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打梧桐,极尽人间春事。
折磨乌啼城多日的天灾戛然而止,云销雨霁,东方馈赠般地冒出鱼肚白,薄光钻过云层安抚受难的百姓。
桃山从沉睡中缓缓醒来。
枝新叶绿,鸟儿扑棱着翅膀外出觅食,红褐色的羽毛掠过如洗的碧空,一声清啼,焕发稚嫩却蓬勃的生机。
破庙,旧木门上充满铜锈的锁被一粒碎银大的石子撞开。
咔哒。
异样的声音惊醒庙中人。
庙内篝火燃尽只余一堆灰,石像背后,桃鸢睁开一双清凛透寒的美眸,雪肌秀发,眼尾含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奇异般糅合在她撩起的眼波,继而是一浪又一浪的腰酸腿软。
她神情一怔,借着晨光去看护她在怀的‘小叫花’——
眼是多情妩媚桃花眼,和轻浮无关,倒是一派纯真,乖乖巧巧。
唇是润红温软薄唇,亲起来如同吻弄春日最娇艳的花儿。
面相柔美,仅从视觉来看颇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孱弱。
这正是陪她一夜沉沦的人。
小了她八岁。
一只玉臂探出被衾。
桃鸢眼神复杂地盯着小臂守宫砂的位置,彻夜过去,那里一片雪白。
与人交合失去处子之身,那抹象征贞洁的朱色自然消失无痕。
平地栽了这么大跟头,桃鸢不可能不怒,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歪头不经意撞见陆漾颈侧状若桃花的浅痕,冷淡的脸庞倏然腾起热。
她轻咬下唇。
意识到两人不着寸缕地搂在一处,眼底升起满满的无奈。
世家的教养不允许她迁怒无辜之人。
比起失身于只晓得一个名姓的陌路人,此时此刻她更有种把好好的孩子教坏了的心虚。
这人瞧着好长一条,个子高高,那点子事竟一知半解。
纯情至此被她拉着赴红尘,桃鸢强忍羞臊,一动之下牵连全身。
陆漾活了十八年,没哪一次如现下一般疲惫,仿佛打了一场磨人的仗,精力耗空,累得意识沉沉,长臂犹不忘搂紧那段纤细腰肢。
人不可貌相,切身体会过少年人的‘莽撞’,桃鸢不敢吵醒她,万般谨慎地自她怀抱挣脱,很是费了番功夫。
怀中空落落,陆漾抱着锦被侧翻身。
理好着装桃鸢回眸看她最后一眼,终是惦念着那点露水情缘上前为她掖好被角。
她不知说些什么,便是说了这人估摸也听不到。
指腹顺着心意擦过陆漾白嫩嫩的脸,微抿的唇。
触感温滑,她笑了笑。
夜里看不太真切,睡醒再看,这等精养长大的人哪里会是‘小叫花’呢?
说不得是哪户富贵人家倍受宠爱的小主子。
坑害她的人存着折辱她的心。
桃鸢站起身,掸掸衣袖绕过石像。
与如此纯良好少年春风一度她并不觉得是折辱。
便是亏了,好像也没亏太多。
桃鸢捱着酸疼头也不回朝外走,轻轻一推,门开了。
她嘲讽一笑。
果然。
费心筹谋意在毁了她的清白身。
清晨的光线温柔照耀,照在女子雪花银纹的白衫,泛起明明灭灭的清辉,裙摆下方漾着极细银线绣出的水波,真就应了那句诗文——水光潋滟晴方好。
她不急着走,修长的脖颈微扬,定在庙门口为没睡醒的人安安静静守了片刻。
山风忽来。
与山风一起吹来的还有人群越来越近的呼唤声。
桃筝领着下人走在最前方,一副关心长姐的作态,任谁都说不上不好。
水患方歇就火急火燎往山上寻人,不是姐妹情深又是什么?
眼看晨光明媚,她步子加快,所去方向刚好是破庙!
“小姐!小姐你在哪?”
桃鸢身边的婢女大声呼喊,寒蝉喊得嗓子都哑了,急得欲落泪。
“山下闹灾,想活命只得往山上避难,莫要灰心,阿姐定会安然无恙!”
桃鸢不在,一向不起眼的桃筝隐隐成为一行人的主心骨,得她鼓舞,桃家的随从仆役皆打起精神来。
“小姐?小姐?”
“大小姐——”
“我在这。”
天色晴朗,草木繁盛,桃鸢一袭白衫翩然而至。
看清来人寒蝉骤然惊呼,拔腿跑过去:“小姐!”
她不敢去抱桃鸢,跪在大小姐脚下直呼谢天谢地。
看清嫡姐的刹那桃筝面色一僵,只因那人通身气派,一个‘失踪’整晚的人看起来比在场所有人都要优雅体面。
这和她预料的不一样。
大不一样!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经此‘大难’依旧没斩灭她世家嫡长女的清高卓然。
可恨!
她暗咬银牙。
找到了人,无论护卫、奴仆脸上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桃家乃京都数得上名号的庞然世家,世家重嫡长,倘大小姐有失,他们万死难赎其咎。
“阿姐?阿姐你没事,这太好了!”桃筝喜极而泣。
寻常时候庶妹‘真情流露’,看在她身世可怜的份上桃鸢愿意给她两分薄面,然而现在……
她不动声色看着桃筝唱独角戏,桃筝竟也不觉尴尬,演得和真的似的,小白花楚楚可怜:“阿姐,我们找了你好久……”
她小心翼翼觑着桃鸢,脸色满了担忧:“阿姐,你、你没事罢?”
一夜未归,总要有个下榻的地儿,是一个人睡还是陪旁人睡,谁知道呢?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世家重清誉,而世家里尤以桃家这位嫡长女冰清玉洁,凛然不可侵。
桃筝话音落地,随行下人们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
寒蝉狠狠皱眉:二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小姐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乌啼城这会子失踪人口多了去了,怎么就逮着她家小姐不放?
没人帮腔,皆畏惧桃鸢不发一言的声势。
成败在此一举,桃筝虽说也惧,可一想到桃鸢这么清高的人被个女叫花子破了元阴,惧怕便成了得意。
媚药名为‘仙人堕’,是她花重金买来的,中此药者任你定力如山,是仙子也得软成一滩水求着人亵玩。
她不乏恶意地想:别看阿姐衣衫齐整,衣衫之下呢?
指不定多可怜。
她是来捉奸的。
桃鸢在这,小叫花指不定还留在破庙。
此处距离破庙没多远,桃筝上前,被桃鸢挡了去路。
“阿姐,避难登山的除了你兴许还有别人,咱们桃家一向以扶危济困为准则,山下情况已稳住,我想总该知会一声,告诉他们危机解除。若有腿脚不便需要救助的,咱们人多,帮扶一把不成问题。”
她说得合情合理,底下的人暗暗点头,称赞二小姐明事理。
管她真心假意,陆漾此时还在破庙熟睡,桃鸢人既站在这,绝不允许有人将无辜之人继续牵扯进来。
“我累了,先回去。”
“阿姐……”
“回去!”
同样的话她不爱说两遍,如今说了两遍,是要生气的预兆。
桃筝不甘心一无所获,脚步撤回,趁桃鸢一时不察佯作无意地掀开嫡姐衣袖。
润白雪色一闪而过,下人们管好眼睛,不敢冒犯。
寒蝉暗恨二小姐冒失,刚要言语,听得一声惊呼——
“阿姐,你的守宫砂呢?!”
鸟儿路过庙门三回陆漾方从灵魂被榨干的空虚中醒来。
醒来伴了她一夜的女子不在,她目色了然,胸腔徒留遗憾。
还没问那女子姓甚名谁呢。
不过想也知,遭逢此事,对方不愿见她才合情合理。
陆漾坐起身,安慰自己权当春梦一场。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破庙,穿好衣服,依着习惯铺平睡皱的被褥,空气依稀残存旖旎的香。
混着清淡春意,她脸涨红,开始魂不守舍。
有人下山,就有人上山。
桃家主仆匆忙离开时刚好与陆家寻人的队伍擦肩而过。
坐在轿中的桃鸢疲惫阖眼,折腾一夜,一宿没睡好,筋骨都是软的。
谁也不敢在此时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嘴巴固然闭合地死死的,可心中的惊涛骇浪哪能轻易止住?
大小姐被坏人欺负了。
想到这,年长的随从脊背后知后觉起了一层冷汗。
二小姐不该大咧咧没心没肺喊出来。
可若不是没心没肺,而是有备而来……
他垂下眼。
世家门阀的斗争细思总教人胆寒。
便是这位素来以热心和善著称的二小姐,剖开肚皮,心肠不见得是红的。
桃家有两位小姐,一嫡,一庶,天差地别。
如今大小姐失贞,一人衰败,意味着另一人要兴起。
兴衰荣辱,纵使亲姐妹也不乏踩着人痛处上位的。
等了又等不见人回,陆漾失魂落魄,知道她是真的走了。
收拾好萎靡困顿的情绪,她迈出破庙,迎风朝山下走去。
轿子落地。
寒蝉恭迎大小姐下轿。
乌啼城水患在各方积极补救下勉强遏制住,桃鸢仪态端庄地步入客栈大门。
“大小姐,水备好了。”
“下去。”
“是……”
寒蝉退出去,寸步不离守在房门外。
桃鸢世家大族出身,是在诸般讲究里长到至今,夜宿破庙在石像后委身于人对她而言是被逼无奈的选择。
一夜春事,累的何止陆漾一人?
她立在浴桶前略略走神,看着蒸腾上涌的水雾,眸子里的冷意缓缓消去。
衣衫褪至细白脚踝,她抬起腿,身子没入水,藏好胸前、腰侧一朵朵开着春情的红花。
她洗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澡。
桃筝胆战心惊地候在门外,等候的每寸时光都有种钝刀子割肉的难以忍受。
别看桃鸢生得美貌,骨子里性情刚直,真冷起来比冰刀还能伤人。
要桃筝来讲她这嫡姐根本不像女人,哪个女人如她一样不懂小意温柔?许就是她命里太要强,天生克夫,拖到二十六都没尝过欲生欲死的滋味。
如此算来,她为嫡姐下药,也算日行一善。
庶妹脸皮比城墙还厚,桃鸢不紧不慢换好广袖常服,以木簪挽发,天然去雕饰,一身冷入骨髓的清然。
“喊她进来。”
“二小姐,大小姐请您进去。”
该来的终于来了。
桃筝提着裙角的手渐渐松开。
木已成舟,桃鸢再好强,也非处子之身了。
一直以来她都畏惧长姐,不是长姐待她不好,相反,长姐是桃家待她最好的人,信任她、可怜她。
但她在一日,世人只知桃鸢,不知桃筝!
弱肉强食,谁愿意做被同情的弱者?
今日她就要彻底打碎她所谓的‘冰清玉洁’,在她心上痛快捅个窟窿!
目送二小姐进去,寒蝉照旧守在外面,不准闲人搅扰。
门扇打开,掩好,桃筝转过身,笑意噙在唇畔:“阿姐,你——”
余下的音节卡在喉咙。
纤白的手稳稳当当掐在桃筝脆弱的脖颈。
桃鸢眸色沉沉,懒得说话,又不得不说,指节收紧:“你踩着我的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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