角度来说,郑森落入李肇基手中,那么这件事的重点就不是针对东方商社,而是解救郑家的继承人。那么郑泰应该主动与李肇基联络,看看他怎么才愿意释放郑森。

    显然,郑泰的安排是把郑森的安全放在了完成任务,保护既得利益的后面。如果被郑芝龙知道了,郑泰必然会遭受惩罚,而郑泰也知道如何避免这一点,那就是把知情人,不管是郭旭还是施琅,统统处死。

    马场利重说:“郑泰大人,你也有成为枭雄的潜质啊。”

    郑泰不想与他废话,直接说出了他的打算,他要以长崎奉行马场利重的名义把李肇基骗到长崎来。

    第二天,当着陈四安和郭旭的面,长崎奉行所的人来到仓库,以相当低的价格把精美的货物挑走了很多,包括雪白的生丝和白砂糖,那些硝制过的鹿皮也是奉行所喜欢的。

    船上的货物其实不多,以样品为主,但谁也没想到,长崎奉行会这么无耻,陈四安在仓房里就忍不住了,对何仁右卫门说:“他们给的价格实在是太低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在外海的那些货物,怎么才能卖到长崎来?”

    何仁右卫门说:“陈掌柜,这是规矩,至于你的诉求,我想你可以当面向奉行大人说明。”

    “奉行要见我?”陈四安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他已经了解到,普通的唐船商人是见不到长崎奉行这样级别的高官。

    何仁右卫门点头:“是的,是有关生丝的事。”

    “哦,是吗,这正是我的职责所在。”陈四安激动起来。

    李肇基提前猜到了郑家可能在长崎对自己不利,所以才强请郑森随船队行动,即便他猜到了,仍然前来贸易,是因为他多少是有些把握的,其把握来源于生丝还有对马场利重这位长崎奉行的了解。

    从何斌口中,李肇基知道郑家通过春季少带生丝的办法操纵日本的生丝价格,也知道了马场利重对德川幕府的忠诚,李肇基认为,假如可以直接与马场利重合作,以降低生丝价格的方法得到他的信任和支持,那么商社在长崎的贸易也是可以展开的。

    毕竟这里是长崎,不是福建,郑家人再有势力,也做不到一手遮天。

    在长崎奉行所,陈四安见到了马场利重,他与几个官员正在查看鸿雁号搬运来的货物,其中有几样是经验丰富的官员也不知道的。

    “这是疗伤圣水,但凡躯体受创,可服用圣水,减少感染的概率,于战阵之上颇为有用。”

    “这是味之源味精,增加到菜肴之中,更加鲜美。”

    陈四安向日本官员介绍着商社出产的各种新奇玩意,对于这些东西被带来,陈四安是乐见的,反正只是一些样品,他还负责推销。

    “你们的货物很不错,生丝尤其如此,想不到南国的生丝比之江南的也只是稍逊,与福建出产的一般无二。”马场利重对货物是很满意的。

    陈四安点头说道:“是的,奉行大人,为了筹备这次贸易,我们费了很多心思。”

    马场利重说道:“我看了你们的风说书还有提交的资料,你们的船队来自淡水,对吗?而据我所知,淡水并不是大明的疆土,所以,你们算不上唐船。

    你们相当于假冒唐船前来长崎贸易,这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陈四安立刻说道:“这是一个误会,奉行大人,淡水是新辟之土,我船队中人也都是明人,我们确实是唐船,这是做不得假,若非是唐船,我们如何得到这些大明货物的呢?”

    马场利重想了想:“你这样说,确实也有几分道理,但是否如此,还须得本官亲眼见过再说。我国福江藩主送信至闻役,说境内有数艘大船停泊,就是你们商社的船只吧。”

    “正是,商社大船都是洋船样式,为避免惊扰贵国,所以没有贸然靠港。”陈四安连忙解释。

    马场利重说:“既然已经报备,靠港也是无妨,本官也正要看看,你们到底是唐船否。”

    陈四安说:“可如今奉行所定的货物价格,实在让利润微薄,我商社掌柜,恐会放弃贸易。”

    “你商社船队中,生丝可多?”马场利重问。

    陈四安说:“船队之中有四千余担,而我商社可供广东一省生丝,奉行大人要多少,商社便是能供多少,价格比之福建、江南生丝便宜些也是无妨。”

    马场利重哈哈一笑:“此言大善,郑家垄断生丝贸易,丝价年年提高,今年丝价,上等丝一担超三百四十两有奇,实在过高。红毛所供生丝过少,无法影响,其余唐船亦是如此。

    你船队中生丝,我愿代表丝割符仲间,以二百八十两采购,尔以为如何?”

    陈四安努力保持着艰难的神色,心中却是大为惊骇,此次珠江口闹海盗,广州丝价跌落,上等春丝最低时,仅不足九十两一担,虽然后来东方商社和各大士绅多有买入,价格水涨船高,但最高价也不过一百五十两。

    可以说,这是翻倍的利润,可作为一个生意人,即便如此,他陈四安也是要好好讲价一番的。

    “奉行大人的价格低了些,可也并非不能商议,只是并非在下可以做主的。”陈四安说。

    马场利重点头:“说的也是,你定是不能做主,所以当有决策者来长崎才是。陈掌柜,你来,我与你说些话。”

    陈四安跟着马场利重而去,又感觉不对,因为身后跟着的郭旭被挡住了。

    “陈掌柜且去,我在这里等候。”郭旭对陈四安说。

    马场利重带着陈四安进入了偏殿之中,他盘腿坐定,对跪坐在面前的陈四安说:“陈掌柜,本官已经探明,你们的船队中,来自广州的是唐船唐人,而东方商社,不是唐人,也就谈不上唐船。”

    “这......。”陈四安不知该如何回答。

    马场利重抬手制止了他的回答:“你不用多说,我只问你,福江岛的泊船,可有属于广东的唐船。”

    陈四安微微摇头,说道:“那些都是东方商社的船,尽是洋船,一部分缴获自英吉利洋夷,一部分则是商社自造。”

    “本官却是不解,你广东商人,为何不自造船只来长崎,何故借东方商社的船?”马场利重问。

    陈四安叹息一声,声音之中满是无奈做了解释。

    “想来长崎贸易,须经郑家控制的闽海,除了船坚炮利的荷兰红毛,其余人都须向郑家购买行水旗,可郑家也不是给钱就卖的。因此来日贸易,便要冒险,不如下南洋去。

    所以,广东商人,多下南洋,少来东洋。”陈四安说。

    马场利重点头:“若尔等有东方商社那等洋船,能来否?”

    陈四安当即说道:“大有可能,东方商社船队,虽然也买了郑家行水令旗,但也是依仗着实力横行。商社洋船,船坚炮利,速度极快,郑家的水师,能追上的,不是其对手,是其对手的,速度不及。”

    陈四安从未想过这件事,越说越是兴奋,他忽然感觉不对,问:“奉行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场利重点头:“长崎丝价一年高过一年,都是郑家在搞鬼。东方商社此次来航,带来大笔生丝,本官甚为欣慰。可本官也听说,东方商社李氏与郑家、荷兰红毛皆是不睦,深恐来年不见其来,便是问问粤省商家,可否填补这一角色。

    好叫陈掌柜知道,江户那边来讯,要本官寻找合适唐船主人,预定生丝,上等丝,年价可定二百八十两,每年一千五百担,连定五年。

    你回船队之后,告知李掌柜,要他亲来相商,此事对郑家不利,你莫要告知太多人,谨记。”

    陈四安连连点头,嘴上应付着,心里却是升腾起了其他的想法,这种想法一出现,便是如同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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