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山里开始升温。

    半晌午的时候太阳没那么毒,云溪村里有媳妇和哥儿结伴端着木盆和棒槌去河边洗衣裳。

    一个媳妇放下木盆对旁边人说:“听说了没,陆家二小子要成亲了,娶的是隔壁村猎户岑家的哥儿。”

    “这谁不知道,我听我婆母说了,那岑家哥儿模样好的不得了,家里面阿爹和哥哥又都会打猎,到了说亲的年纪,家里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那怎么就相中二小子了?”

    “瞧你说的,陆家二小子也不差啊,生的高大又俊朗,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就是不大爱说话,沉默寡言的,不过这样的汉子靠得住,比那油嘴滑舌的强。”

    “说的这样好,那去年你家姊妹说亲的时候怎么不说给他,还要往外村找人家?”

    “嘿——”

    那两个媳妇笑着打闹起来,这时旁边一个哥儿突然咳嗽了两声,往岸边努了努嘴。

    几个人顺着方向望过去,岸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媳妇抱着木盆正往河边走过来,这妇人穿着身靛蓝的布衣,头上又是银簪子又是绢花,打扮的比村里的年轻媳妇还亮丽几分。

    正是那陆家二小子的后娘,王凤玉。

    王凤玉嘴里哼着小调,抱着木盆在河边石头墩子上放下,瞧见媳妇们都往自己身上看,说:“不洗衣裳,都瞧着我做什么?”

    刚与人打闹的那个媳妇笑道:“婶子,你这身衣裳是新做的吧,我瞧着不是粗布,是上好的棉布呢,不便宜吧?”

    王凤玉嘴角顿时上扬,仰起下巴抻了抻袖子道:“一匹也就三百多文吧,前儿刚去镇子上扯了布做出来的。”

    ”哟!”那媳妇瞪大眼,“三百多文,够我做四五身衣裳的了,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也就凤玉婶子家里日子过得好,舍得做新衣裳穿。”

    王凤玉更得意了,扶了扶鬓边的银簪子正欲说什么,那媳妇暗地里拿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媳妇,朝她使了个眼色。

    被碰的媳妇顿时会意,挑起眉头道:“阿姐,这你就不知道了,都说陆家二小子马上就要娶夫郎,虽说是分家了,但凤玉婶子好歹也是做后娘的,当然要置办身体面衣裳好去吃酒见新妇了。”

    “什、什么夫郎?”王凤玉嘴角的笑僵住。

    “凤玉婶子,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川子要娶亲了,娶的是隔壁村岑家的哥儿哪。”

    “还是村长媳妇亲自做的媒,那岑家哥儿长的好看,家里面日子也红火,川子可真是好福气。”

    “哎,婶子,你不洗衣裳了?”

    几个媳妇你一言我一语,王凤玉听了抱起木盆,绷着脸丢下一句:“这会儿晒得慌,我下午再来洗。”急匆匆地走了。

    先前那媳妇望着她背影冷哼一声道:“就瞧不惯她那样,我为什么不把我妹子说给陆家,还不是因为有这黑心肝的在,要是陆家二小子亲娘还活着,他家就是不给聘礼,我也愿意把妹子嫁过去。”

    说起陆家的事,云溪村里没人不知道,就连小娃娃们也都能晃着脑袋说上一句:“不要后娘。”

    这是平时皮狠了被自家阿娘拎着耳朵教育出来的。

    “你不听话把我给气死了,让你爹给你找个王凤玉那样的后娘回来,看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陆家原是云溪村数得上号的好人家,屋子新,田地多,家里一儿一女,女儿早些年许给了临村殷实的木匠,儿子陆德兴娶了卫家的幺女卫竹茗。

    只可惜卫竹茗身体不好,陆云朗陆云川两兄弟还小时就撒手去了,陆德兴后头又娶了王凤玉进门。

    头两年公婆还在时,王凤玉对兄弟俩面子上也还过得去,公婆一走,王凤玉彻底露出了真面目。

    家里所有的重活粗活都交给年幼的兄弟俩干不说,为了供自己后生的儿子陆云瑞念书,酷暑寒冬还逼着兄弟俩去镇上做苦力赚钱。

    镇子上做工的都是成年汉子,兄弟俩夹在中间搬砖搬木头,后背手掌磨的稀烂,连工头看着都不忍心,在心里狠啐了几口,什么黑心爹娘!

    但村里重孝道,兄弟俩即使是吃尽了苦头,也一直忍着,直到前几年王凤玉要把自家神智有问题的外侄女硬嫁给陆云朗,二人这才忍无可忍,请了村长和陆家族里人要分家。

    父母亲尚在就要分家原是要被戳脊梁骨的事,可陆家兄弟俩这些年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村里人也都看在眼里,吃不饱穿不暖还日夜劳累。

    最后吵吵嚷嚷好几天,期间王凤玉又是跳河又是上吊的,最后她好端端的什么事没有,陆云朗和陆云川空着手去了陆家破败不堪的老屋里单过。

    陆家的新屋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几间瓦房连着大院子,宽敞又气派。

    堂屋里,陆德兴正悠哉悠哉地坐着喝茶,只见王凤玉从外面回来,怒气冲冲地把手里抱着的木盆往地下狠狠一摔,吓得陆德兴忙探头去望,生怕自家的地给砸出个大洞。

    “不是去洗衣裳吗,怎么这么大火气?”

    连在侧屋念书的陆云瑞也被惊扰,走出房门不大高兴地说:“娘,你干什么呢?我正温书呢。”

    换做以往,见自己吵到了儿子念书考功名,王凤玉立马就要赔笑脸,可今天实在是太气,王凤玉叉着腰喊道:“陆云川要成亲了!”

    “成亲?!”陆德兴手掌一拍桌子,“我怎么不知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是个后娘没错,但你可是亲爹,你去问问你那两个好儿子,成亲这样的大事都不来和亲爹说一声,安的是什么心?”王凤玉怒道。

    早些年陆云朗娶亲就没和他们说,摆酒的那天也不来请他们过去,让他们在村子里闹了个好大的没脸,最后王凤玉硬是跑过去拿了满满一兜子东西回来才消气。

    “娶的是哪家的姑娘?”陆德兴脸色铁青。

    这话才是重点,王凤玉恨恨地说:“是隔壁村猎户岑家的哥儿!”

    陆德兴听了皱眉道:“怎么娶了个哥儿?”

    “那可是岑家的哥儿!模样好就算了,你知道他家三个汉子打猎能挣到多少钱吗?这样的哥儿,怎么就跟了陆云川呢。”

    王凤玉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牙,她娘家侄子今年十六,正是说亲的好年纪,因着家里贫困,就想说门好亲事,讨个能帮衬点的媳妇。

    瞧了许多人家,她侄子一眼就相中了岑家的岑宁,叫王凤玉帮着看,王凤玉也满意。

    虽然比她侄子大一些,但模样好,能拴住他侄子,家里条件也好,以后不愁她侄子没岳家帮衬,自己家吃肉,能眼睁睁看着哥儿在夫家吃糠?

    为此,王凤玉专门掏了十两银子出来,让娘家盖间新屋,想着把聘礼凑得足足的,又盖了新屋子,这门亲事指定能成。

    谁知那岑家居然不愿意,侄子为表诚意亲自跑去求娶还被赶出了门。

    一想到自家侄子伤心到卧床还惦记着那岑家的哥儿,王凤玉心里就心疼得紧。

    这会儿听见岑家把哥儿嫁给了陆云川,她又是恨侄子失了门好亲事,又是不忿陆云川能讨到个好夫郎。

    “不行,绝对不能就这么让那哥儿嫁进来。”王凤玉在心里想,嫁给了陆云川,那她侄子怎么办,上哪儿再去找门这么好的亲事?

    瞧见身旁沉着脸的陆德兴,王凤玉说:“儿女婚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是二小子的亲爹,分了家你也是他老子,你不点头,这亲事就不能成。”

    陆云瑞站在一旁听了这么久,哪里不知道自己娘亲的意思。

    本来这些小事他懒得管,那岑家的哥儿再好也是个乡下人,能好到哪儿去。他娘的那个侄子他更是看不上,走在路上瞧见个有些模样的寡妇都能对着人流口水,粗鄙得很。

    但他心里清楚,这些年为着分家的事,村里不少人都在背后指着他爹娘骂,全靠着自己是个读书人,才没人当面给他们一家脸色看。

    要是他娘再去坏了陆云川的亲事,以后在村子里可真就抬不起头了,最主要还影响自己的名声。

    故而陆云瑞走到他娘身边劝道:“娘,一个哥儿而已,陆云川娶就娶了,以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你急什么?

    “再说了,我马上就要去府城考功名,你不为别的,也该为儿子想想,可不能乱做事坏了我的名声。”

    “可、可你二表哥他……”

    “等我考上了秀才,表哥想娶什么样的媳妇娶不到?”陆云瑞随口敷衍道。

    王凤玉喝了杯茶,想着儿子说的不错,总归是自家云瑞考功名的事最重要。

    那岑家嫌贫爱富不愿意把哥儿嫁给自己侄子,可陆云川那小子能有几个钱,成亲后不知要怎么吵闹呢,到时候她乐得看笑话。

    心里那口气顺了过来,王凤玉忙拍着陆云瑞的手道:“我的儿,还是你有出息,快进屋念书去吧,娘不吵你了啊。”

    说话间眼角余光瞥见刚进院门的兰姐儿,脸一沉斥道:“你个小妮子,让你把菜园里的菜浇了,你上哪儿躲懒去了?就吃饭的时候知道使劲,一干活就跑,养你有什么用!”

    兰姐儿今年十岁,生得黑瘦,被她娘骂了,缩了缩肩膀小声说:“菜都浇过了,三哥说中午想吃煎豆腐,让我去村口买豆腐去了。”

    说着把竹篮里放着的一碗豆腐拿出来给王凤玉看。

    听见是儿子喊的,王凤玉缓了脸色,说:“那还不端去厨房里放好,买豆腐花了几文钱,没昧下吧?”

    兰姐儿忙摇头:“没有,爹给了我两个铜板,我就买了两文钱的豆腐。”

    王凤玉没再理自己姑娘,转头对陆云瑞说:“儿啊,豆腐有什么好吃的,娘中午给你杀只鸡补补。”

    听见要杀鸡,兰姐儿咽了咽口水,但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往厨房放豆腐去了。

    陆家老屋在村尾,靠着山,原先是间破烂的茅草屋。

    陆大陆二兄弟俩刚分家那会没田没钱,很是过了一段时间的苦日子,后来是姑姑陆望月听说了,哭着从夫家赶回来,塞给了两个侄子一两银子。

    兄弟俩挣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鸡蛋和糕饼去了姑姑家,还了这笔钱。

    兄弟俩勤快,这些年农忙时帮人割麦,农闲时去镇上做工,不仅买了田地还新盖了屋子,日子越过越好。

    老屋虽破,但靠着山脚地方宽敞,四周也不紧挨着什么人家,兄弟俩的屋子盖得一前一后,都是三间青砖房,前头屋子住着陆云朗一家,后头一直是陆云川一人住着。

    到了成亲前日,后头屋子里热闹极了。

    几个请来帮忙的婶子在厨房里清点东西,陆云朗和陆云川则忙着把新打的桌子和柜子搬进新房。

    都是找了木匠用好木头打出来的,陆云朗的媳妇姚春玲摸了摸,满意地点了点头。

    添了桌子和柜子,窗户上贴上红艳艳的囍字,炕尾的案几上整整齐齐叠放着新做的被褥,连炕上的垫单都换了新的,姚春玲又往桌子上添置了铜镜和木匣等事物,是专门从镇子上买来给新夫郎用的。

    原本简朴的屋子这样一拾掇,喜庆得很。

    “川子今晚在前头屋子凑活一晚上,这新被单得等着明晚和夫郎一块儿睡呢。”姚春玲笑道。

    陆云川生得高大,一张脸棱角分明,虽俊朗,但难免显出几分冷硬,明明也还不到二十岁,瞧着却沉稳,成日里只闷着头做活。

    但此刻听着长嫂的玩笑话,又想起自己的夫郎,陆云川还是忍不住露出些笑模样。

    他是见过夫郎一面的,去年冬天,他和大哥去隔壁村卖柴火,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雪,有位好心的猎户瞧见了,喊他们去家里避一避,烘烘火暖暖身子。

    因着自己还没成亲,陆云川进屋前特意问了一句猎户家中有没有待嫁的姑娘或哥儿,怕自己撞见了影响那姑娘或是哥儿的名声。

    “家里有个幺哥儿尚未出嫁,但天冷,他一贯只待在自己屋里,不妨事。”

    即便是这样,陆云川进了堂屋后也不曾四处看,只盯着眼前的炭盆。

    等到雪停,兄弟俩和猎户道谢回家,给铜板猎户不收,就留下了两捆柴火当作谢礼。

    走出几步,陆云朗一捂胸口,说不小心将钱袋落下了,陆云川脚快,当即调头回去拿。

    走到院门口,陆云川正要喊一声,却见从侧屋里走出来一个眉目如画的哥儿,满院子白雪皑皑,那哥儿身旁的红梅却正怒放,衬得他整个人莹白如玉。

    陆云川立刻背过身回避,他靠在院墙外,听着那哥儿清而软的声音说:“爹爹,我中午煮的面好不好吃?人可满意?”

    陆云川垂在身侧的宽厚大掌攥紧,眼角余光瞧见远处陆云朗的身影,陆云朗向前跑了几步,指指身后的背篓,示意钱袋在背篓里。

    回去的路上,扑面的冷风夹杂着从树梢上吹下的雪花,陆云朗觉得弟弟格外的沉默,以为是冻着了,想着到家要让媳妇煮锅浓浓的姜汤喝。

    而陆云川望着山间洁白的积雪,想着中午在猎户家吃的那碗热腾腾的清汤面,汤汁鲜美,白面条上撒了葱花,碗底还卧了个鸡蛋和一把猪油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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