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上前拉开他说,大堂之上,皇上面前,怎能如此放肆?要验明正身,也是到后堂。

    胡宗宪上前说,推屎耙说得没错,支罗寨聚集的不是一般绿林响马,而是人人身怀绝技的高手,单枪匹马的个对个,在场没有一人是他们的对手。不然,刘綖、乔应光、周国柱几条鲸鱼,蔡伯贯、殷世元、熊回几条鲨鱼,佘龄儿、赵搓孩、聂树苦、乌谷基、冼行甲几条鳄鱼,都是大家熟悉的人物,其功夫若何?他们不是死,就是伤,没有一人力敌反贼。大家也许不知晓,黄中及其党羽,大多怀记仇恨,投奔名师,学得一身功夫。比如红娘、玉娘,乃亡国之君陈友谅之后,白莲教主、葛仙山绝情师太高徒;再说被我们在三峡砍杀的彩娘,乃亡国之君明玉珍之后,王母城绝尘师太高徒;还说我们关押的黄中吧,乃青城山玄真大师徒弟,峨眉山空道天师徒孙。

    张居正惊讶启奏,原来都是亡国之君遗传的一些报仇雪恨的亡命之徒呀,应该严惩不贷,严惩不贷。

    次辅张四维启奏,应该三司会审,依律定罪。

    张居正再次启奏,动乱之年,皆用重典;暴乱之徒,皆用重刑。目前言证人证物证俱全,叛乱事实清楚,不需要三司会审,应该立即处斩,以儆效尤、威慑天下。

    张四维启奏,黄中头目三人有罪,理当斩首;其他人等被迫裹挟,理当释放。自从海瑞一批仗义言官,被张居正纷纷贬出京城后,朝堂上再无多少反对

    声音。雷士帧一类的言官,只敢怒而不敢言,敢言也是隔靴搔痒、趋炎附势,不起了多大作用,最多是“聋子的耳朵,吊起配个盘”而已。杜显见大家为杀不杀黄中一党有异,立即跳出来说,其他人皆为黄中近亲死党、袍哥骨干,火烧麻阳胡同、遥呼黄中行经,犯下滔天大罪,理应一并斩首,断绝余孽念想。万历皇帝沉浸在儿时被刺杀的惊恐之中,立即仇焰胸腔、愤怒满脸,握拳

    下旨,黄中一干逆贼,枭首示众,威慑天下。

    北京的冬天异常寒冷,大雪纷纷扬扬、北风呼呼啸啸,整个京城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只见烟窗浓黑的雾尘滚滚翻腾,才显露出少许求命生机。当然,满街的破锣声和吆喝声倒是癫狂无比、惊异无比:当,当,当当,斩杀支罗黄中啰!

    立刻,龟缩在炭火边的京城人套着长衫、戴着皮帽、穿着钉鞋、笼着袖子、黑着炭脸纷纷涌出家门,涌向官府斩杀人头的菜市口。习惯午睡的蜀娘蒙昧地问,女儿,外面闹什么?

    一名瘦弱甩着长长黄辫的女孩说,不晓得呢,妈妈。

    蜀娘慵懒地说,快去看看,是蒙古人来了,还是倭寇来了?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早想出去看热闹了,只是没有得到蜀娘的准许,不敢随便到街上行走。黄辫女孩给她压一压被子说,妈妈躺着别动,屋外大雪纷纷,冷得要死人了,我看一眼就回来。

    由于京城炼丹吃药、玩妓耍女的风气横行,蜀娘卖艺不卖身的营生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因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习俗,一个社会有一个社会的追捧。唐人爱玩几首诗,宋人爱玩几阕词,元人爱玩几支曲,而今明人就爱玩几个女人。她潜心调教的十几名琴技姑娘,不是去了风月楼卖身,就是被朝廷官爷们抱回家做了妾。蜀娘年近六旬,貌老色衰、耳聋眼花、手笨脚迟、疾病缠身,谁来听你弹奏《高山流水》《阳关三叠》《平沙落雁》呢?谁来看你红衫白鞋翩翩起舞呢?不如吃望月丹、道家丹、西洋丹,抱着年轻女子醉生梦死、花天酒地,从皇上到首辅,从官吏到商贾,从孔孟之徒到黎民百姓,人人如此、个个如此。因而,蜀娘没有了歌妓市场,只好带着一名无家可归的小女孩蜗居在菜市口的破旧胡同,过着艰危凄苦的日子。蜀娘仰望着破旧的油纸窗户,默默回想自己的颠沛流离、淡寡人生,免不了声声哀叹。

    好半天,黄辫女孩才冻手冻脚回来,急匆匆地说,杀人呢,妈妈。蜀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轻轻地“哦”一声。

    黄辫女孩猴急地说,十二面大锣开道,十二乘大轿监斩,几千锦衣卫押解。蜀娘有气无力地问,斩杀什么人,响马大盗,还是朝廷高官,这样兴师动众?黄辫女孩揉搓冻僵的脸巴说,千人同时斩杀,何朝何代闻过,何时何地见过?

    蜀娘痛惜地说,肯定又是灾民闹事吧。

    黄辫女孩瘪着嘴巴说,才不是呢,支罗寨的人。

    蜀娘吓得一身冷汗,如同毒蛇锥咬一般弹跳起来问,支罗寨的?黄辫女孩点头说,支罗寨的黄中、红娘、玉娘他们。

    蜀娘上气不接下气地狠狠咳嗽说,带我去看看,带我去看看呀。

    黄辫女孩扶着她说,屋外的大雪都厚到膝盖了,寒风刮得鼻子耳朵要掉了,檐口上的凌冰比锄把还粗大,您老病得这样、瘦得这样,去得了吗?

    蜀娘挣扎说,我要去,看看黄中大哥。他是个英雄,送他最后一程,喂他最后一口。

    黄辫女孩没得办法,只好牵着破衣破帽的蜀娘、提着一只酒葫芦来到菜市口。刚刚挤进如山似海的人群,还没看清砍头台上跪着的人犯,就听见号炮响起,记时官高喊呼喊,午时三刻已到,行刑啰!

    千人跪下、百人一排等候斩杀,黄中、红娘、玉娘是主角,当然排列在第一排中间。今天的监斩官除了刑部尚书申时行外,还有锦衣卫指挥副使冯佑、同知张简修等官僚。只见申时行抓起令牌掷地有声地说,斩去贼首,曝尸三天。

    忽然,蜀娘凄厉呼喊,监斩大人慢些动手呀!

    这一声凄厉呼喊,如血狮惨叫,让人双脚转筋;如烟花腾空,让人头顶发怵。大家循声望去,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就连百名举着寒光闪闪片刀的刽子手也惊住了。只见胡松奇挥刀过来喝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扰乱法场,不怕一同问斩吗?

    抱着双手的杜显讥笑说,一个老婊子真不要脸,老相好砍头还要礼送一程,就不怕世人讥笑吗?

    弱不禁风的蜀娘拉着胡松奇的手哭诉说,将军大人呀,被斩杀的人犯是我家哥哥,还有一些是我的歌迷琴迷舞迷粉丝,也是我四海漂泊的衣食父母。如今他们要砍头了,我就不能来喂一口临别酒吗?让他们到阴间做一个饱鬼,不去祸害他人,也是积功积德呀。

    事情闹到监斩台上,申时行见是一名破落歌女在仗义行侠,并不影响斩杀人犯程序,早杀晚杀都是杀,所以也就同意了,让蜀娘和黄辫女孩提着酒葫芦上了砍头台,给黄中、红娘、玉娘等人一一喂酒,一一话别,一一哭诉。黄中笑着说,我这辈子值了,朝廷反造了,官吏头砍了,大王席坐了,断头的时候,还有倾城倾国的蜀娘和京城百姓为我送终。唯一遗憾,没有听黄金兄弟计谋,把大明朝推翻。

    红娘也笑着说,姐姐莫伤心,下辈子我们仍然是好姐妹,一定砍下明朝皇帝的狗头,推翻大明腐败王朝。

    玉娘瘪着嘴巴说,不需要下辈子我们亲自动手,这样昏庸的皇帝,这样昏庸的官员,这样昏庸的朝廷,还能蹦跶几天?自然有人揭竿起来推翻它,建立新的朝廷。

    监斩台上忽然高声响起,闲人避让,斩杀开始啰!嚓嚓嚓,百颗人头遽然滚落,百腔热血朝天而去。

    嚓嚓嚓,又百颗人头遽然滚落,又百腔热血朝天而去……

    千余颗人头全部滚落地上,就像堆积成岭的包包菜,翻尖翻尖的;千余具尸体堆积一处,如同逶迤绵延的大山梁,横岭横岭的;千余场鲜血积淀一起,就像无边无际的红海洋,冰凌冰凌的。监斩官和锦衣卫完成了斩杀任务,骑马上轿撤离了,而观看的百姓,却没有一点离去的打算,似乎还想从这些无头尸首中寻找一些久违的陈年故事。蜀娘挤过人群,一把抓住申时行的轿子哭喊,申大人行行好呀,这千余人曝尸天下,有辱大明的道德脸面。一旦腐烂发臭、鸟雀啄撕、虫鼠蚕食、瘟疫流行,不是祸害了全城百姓吗?

    申时行想一想轻声问,你说怎样办?

    蜀娘泪眼婆娑地说,立即掩埋,清理血迹。申时行笑着说,谁来掩埋?谁出费用?

    蜀娘哀怨无奈地说,我呀。

    申时行挥一挥手说,你掩埋吧。蜀娘这样热心热肠、义举拨云,我一定上奏皇上,予以褒奖。

    随即,蜀娘叫黄辫女孩变卖了珍藏私物,换来百两银子,找来几十名苦力,用白布将黄中、红娘、玉娘千余尸首一一包裹。即使有的头体不合、老少不一、男女难辨,也都做到了有头有面、全体全身。然后用马车将他们运送到煤山一棵歪脖子大树下同坑掩埋,并用木板树立了一块临时墓碑:支罗黄中群墓。

    傍晚时分,蜀娘蹲在寒冷的雪地上,一边焚香烧纸一边凄婉地说,女儿呀,快回去收拾吧,估计京城待不下去了。梳妆盒还有几两银子,你拿去逃命吧,最好到支罗寨,也给黄家报个信。

    黄辫女孩哭得泪人一般地说,妈妈,就是死,我也要跟您一起呀。

    枯瘦如柴的蜀娘气息艰危地说,你先回去收拾呀,让我在这里和黄家兄妹说几句话还不行吗?年纪大了,越来越不听妈妈的话了。

    黄辫女孩安顿了蜀娘,只得回家收拾东西。当她踏着厚厚的积雪返回时,蜀娘早已靠在黄中的木板墓碑上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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