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末北城

    天气阴沉,下着小雨,才刚下午三点,就已经有了天黑的迹象。

    赵予安站在教师办公楼三楼的走廊上,看着斜着的雨丝把旁边廊道上半人高的墙壁一点一点打湿,干湿相间,纯白的墙皮一块儿明亮,一块儿晦暗,倒像是一幅水墨画。

    远处雾蒙蒙一片,赵予安把盯着光秃秃树干的视线收回,看着自己手里的物理月考试卷,全班应该没有比这个更低了的吧,难怪肖腾会这么生气,她在这儿站了半节课了,都没有叫她进办公室的意思。

    反思反思,赵予安拿着试卷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什么时候她已经到了连题目都读不懂的境地了,忽然间在心里冒出了转去文科班的想法,呀,要是真的偷偷转了科,奶奶会直接从西城杀过来吧,拐杖定要敲的咚咚响,叔叔肯定又是一副郁闷至极的表情,想到这儿,赵予安苦笑起来。

    “笑笑笑,还知道笑,考这点分数你有什么可开心的。”

    肖腾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满脸的怒火中烧,整个眉头都皱在了一起,赵予安看着自己的物理老师,识相的拉下了嘴角,一副苦大仇深之状。

    “进来”

    赵予安动了动校服下又冷又麻的双腿,缓缓抬脚进了办公室。

    办公桌前,肖腾扔给赵予安一张卷子,恨铁不成钢的喊道,

    “看看人家怎么做的,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一个老师教的,你怎么就会差到这个程度,连个受力分析图都画不明白。”

    赵予安把怀里的卷子接住,拿起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118三个红色数字,这考的比她二倍都还多。前后翻了一遍,就在最后一个大题漏了一个步骤,扣了两分。

    赵予安觉得这不科学。这次的考题明明难度等级升了好几层,谁居然把物理学的这么好,翻到卷头一看,仔细盯着看了几秒,把卷子翻了一个面放到了桌子上。

    “我知道你刚转来不久,可能跟不上,成绩差一些,这都能理解,可你连前面最基础的题都能写错,这就是态度问题了,你很不认真。”

    在西城呆了三年,赵予安深知要想赶紧结束挨训,就得认怂认错。

    “我知道错了,我一定认真改正。”

    语气诚恳,态度恭敬。

    肖腾顿时一愣,脸上有些不自然,小姑娘文文静静的,平日里在班级里话少又乖,从来不惹麻烦,肖腾瞬间觉得是不是自己话重了,而且还让她站着反省了半节课。

    “行了,回去上自习吧,把这个卷子拿着,看人家怎么写的,整理到错题本上,下次别又错了。”

    赵予安拿着两张卷子回到了教室,她所在的班级是高二九班,在年级里算不上多拔尖,也不算差,处在一个中间的位置。

    同桌齐宁见人回来,在草稿纸上写下一句话,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都快下课了,一会儿就收英语作业了。”

    齐宁是赵予安在班级里鲜少的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一是因为俩人是同桌,赵予安不爱说话,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着,而齐宁小时候发烧声带严重受损,只能发出沙哑可怖的声音,为了不吓到别人,也几乎不说话。

    俩人坐在一起在这一点上非常融洽。

    另一点是赵予安暑期时上过物理补习班,补习老师是齐宁的母亲,两人经常会见面,一来二去自然在9月份转来之前就已经熟悉了。

    更神奇的是,赵予安西城奶奶家的隔壁,住着的是齐宁的表姐一家人,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赵奶奶家赵予安没去之前,就只有她一个人,表姐一家经常会帮忙照顾赵奶奶。

    后来赵予安去西城呆了三年,来往更是颇多。

    “肖老师多晾了我一会儿。”

    赵予安边说边把两张物理卷子折起来,塞进黑漆漆的桌兜里,然后打开英语课本,开始补作业。

    齐宁看着被扔进桌兜里的卷子,忍不住道,“你不看一眼”,简短的一句话,齐宁比划着手势,赵予安是可以看得懂的。

    她压低声音,

    “先补作业,回家再看。”

    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外面已经雨势渐大,空气里若有似无还响起几道闷雷,赵予安坐在位置上,看着恶劣的天气,没有动身。

    早上来上学的时候,天气还是好好地,没有想到会下大雨,自然没有带伞。叔叔还在外地跑车,婶婶一下班也要去接赵予乔,看来只能等雨小一些她自己回去。

    教室里人已经走了大半儿,只剩下一些稀稀拉拉的人坐在位置上,要么在做题,要么同样在等雨停。

    齐宁扬起手中的黑伞,比划道,“走吧,我带伞着,送你一段。”

    认识的几个月以来,赵予安知道,齐宁家境不凡,但年幼时生病次数太过于频繁,导致身体状况从小就不好,像这种天气,家里人一定会派车来接。

    赵予安见雨势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歇,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点头,背起书包,跟在齐宁身后下了楼梯。

    伞很大,齐宁一米七八的个头,赵予安还不到一米六五,两人同样都很瘦,同撑一把伞绰绰有余。

    临近十二月,温度已经很低,冷风吹过,裹挟着雨点扑在人身上,赵予安顿时一阵寒颤,鸡皮疙瘩爬满了两条胳膊。下意识的往齐宁旁边靠了靠。

    齐宁撑着伞的左手背已经泛紫,可见也是冷到极致,二人踩着一个水坑,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

    刚到校门口,左拐没有十米,就是车站,有一大群等公交车回家的学生站在台阶上,说话声,周围店铺的音乐声,混着车流穿过的喇叭声,交织成一片看着混乱但又似乎井井有条的景象。

    在车站的另一头,齐宁家的车子就停在那里。

    就在这时,一辆火红的摩托车从前方窜了出来,跃入大众视野,就停在车站前几米,距离赵予安大概十米,几声喇叭声响起,随后车站后面的游戏厅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一瞬间,赵予安脚下微不可微的顿了一秒,随即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迈步向前走。

    那人身高很高,十分的白,头发已经不是自然卷,而是柔软蓬松的黑色短发。

    身上整整齐齐的穿着蓝色的秋季校服。没有打伞,几步就走到了摩托车边,两只手一手接过头盔,一手接过一件棕色的夹克外套。

    赵予安在他背后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了他的笑声,声音很轻快,但音调很低,音色带着磁性,在这样的天气里,充满着无尽的魅惑。

    随即那人长腿一跨,坐上了摩托后座,轰鸣声响起,赵予安背对着,看不见,只能听着声音越来越远。

    她的内心却也越来越空,扭头看一眼吧,就像车站里所有人那样,目光明晃晃的看过去,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可心里害怕被曝光的小心思又让她胆怯。

    让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拉扯,一想到他的物理试卷还装在自己书包里,就好像自己和他有种与众不同的联系般,有着别人所不知道的秘密,这让赵予安涌现出了许多勇气。

    终于,她扭头,终究是晚了一步,隔着厚重的雨幕,揉在一团的浓雾,只能看见一个忽明忽灭的摩托尾灯,几秒后竟也消失不见。

    齐宁好奇问道,“怎么了?”声音微弱,沙哑的可怕。

    赵予安摇了摇脑袋,笑了笑,“这么大的雨,骑摩托车很危险的。”

    齐宁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走了几步,收了伞,和赵予安上了车。

    赵予安是七月份才从西城转过来的,上了两个月的物理补习班,九月正式进入了北城一中。

    三年前,赵予安回到家里,明明还是熟悉的环境,可气氛却压抑的可怕,华箐坐在沙发上哭红了眼睛,赵全学被逮捕了,罪名是贪污受贿,数字是个她从来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赵予安不相信。

    在华箐的哭喊和嘶吼声中,她跑出了家门,张正正的家门紧闭,任她如何拍打呼喊也不济于是,华箐每天都早出晚归再醉醺醺的回来,她的努力于事无补。

    几天后,赵予安浑浑噩噩的跟着华箐搬了家,带着什么都不懂的赵予言。

    只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华箐会抛弃她,带着赵予言,出了国。

    有天睡醒,家里已经没有了人,一张字条和一张银行卡,是她留给赵予安的全部,

    后来赵予安发烧得了肺炎,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跟着前来接她的奶奶去了西城。

    直到马上要面临高考,她需要回到户籍地,再加上西城教育水平比北城要差,这才在高二这年回到了北城。

    在这里,赵予安住在叔叔赵全胜的家里。赵全胜几年前随着赵予安父亲的锒铛入狱,生意一落千丈,最后公司倒闭,还欠了一屁股债,把家里几处房产卖了,才还了一大半。

    随后一家三口搬进了青年胡同的老破小。

    因为赵予安的到来,表弟赵予乔的房间被腾了出来给赵予安住,赵予乔则是在更大的主卧里面装了一面隔离墙,一个门帘,隔离出来一个小房子。

    一家子从未有什么抱怨的话,但正因如此,赵予安心里却是满满的愧疚。

    青年胡同很旧,在外面柏油马路一层层铺砌,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的时候,这条处在那些高楼大厦背后的小胡同就像是被遗忘一般,依旧是十几年前的样子。

    马路两边摆满了垃圾和旧家具,到了夏天一阵阵的发臭,日积月累下来,马路一点点被侵蚀,现在真的成了小胡同,连车都开不进去了。

    昏暗的路灯下,赵予安远远就看见婶婶李香寒打了一把雨伞在路口等她,车一停好,赵予安向齐宁说了告别,并且礼貌的向司机道了谢。

    就急急忙忙奔着李香寒去。

    “婶婶,你怎么站在这里?”

    李香寒把手上粉色的雨伞递过去,“还说呢,我下班到家看见伞,就知道你早上忘记拿伞,这巷子里光又不行,害怕你急急往家里跑,万一摔了怎么办?”

    赵予安心里一暖,刚想说谢谢,可又怕说出来显得生分。于是把手里准备打开的雨伞合上,放下书包背在胸前,钻到李香寒的伞下,一只手搀过她的胳膊,

    “知道啦,我下次一定记得拿伞。”

    回答了家里,李香寒进厨房端菜,赵予安进洗手间洗手,弟弟赵予乔拿着一本题就跟了过来,然后乖巧的站在一旁,等着赵予安。

    赵予乔今年刚上五年级,学习成绩在班级里面还不错,在中上游。

    赵予安擦干手,接过习题册,上面整整齐齐的英文字母,有几道题空着。

    “走,去桌子边,姐姐给你讲。”

    李香寒端菜上桌,瞧见这一幕,轻微呵斥道,“你姐姐明年就高三了,学业压力重,你怎么还来捣乱,先让姐姐吃饭。”

    赵予乔嘴巴瘪了起来,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赵予安,带着几分期盼等着赵予安的反应。

    赵予安心里一软,想起了她的亲弟弟赵予言,随后又觉得自己在操闲心。

    “不碍事儿的,就几分钟,给小乔讲完,然后在吃饭。”

    然后过后的二十分钟里,赵予安给赵予乔把题讲完,顺便把做完的检查了一遍,李香寒在旁边切了一个果盘端上了桌。

    吃完了饭,赵予安进了房间学习。

    等做完其他作业,桌子上的表已经指向了11点半,李香寒和赵予乔早已经进入梦乡,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寂静,只剩下窗外还在淅淅沥沥的雨声。

    赵予安往门口看了一眼,然后从书包夹层里面掏出了折的整整齐齐的试卷,小心翼翼的掏出来摆在桌面上,卷头傅小雨三个大字写的刚劲有力,笔锋凌厉。

    回来后第一次遇见傅小雨的时候,是在青年胡同旁边的一个废弃篮球场,那时是八月份,还没有开学,下午五六点种,热气散去,空气里夹杂着几缕风,她穿着宽大的短袖和露着脚趾的拖鞋,怀里抱着半个大西瓜。

    球场里有人一群男生在打球,寥寥扫了几眼,她不太感兴趣。

    “傅小雨,这边儿……”

    随后她就看见一个身影,很高,穿着白色的球衣,时常在记忆里浮现的那张瘦弱平静的脸清晰又模糊,渐渐被视线里的人取代,他高高跃起,双手抛出,时间一点一点将动作变得缓慢,汗水,夕阳,臂膀,棱角分明的脸,湿润的鬓角,低沉的笑声……

    怀里的西瓜掉在了地上,碎裂开来,果肉和汁水迸射着染红了白色的裙摆,倾数掉在了脚上。

    赵予安想起了电影《怦然心动》里面的一句话,

    “有些人沦为平庸浅薄,有人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可不经意间,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烂的人,从此以后,其他人不过是匆匆浮云。”

    赵予安拿起铅笔,一笔一划在在上面描了几遍,然后在旁边的草稿本上练习着写“小雨”,不知不觉的间写完了整整一页纸,等赵予安自己反应过来,看着整张纸,立马翻了一页,看着新的一页空白的纸,那点小心思才慢慢在心里落下去。

    那时候她踩着满脚的西瓜汁匆匆离开了球场,人都在长大,有的人光芒万丈,有的人默默无闻,很久以前,就已经分的明明白白,

    赵予安拿起自己的题,一道道对照着,在错题本上写下正确过程,或许是因为错的太多,又或许是因为拿的是傅小雨的试卷,赵予安不敢压褶,写一道就要抚摸展平,格外的保护爱惜,直到最后一道大题算出答案,已经凌晨两点,外面雨已经停了。

    赵予安拿着橡皮把自己铅笔描写的地方一点点擦去,把卷子放进书包的夹层,收拾稳妥,才上床睡觉。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随雨而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半糖半仙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8章 第8章,随雨而安,笔趣阁并收藏随雨而安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