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中命令黄甲率前营,从忠县过川江,直奔龙潭田应虎的土司城,为父报仇。土司行政,按照人口、疆土、经济实力和战略位置,朝廷一般设立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三级行政机关,省州还设立招讨司、长官司、峒寨等基层行政组织。虽然司级不同,但是治理相对独立,上司辖治下司、下司听命上司。每级行政设司使一名,但是大家一般不叫司使,而是直接叫土司,可以世袭罔替, 不可买卖转让,是司内最高政权长官,有独立自主的立法权、司法权、初夜权、行政权,甚至无法无天权,被司内百姓称为土皇帝、土王爷。土司内部设立副使、同知、佥事、经历、都事、知事、照磨、吏目等十几级行政职位,负责司内的行政管理;设立护印、权司、总理、中军、旗长、千总、把总、马杆等十几级军事职位,负责全司的军事管理。土司们为了牢牢控制军政大权,防止他人篡夺,规定“五营以上,非舍不用;总旗以下,异姓同官”的等级制度。龙潭安抚司是由施南宣慰司管辖的一个三级土司,地处长江南岸、七曜山西麓、支罗寨脚,南临鬼城丰都,北连云阳古镇,西与万县隔江相守,管辖区域常住、川江流动人口不下二十万,税赋收益十分可观。
土司的初夜权,就是交配权,也就是说司内族外结婚,必须把新娘送给土司陪侍一夜,验红开脸、画押准婚。当然,同族男子的未婚妻,一般是不能初夜的,因为怕乱了辈分、不分老少,做了“烧火佬儿”。势力强大的家族,也不会把新娘送给土司享受初夜,因为他们族旺人兴、家大业大,不惧怕地方土司,不收养“野种”。比如黄俊家族,几百年来没有被初夜几回。所以,真正被初夜的,是那些弱小家族、单姓人家。梁上鼠田应虎在行驶初夜权的时候, 就闹过一段笑话,攒了一个“烧火佬儿”言子,一直被司民耻笑到而今。
那年,田应虎刚满三十岁,也刚承袭土司大位,在司内大行初夜权,树立土司威风,布告司内族外的新婚者,不分老幼、初婚多婚,一律送来初夜后方可婚配。
土司享受初夜也是有规矩的,也给足了被初夜新娘和家族的面子。一般来说,初夜都是夜深人静、鸟雀大梦时节,一顶大轿把被初夜的新娘从后门悄悄抬进土司卧房,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又悄悄抬回去,以免撞见路人熟人。这天清早,也许是太阳出来早了一点,也许是田应虎玩陡了一点,太阳光线早就从吊脚楼的花格窗子钻了进来,他还死死地抱着初夜的新娘不放,抬轿脚夫敲响房门几遍了,才糊里糊涂地醒过来,撩开流梳般的红色蚊帐一看,自己抱着的竟然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半怏老婆婆,鸡窝头、黑桃脸、烂眼睛、歪鼻子、缺嘴巴,口袋奶子、瓜皮肚子、锅巴屁股、干柴脚杆。田应虎本想重振雄风、再创辉煌,一下子肉心都冷得发凉了,不知道昨天晚上自己是怎样发癫发狂发疯发飙的。他有些气愤地问,二婚吗?
半怏老婆婆情未尽意无穷地笑着说,二婚还好说一点,都五六婚了。我嫁一个死一个,死一个再嫁一个。
田应虎没得好气地问,这一次又嫁给哪家?
半怏老婆婆略含羞涩地说,先是覃家,再转冉家,半路上田家人杀出来抢婚了。依照辈分算起来,我应该叫您一声叔公公。
田应虎纵然是梁上鼠,爬得高、跑得快、反应敏捷,但是这一回也无言以对了。按照土家习俗,这一次毕竟是叔公公烧了侄儿媳妇的火,一旦传出去, 只怕没脸在田氏土司位置上混下去了。于是,他愤怒地一巴掌扇过去,打得半怏老婆婆侄儿媳妇金光闪闪、晕头转向。忽然,赤身裸体的侄儿媳妇像发情的母狮,竟然和田应虎对打起来。田应虎再年轻孔武,毕竟是土司之子公子哥儿, 没有多少力气,加之昨晚大战几十回合,连骨头渣渣都嚼碎了、板油水水都熬干了,哪是起早贪黑、肩挑背磨、积力成武半怏老婆婆的对手呢?田应虎急了, 从床头操起一把锋利剪刀刺杀过去,被半怏老婆婆一把夺过来,反手还了回去, 刚好刺杀在田应虎的左眼上,让他从此成了边眼,看任何东西都斜着、歪着、边缘者……
这天正是民间说的“五月五,小端午”,天上竟然“呼呼啦啦”下起了大雨,加之川江上浓雾滚涌,把龙潭土司城裹得严严实实,露不出一丝缝隙。田应虎起了大早,准备带着几个千总、把总、巡捕和一帮兵丁去码头上收取过往船只、歇脚商贾的例银,一看天气无法出门,只好暂时作罢,随即吩咐女仆, 炸一盘苞谷虫子下酒,叫十三娘、十四娘过来陪伴,这大雾连天的日子,不出土司城了。
土司的生活都是奢侈的,吃遍了山珍江味还不够,还要创新吃喝,创新享受。比如苞谷,不仅可以烧、炖、炒,而且可以磨粉熬稀糊、蒸面发泡粑,同时还可以煮酒、熬糖、和醪糟。对于土司来说,这些吃法都太原始、太粗糙了, 他们要创造更加高级、更加独到的吃法,让苞谷坨、苞谷籽长成肥胖的乳白虫子,然后用菜油炸来吃。田应虎粗鼻大嘴、牛头马面,长得像一只肥胖的苞谷虫子。女仆端来的油炸苞谷虫子还在冒热气,田应虎才把酒杯端在手上,一名长得像向花梗的把总提着梭镖进来报告,城外好像“哄哄”喧闹,估计来人不少。
田应虎嚼着十三娘喂来的苞谷虫子,眨巴着半边眼睛说,除了川江上下苦力的袍哥,还有谁呢,未必阎王把丰都城的鬼怪放出来了?
向花梗把总躬身说,土司老爷,还是小心为妙,谨防那些袍哥闹事造反。田应虎品一口十四娘喂来的苞谷酒扯起边眼笑着说,七曜山民心堂的袍哥,都跟着黄家兄弟去了北川,这会儿只怕被砍死得差不多了,哪有回来的呢?就是全部回来了,也要找阎王先报到、后魂归。
向花梗又说,您老人家出卖黄俊的事情,迟早要泄露出去,黄家能饶恕吗?
田应虎立即感觉一瓢凉水从背心上淋下来,让全身紧张起来。这时,一个长得像草鞋梆的千总慌慌张张进来报告,好像人马很多,“嗡嗡”像川江水扑进三峡。
田应虎像犹豫不决的老鼠,睁着半边眼睛一会儿望望头上的屋梁,一会儿望望板壁上的门斗,一会儿望望桌子上的景德镇盘碗,半天不说一句话,也不放一个屁,急得站在旁边的草鞋梆和向花梗双脚直跳。默想了好半天,他才一边品着苞谷酒一边漫不经心问,黄节年还没来点卯吗?
草鞋梆摇头说,没看见。
土司城一般只居住土司家族和近亲,其他官员居住城外,就跟朝廷的紫禁城一样,要保证土司一族老小安全。田应虎有些不满地说,月月拿俸禄、天天不点卯,这样的官员必须免除。那么,黄轨呢?
向花梗正要回答说没有看见,只听司城外杀声连天、呼喊震地:剁杀梁上鼠,为爷报血仇!
十四娘端着酒杯正给田应虎喂酒,竟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田应虎的胯裆都被泼洒的苞谷酒湿透了,草鞋梆和向花梗也像生了根定了笃一样,竟然挪不开步子。田应虎跳起来大叫一声,取我的拍板来!
拍板是土家的劳动工具,一头木板如同宽大棕鞋,一头斗着七尺木把,用来平整地面、拍打墙壁。但是,田应虎的拍板,全为铁打制造,没有一点膂力, 是舞动不转的。武器还没有取来,黄节年、黄轨带着黄甲和一群兵士,老虎逞羊一样扑了进来,还没有等草鞋梆和向花梗反应过来,两颗头就像两个南瓜一样,滚进了田应虎喝酒吃虫的大圆桌底下,吓得十三娘、十四娘当场晕死过去。黄榜掀开桌子,挥起高脚马,把她们的头部拄成锄把大两个血洞。田应虎战战兢兢地问,你们要造反吗?
黄家兄弟、子侄把他团团围住齐声怒吼,老子们就是要造反,血债血偿。随即,各种兵器一起向田应虎刺杀过去,他酒满虫饱的身体几乎拄成了肉酱。黄甲大喊一声,血洗土司城,不留寸男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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