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势渐大, 陆老夫人一手抱猫,一手执棋, 棋风果断如久经沙场的大将军。
作为她在棋盘上的对手, 尽欢佩服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稳重,心底叹服:果然她的道行比之祖母还是差了几十年的历练。
阿漾领着大队人马朝桃府进发,说是奉旨讨债,不如说是仗势抢人, 抢的还是桃家嫡长女。
尽欢一头思虑如何破局, 一头被抢人的事吸引大半注意。
真想看看呀。
看看陆家金贵乖巧的凤凰蛋是怎么在不可一世的桃家主面前逞威?
“回神了。”
老夫人一子落下, 尽欢败局已定。
风雨大作。
“欢儿就是再练二十年, 都不会是祖母的对手, 不玩了不玩了。”陆尽欢扔了棋子窝回老夫人身边,抱着她胳膊:“祖母, 您都不担心的吗?”
“我担心什么?”
“担心您那未出生的曾孙啊。”
提到小宝贝蛋曾孙,陆老夫人眉开眼笑:“有阿乖在,肯定能保护她们母女平安。”
“桃家主可不是好相与的人。”
“所以阿乖带着陛下御旨去了。”
奉旨讨债, 如朕亲临, 此八字,世家若不想在青史留下忤逆君上的污名,就得退避三舍, 当着京都百姓给足陛下尊面。
倘今日与之抗衡的是几姓几家,事情不会很顺利,这时就现出出其不意和各个击破的好了。
老夫人望向窗外,拧眉:“雨怎么又大了?”
天阴沉沉, 风声如吼, 豆大的雨珠毫不客气地砸在屋顶瓦片, 雨水沿着屋檐汇成银线, 秋海棠勉力打起精神。
尽欢陪老夫人观赏一阵子景:“祖母,咱们……”
“咱们去外面迎接。”
“迎接?!”
她一脸惑然。
满屋子婢子们有条不紊地为两位主子穿戴好挡风遮雨的雨具,老夫人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一出门,湿润的水气扑面而来,深秋的寒凉袭来。
“咱们陆家与别家不同,八百年的历史,一半靠男人,一半靠女人。
“陆家敬重每个为陆氏传宗接代的女人,给她们权,给她们信任和在家族应得的地位。
“一代代的咬牙坚持、精明决断,才有了现在的‘陆地财神,屹立不倒’。
“欢儿,你也是女人,永远不要小瞧女人的潜能。
“忠义和野望,打天地初开,从来不是男人独有的。
“世家只会将女儿当做联姻的工具,那是大错特错,他们不懂得珍惜世上的瑰宝、天赐的洪福,同为女人,咱们要懂。一个心向着陆家的少夫人,和心在外漂泊的少夫人,有天差地别。”
老夫人携尽欢小姐亲自往门前相迎,陆家上上下下仆妇、奴婢皆随在后。
五颜六色的油纸伞遮盖头顶的天,于是天地一改灰扑扑的暗沉,染上会飞舞的缤纷。
雨幕中百号人结成的队伍不顾雨天路难行,蓑帽下洋溢一张张笑脸,如同打了胜仗——可不是打了胜仗?
若非借着这世间的道理、陛下的威名、陆家的财势,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哪能在一等世家门前放肆?
不仅放肆,还拆了那道门缝里看人的高门,简直大快人心,痛快!
“岂有此理!桃禛心狠手辣,连未出世的孩子都忍心迫害,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来?”
陆漾与苏偱香同乘一轿,苍白着脸:“亏我来得及时,否则,否则事情真是不堪设想……”
“桃禛不讲人情,桃大小姐的家人多数是好的,没桃老太君撑腰,崔夫人压阵,桃大公子摆明立场,想断了这门亲彻底脱离宗族的掌控,恐怕更难。”
苏女医是亲眼目睹桃鸢舍家断亲的辛酸不易,家不成家,生父做那刽子手,今日堂前一闹看似顺利,其实是各方相助的结果。
她们愿意成全桃鸢。
桃鸢自个也争气,前后被桃禛相逼相激,从百死不悔到万死不悔,足见这姑娘的决心。
“难得的是父权压迫下桃姑娘沉稳自若没乱了阵脚……”
陆漾置长于膝前,一句句的赞美之词入了她的耳,她对桃鸢生出千百般的怜惜和敬佩。
喜欢的情愫慢慢发酵,经这场雨催化,似乎变得更浓烈了。
百人队伍自风雨中停下来。
两顶软轿先后落地,陆老夫人上前一步,望眼欲穿。
“祖母?”
不用人帮扶,陆漾从里面跳下来:“下雨天您怎么出来了?仔细着凉!”
“我不怕,这点风雨奈何不了我。”她垫着脚朝另一顶轿子望去:“快去,去带老婆子孙媳妇过来。”
孙媳妇?
陆漾俏脸微红,顾不得多说,拔腿去扶桃鸢下轿。
陆尽欢没忍住偷笑:“祖母,您看她,羞答答的怎么讨姑娘喜欢?”
“鸢姐姐,慢点。”
风雨斜吹,秋意深深,漫天雨幕只见那绣着三两只麻雀的锦帘挑起,缓缓露出一双清凛安然的眉眼,容面无瑕,长发如墨,唇不点而红。
无形中有一只手柔柔揪住陆漾怦然的心脏,她忘记言语,成了尽欢口中名副其实的‘呆头鹅’。
“陆漾。”
陆漾被唤醒,鬼使神差地有些懂了为何京都男子爱将美人当做神女。
破庙那一晚,她不也是悉心把人捧到高处?
姑娘冷冷淡淡有情无情的样子,委实像极了云端上的神明。
而神明,这一刻降落她掌心。
触手生温。
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手臂已然伸出去,桃鸢避开她的小臂,直接用手握住陆漾指节,清透冷静的嗓儿:“你仔细些,别摔了我。”
雨天路滑,好在庄园外少泥泞,尽是大青石铺好的平整路。
得她一声叮嘱,陆漾耳朵着火,羞得无地自容:“我、我……”
她“我我”说不出其他话来,四周围着的人捂嘴笑,笑少主也有嘴笨的这一天。
桃鸢也笑,慢条斯理和她说悄悄话:“喔喔喔什么,你以为你是大公鸡吗?还要打鸣的。”
“……”
陆家的凤凰蛋快成一枚被蒸熟的鸡蛋。
落轿前桃鸢心口还闷闷的,这会见她手足无措又一脸羞窘的小女儿情态,断亲的痛仿若被一缕春风抚慰。
她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可她相信,有志者,事竟成。
她下意识抚摸肚腹。
这细微的举动不知惊着陆漾哪根弦:“鸢姐姐,你别乱动,还是我抱你下来。”
桃鸢抬眼看陆老夫人。
老夫人津津有味地看热闹,眉目慈祥,笑着点点头。
“鸢姐姐?”
“你接好了。”
陆漾仔细避开她怀孕的肚子,幸福满满地把人抱在怀。
一对玉臂环在陆少主泛着粉意的脖颈。
耳边一缕发丝散落,不老实地钻进陆漾微敞的领口,激起灵魂一重重的隐秘颤栗。
陆尽欢捂着腮帮子喊牙疼,老夫人摸摸她脑袋。
“好了,我领你见过我家人。”
华盖撑开遮在老夫人头顶,挡去恼人的稠密凉雨。
宫宴上两人曾有点头敬酒之交,近距离相看,姑娘家卓然的风骨都要从单薄的身躯刺透出来,是个厉害人物,陆老夫人不动声色。
桃鸢执晚辈礼:“桃鸢,见过老夫人。”
秋雨停歇,已是第二日。
京都传言满天飞。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桃家欠了陆家的钱,陆少主奉旨来讨债,桃家敢闭门不应,所以那道门被拆了!”
“拆了?不是还好好在那?”
“笨!那是连夜新换好的,世家总不可能没了门面。”
“这倒是,可惜了,这么精彩的一幕我竟然错过了?”
“还有更精彩的呢。”
那人翘起二郎腿,端着街边卖三文钱的粗茶:“桃家嫡长女叛出桃家,和陆少主走了。”
茶摊一片静默。
半晌有人问:“真走了?”
“真真地走了。”
“是公然私奔?”
他喝了一口茶,呸出一点茶叶梗,平地起惊雷:“是断亲。”
断亲者,无祖宗,无宗族,无亲人,无家,乃世间不被接纳的孤魂,是水中无根的浮萍,被欺辱无人以公道待之,被戳脊梁骨,也只能不可回头。
桃鸢断亲叛出桃家一事,比桃鸢投靠陆家更耸人听闻。
“她疯了吗?”
无数人发出这般疑问。
也有更多的人选择半信半疑。
那可是桃家,传承千年的一等世家,虽说世家桀骜开始走下坡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少人羡慕桃鸢的家世,她说不要就不要,以决然的姿态斩断尘俗过往,是新生,还是自寻死路?
没人说得清。
“若我是桃大小姐”成为文人热衷的议题。
人生有很多假如,而桃鸢只有一个。
消息得到证实,谩骂她的、指责她无情无义不忠不孝的,太多世俗的声音如潮涌来,夹杂着滚滚的恶意。
背弃宗族者天地不容,倘有人试图站在桃鸢的立场辩驳,立时会得来对方的怒斥——“你是无根之人吗?”
这话放在周朝妥妥是骂人的狠毒话。
无根之人,一指宫里的宦官,二指一个人没有祖宗。
骂一个人没有祖宗,比骂人没有爹娘更过分。
一日之内,京都打架斗殴者众。
“鸢姐姐?”
门扇打开,桃鸢穿着素净裙裳,冷清清的眉眼漾开笑:“你来了。”
“嗯!我陪你一起去!”
“你去做甚,陪我挨骂吗?”
“总之我一定要去。”
她执意跟去,桃鸢无可奈何。
寒蝉堆雪发自心底地感激陆漾,断亲者为世人厌弃,纵使去了【伦常司】,有时也难以得到公正的对待。
自古都是宗族对个人有生杀大权,罕见个人以一己之力违逆宗族,叛出宗族。
“桃鸢”的名已经在桃氏家谱中划去,划去之人于宗族如同死人,从此有亲不得认,生生断去血脉亲情,再见便为陌路。
个人弃宗族、断亲舍家,要捱【伦常司】百杖之刑。
宗族对个人的管控由此可见一斑。
想脱离家族得到自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有心,也得有命。
万幸大周优待孕妇,特许亲近之人代为受罚,又对代受刑法者的身份定下诸般要求,多为妻子、夫君、两情相悦之人。
桃鸢与陆漾早早来到【伦常司】。
【伦常司】,顾名思义是服务天理伦常的民间专属机构,服务内容包括和离、复婚、子女赡养老人等问题。
衙内小官一年到头处理最多的是和和离离一地鸡毛的事,今日却要受理断亲这门案子。
来断亲的人身份特殊——桃家嫡长女和现任桃家主。
经过一夜反思,桃禛后悔了,本不想来,结果桃鸢去信一封,言说在【伦常司】等他来,等到天黑,天黑不见他人,明日她还来。
逼得桃禛没了退路。
“桃姑娘,你确定要和桃家主断亲?”
负责此事的官儿话还没问完,桃氏宗族的人已经指着桃鸢鼻子臭骂,骂她狼心狗肺,骂她什么的都有。
陆漾沉着脸敲响手上的铜锣。
铜锣是她来时路上买的。
铜锣声响,起到惊堂木的震慑力,要不是桃氏族人认出这是陆家少主,早就张嘴骂了。
堂上肃静,那官儿不敢得罪桃禛,更不敢得罪杵在一旁虎视眈眈一言不合敲铜锣的财神,他又问:“桃姑娘,本官再问你,你——”
“我确定。”她声色漠然:“请桃家主在断亲书上盖章罢。”
盖章,盖的是族章,盖完族章还要盖【伦常司】的章,有了宗族和官府的双向许可,此事才算真正落实,不可转圜。
“桃家主,盖章罢。”
“盖章!族长,咱们桃氏不要此等目无宗族之人!驱逐她!”
到处都是喊声,人人都在催促。
桃禛取出族章,半恨半悔地盖在断亲书上:女儿要还是他的女儿,陆家的债不就了了?
断亲书送到小官案前,【伦常司】的章重重盖下,束缚桃鸢多年的枷锁终于解开。
“打死她!”
“打死她!!”
场面再次混乱。
又是一声刺耳的铜锣响,陆漾以目光逼退上蹿下跳的桃氏族人。
桃禛气得脸色铁青。
小官谁也得罪不起,用帕子擦擦脑门浮汗:“来人,将断亲之人——”
“等一等!”
“哦?陆少主有话说?”
陆漾上前两步:“她怀有身孕不能受刑,我愿替她受这百杖。”
“陆少主,这话不能乱说。”【伦常司】的主刑官站出来:“以身替之,是要命的。”
“多说无益,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有权替她受罚。动手罢!”
她主动趴到长板凳。
愁坏了衙内一众官儿。
这是打还是不打呢?
桃氏有孕,你陆少主出的哪门子头?打坏了陆老夫人还不得找我们拼命?
当官的不敢打,堵在外面围观的百姓直勾勾盯着桃鸢肚子:“竟、竟真怀有身孕了?”
陆漾好生着恼:“管好你的眼睛!”
她凶了那人,被她凶的书生张着嘴一脸呆滞:凶什么凶?这么喜欢给别人养孩子,什么毛病!
桃鸢抿唇笑,迈开步子走到她身边,俯身问道:“就这么喜欢替我挨打?”
“喜欢。”
她眼目纯澈,倒映着桃鸢的影,桃鸢大大方方地当着好多双眼睛摸她脸,左右她不是桃氏女了,她可以做喜欢做的事,欺负想欺负的人。
她哦了一声:“那你就趴好,好好替我和肚子里的孩儿受罚。”
陆漾心坎登时比喝了蜜还甜:“好!”
她乖乖伏在长板凳,乖巧了好一会,脑袋不安分地抬起,亮晶晶的眼瞅着桃鸢。
桃鸢大气,愿意被她瞅。
几步外的桃禛受不了两人眉来眼去,重重咳嗽一声,结果无人理睬,落了他好大面子。
“到底还打不打?”
“打,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小官扬起手。
桃鸢幽幽启唇:“那你们可要好好打,打坏了,明年三月,皇后娘娘有赏。”
手持杀威棍的差役心头猛一哆嗦。
赏什么?
一丈红吗?
陆漾噗嗤笑出声,甜甜地喊:“鸢姐姐。”
“你闭嘴。”
她闭上嘴。
心眼里喜欢极了这样不讲理的桃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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