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兼程,次日中午,周嘉荣一行方到大同府。

    为避人耳目,入城前,他们将队伍拆分成了两队,老于带着一队人马先进了城,周嘉荣他们稍后,入城后直奔商云集的东时,找了间栈住下。

    入住后,周嘉荣让谷阳带人去外面打听打听这次乡试的情况,并搞清楚此次乡试朝廷派来的正副主考官是谁,跟大同府可有瓜葛?

    八月初九是乡试的第一场考试,可在七月中旬,考题便泄露了,这说明很早之前就有人将考题给了曹旺,那正副考官的嫌疑最大。

    纪天明也明白这点,他提议:“公子,匡正一一家就住在大同府外的庄子上。他性情耿直,嫉恶如仇,不若让小人去找他打听一二,他也参加了此次乡试,定然知道一些。”

    这确实是个办法。

    不过周嘉荣也有顾虑:“若是曹旺他们真派人盯着你,那知道你跑了,定然会派人去匡正一家外面守着,咱们这时候去就是自投罗网。”

    他虽然不怕这些宵小,但现在一切都是他和纪天明根据现有的线索推测出来的,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即便亮明了身份也不能奈何这群地头蛇,而且一个弄不好被他们抓住了把柄,被这些人上奏朝廷,参他一本就不妙了。

    父皇本来就打从心眼里不乐意他当差,万一借机撸了他的职,让他像周建业那样闭门思过就惨了。

    所以这趟差事啊,他一定要办好,办得漂漂亮亮的,让他父皇也找不出任何毛病。

    纪天明点头赞道:“公子所言甚是,因此咱们该尽快去拜访匡正一。袁亮他们发现小生失踪应还要等一段时间,通知曹旺也需要时间,咱们可以借此打个时间差。”

    周嘉荣瞥了纪天明一记:“有道理,刘青,安排一下,我们马上出城一趟。”

    因是去拜访匡正一,他们并未多带人,就周嘉荣、纪天明、刘青和两个侍卫,一个车夫,当天下午便出了城,直奔匡正一家而去。

    匡正一家就在大同府外。他家有良田几百亩,家资颇丰,宅子在村里也是最大的。

    以前在大同府求学的时候,纪天明来过好几趟,下了马车便熟门熟路地上去敲门。

    看门的认识纪天明,连忙进去禀告,不一会儿,匡正一便大步出来,吃惊地看着纪天明:“你……你怎会在此,莫非是越了狱?”

    成化县的消息还没传到大同府。

    纪天明拱手作揖,笑道:“匡兄说笑了,纪某不过一介书生,哪有越狱的本事。是县里的大人重审了我的案子,已经查明了真相,乃是我堂兄纪天元和钱氏勾搭成奸,为了双宿双飞,霸占我家产,便设下了毒计陷害我入狱。如今案情已经真相大白,纪天元已死,钱氏被关在县衙的牢房中,听候发落。”

    匡正一打量了纪天明一番,见他穿着干净,朗朗大方,完全没有越狱逃跑的狼狈,信了大半,唏嘘道:“原来如此,天明兄进来说话,他们是?”

    纪天明微微侧身,给他介绍:“此乃我的朋友,周公子和他护卫刘青。”

    周嘉荣顺势行礼:“匡公子,久仰!”

    匡正一见周嘉荣容貌气质不俗,身后还跟了好几个随从,身份应是比较贵重,连忙回礼:“周公子,请!”

    一行人移步到花厅,匡正一让仆从上了好茶。寒暄两句之后,不等纪天明开口便主动道:“可惜了,天明兄文采出众,乃是我们几个学子中学问最好的,若非蒙冤入狱,这次乡试定能榜上有名!”

    纪天明又何尝不遗憾呢?寒窗苦读十几载,等的便是这天,可却因为袁亮和曹旺全都毁了。他握住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再抬头时,脸上一片风光霁月,轻快地说:“匡兄谬赞了,天下间文采斐然者众多,便是能参加乡试也未必能中。对了,不知匡兄此次乡试成绩如何?”

    匡正一放下茶杯,笑得有些苦涩:“我名落孙山,倒是袁亮和曹旺这次考得极为好,二人双双折桂蟾宫,尤其是袁亮,高中亚元,听说主考官看了其答卷,颇为赞誉,直呼此子有才,还单独召见了他。天明你与他关系最好,两家又离得最近,应该听说了吧?”

    纪天明轻抚了抚袖子,笑着说:“听说了,不过要随周公子来大同府做一桩买卖,便没能前去亲贺。等得了空闲,再回成化登门拜访。”

    匡正一不疑有他,点头:“原来如此。”

    铺垫得差不多了,纪天明趁机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匡兄,你可还记得今年乡试的题?”

    二人经常讨论学问,匡正一随口便道:“当日记得,第一场考试的题目是‘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害有甚于加赋论’,若是天明兄,当如何答?”

    纪天明什么都听不见了,脑袋中嗡嗡作响。他的猜测成了真,果然,曹旺真的提前拿到了今年乡试的考题,难怪他们双双中举了!

    周嘉荣见纪天明有些失态,理解他心里难受,未免被匡正一察觉,他主动道:“不知匡公子是如何作答的?”

    匡正一见周嘉荣提起,将自己答卷的主要内容整理了一下,一一说给周嘉荣听。

    周嘉荣颔首,等他说完才道:“依周某之见,匡公子这题已经答得妙哉,不知这解元、亚元的答卷是何等的风采,真想亲眼一睹。对了,匡公子,今年乡试的两位主考官是何人您可知道?”

    匡正一自是清楚,道:“主考官是翰林院的编修程大中大人,副考官乃是詹事府府丞刘琨刘大人。”

    可惜他落榜了,不然还能去拜访这二位大人。

    周嘉荣仔细想了一下,没什么印象。翰林院编修是从六品,他才在大理寺当差不过两个月,哪认识这些不重要的官员。

    这时候纪天明也从沉重的打击中缓了过来,接过话题,不着痕迹地向匡正一问了许多这次乡试的事。

    匡正一以为他是遗憾错过了这次乡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了许多。

    双方聊到申时刻,周嘉荣以明日要去赶赴京城送货为由,谢绝了匡正一的留宿,带着纪天明回了栈。

    进门后天已经黑了,谷阳也从外面回来了,他带回来的消息跟匡正一说的大同小异,不过还是有些不同的。

    “程大中和刘琨都不是大同府人氏,不过小人听到了一则消息,据说是曹旺高中后,曹家大喜,为感谢座师的栽培,设宴款待了二人,还送上了纹银千两作为贽仪。”

    “他们倒是发了一笔,难怪都挤破了头想做考官!”周嘉荣轻嗤。

    历来乡试、会试的主考官都是香饽饽,其中尤以乡试最甚,因为翰林院的翰林年俸加上各种赏银也不过一年百来两,而一旦做了乡试主考官,户部会发一笔不菲的程议,高达上千两银子,作为来往食宿路费,但实际上,主考官一路的开销都由地方承担了。而且当地还会凑一笔钱给主考官,下面的人还会送冰敬、炭敬等等,再加上贽仪,这些过了明路的银子就抵得上该官员过去十数年的俸禄。

    可惜有的人就是贪得无厌。

    但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他们没有直接的证据。关键证人纪天元已经莫名其妙死了,钱氏对方既留了活口,她应该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

    乡试距今已有四个月之久,纪天明知道考题这事并不能作为呈堂证据,因为这么长的时间,他万一从哪里听说了考题呢?

    思考来思考去,周嘉荣觉得还是要从曹旺和袁亮身上下手。

    曹家在大同府势大,跟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不宜动他。

    倒是袁亮,小富之家,投机取巧之辈,又没曹旺的底气,而且随从不多,对他下手很是方便。

    周嘉荣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刘青当即赞同:“公子,小的这就带人回成化县,将这家伙拿来,不怕他不招!”

    周嘉荣瞥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不可,刑讯逼供,上了公堂之后,他翻供了怎么办?而且说不定张德成正在大张旗鼓地找我们,你回去不是送上门吗?”

    刘青皱眉:“那怎么办?”

    纪天明插话道:“公子,小生这里倒是有一计!袁亮肯定已经知道了小生兄妹失踪的消息,他做了亏心事,肯定怕我捅出来,定然会到大同府找曹旺商量对策,咱们不若在城外,大同府和成化县的必经之路上截了他,诈他一炸,让他主动交代出真相!”

    周嘉荣听罢道:“你且详细说说。”

    等听完纪天明的对策后,周嘉荣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难怪弹幕说纪天明后来成为了周建业最得力的谋臣呢,此人果然有几分真本事。

    “就按纪天明说的办。袁亮未见过老于,刘青,你一会儿去找老于,将此事交给他去办。”

    次日一大早,曹家收到了张德成的通知。

    曹旺知道消息后,气得将信纸撕了个粉碎:“废物,连个纪天明都弄不死,还让他给逃脱了,留下这等祸患!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留这纪天明,直接弄死他得了。”

    曹父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要沉得住气很多,捋了捋胡须道:“也不怪张县令,谁知道大理寺会插这一脚呢。他能在关键时刻封了纪天元的嘴,没让那家伙乱说话,已经做得不错了。至于纪天明,是他自己走出成化县的,在外地遇到个什么强盗马贼的,被人劫杀在野外,十天半月后等人发现尸体,已经辨不出人了,既查不到身份,便只能草草安葬了事。”

    纪天明要是还留在成化县,要动手反倒束手束脚的。毕竟,纪家本家不是傻子,还有他那些朋友,若他的死有蹊跷,肯定要追查。但到了大同府就不一样了,有几个人认得他,死了便死了。

    曹旺听懂了他的意思,高兴地说:“还是父亲英明,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张德成要是想办法早点弄死纪天明,比如狱中暴毙,哪有今天这些事!”

    曹父也赞成,不过事已至此,埋怨也无用。沉思片刻后他道:“一个纪天明无凭无据的,还掀不起风浪。比较棘手的是那姓周的京官,待为父写信托人问问,大理寺姓周的这个家伙什么来历,再对症下药。只要将他拉过来,一切便都好谈了。旺儿,这段时间,你不要外出,也不要擅作主张,得罪这姓周的,一切为父自有安排!”

    他们曹家的银子这么好使,何愁拿不下一个没经过考验的年轻人!人生在世嘛,不过是财色酒气权势地位罢了,他总有好的一口。

    曹旺见父亲要亲自出面处理此事,高兴极了:“有父亲出面,定能拿下那姓周的为我们所用。”

    曹父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儿尽管放心,一切有为父,为父定会为你扫清障碍。你只管用心读书,光耀门楣,为我们曹家争光!”

    父子俩又闲话几句,等将曹旺打发出去后,曹父叫来心腹管家问道:“张县令说那大理寺的官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如此年轻便进入了大理寺,只怕来头不小,不宜得罪!”

    管家也很诧异,笑道:“可不是,兴德八年,咱们大同府出了个十四岁的秀才就极为让人震惊了,这位大理寺的大人如此年轻便担任了要职,还被外派办案,家里面应该大有来头。”

    “是啊,这种人宜拉拢。少年郎嘛,喜欢的不过就那几样,你去大同府的花楼里找找,有什么漂亮的清倌人,送过来,还有赌坊那边也安排一下,万一这位大人喜欢呢?”曹父拿出惯常用的手段。

    这样的事管家做起来驾轻就熟,当即道:“是,小人这就去办。”

    想出了拉拢周嘉荣的法子,曹父仍不安心,又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速速送去知府大人府上。另外,多派些人乔装打扮,在城里寻这几人,若是有了消息,不要打草惊蛇,速速来报!”

    说完,他将张德成描述的周嘉荣一行人的外貌特征给了管家。

    管家领命,赶紧出去吩咐下人去办。

    这边周嘉荣早带着刘青和纪天明出了城,守在从成化县到大同府的必经之路上,在附近镇上的栈要了几间厢房,等候老于那边的消息。

    上回去袁亮家,老于没去。未免打草惊蛇,这次就让老于在路边等候袁亮。

    为了不惹人怀疑,同时也给老于他们一个遮风挡寒的地方,周嘉荣批准了十两银子,让老于买下了官道旁边一家茶棚。

    茶棚生意一般夏天好,因为天气炎热,人对茶饮的需求更大。而现在临近年关,天气寒冷,行路艰难,而且不少商贾已经回家准备团年了,因此茶棚的生意并不好,有人愿意花这么多银子买下来,茶棚的老两口求之不得,拿了银子,什么都没要,将茶棚里的所有东西都一并给了老于。

    老于长了一张很粗狂的脸,因为常年奔波,手上不少茧子,皮肤也比较黑,再换上一身打满了补丁的粗布衣裳,倒真有几分茶棚老头的气质。接待了好几波来往行商,都没人怀疑,他信心倍增,领着个远远见过袁亮的差役扮成伙计专心卖起了茶。

    这一等便是日。

    日后,袁亮姗姗来迟。

    袁亮的消息到底不如曹家灵通,张德成也没派人特意通知他。

    他听说了纪天明被无罪释放的消息后,颇不安,一直在家里等着纪天明找上门来,还想出了好几套说辞,撇清自己的干系。

    可左等右等,等了两天,都不见纪天明找上门来,袁亮坐不住了,干脆去了纪家村一趟,才听说纪天明没有回来,住在镇上,去镇上栈一问,知道纪天明天前就带着妹子走了,而且前天还有人来问过他的行踪后,袁亮差点昏厥。

    纪天明没来找他,却带着妹妹不见了踪影,也不管还在大牢中的钱氏,他打算干什么?

    袁亮担心纪天明坏事,回家后就找来马车,连忙赶往大同府,准备找曹旺商量对策。

    自从中举后,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久没吃过这种苦头了。这两天为了早点到大同府,天不亮就出发了,行了一路,是又冷又饿,硬邦邦的干粮也完全不想吃。

    快到大同府时,他听到了随从的声音:“公子,前面有个茶棚,要不要下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再继续走?”

    在路上挨了一天冻的袁亮是真不想喝水袋里冷冰冰的水了,他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望去,只见简陋的茶棚热气腾腾,白雾缭绕,看着就很温暖。

    “下去吧,问问除了茶,有没有什么热乎的东西吃。”袁亮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下了马车。

    到了茶棚,暖气扑面而来,袁亮顿觉舒服了许多,连平时嫌简陋的长凳似乎也顺眼了许多。他一撩衣摆,坐下,随从前去问老于:“老板,来两壶热茶,你们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老于笑呵呵地点头:“有的,官,咱们这里有手擀面,两文钱一碗,你们位要不要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随从掏出二十枚铜钱丢给他:“先上茶,再来碗面,剩下的算赏你们的,速度快点,我们家公子忙着赶路。”

    “好嘞!”老于吆喝一声,一边泡茶,一边冲旁边的小伙计使了使眼色。

    小伙计假意过来拿茶壶,挡住了袁亮主仆的视线。老于借机倒了一小撮蒙汗药进了茶壶里,轻轻晃了晃,递给伙计:“快给人送去!”

    “好嘞!”小伙计拿着茶壶过去,又拿来大碗,边倒边不好意思地说,“几位官,咱们这里只有茶碗,还请将就。”

    天寒地冻,荒郊野岭的,能有口热乎乎的吃的就不错了,这时候谁还讲究?

    随从摆了摆手,示意伙计退下,亲自拿起茶壶给袁亮倒茶:“公子请用茶,不必着急。喝了茶,吃点东西,咱们继续上路,一定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大同府。”

    袁亮点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这什么茶叶,难喝死了,又苦又涩,完全没有茶叶的清香。他有些喝不下去,小口小口的抿着。

    可对车夫和随从来说,能在这时候喝口热茶,还计较什么好不好喝啊!

    很快两壶茶就快喝光了,不过大部分进了随从和车夫的肚子,袁亮只喝了一碗。

    喝完茶,随从有些不耐,催促道:“老板,面条还没好吗?”

    “马上就要好了。”老于笑得像一尊弥勒佛,极好说话的样子。

    随从又等了一会儿,见面还没端来,站起身道:“公子,小的去瞅瞅!”

    袁亮点头,随从刚走出去一步,就听到背后传来扑通的一声响。他连忙回头,看到马夫倒在了地上,吃惊地喊道:“马叔,你怎么……”

    话没说完,他也感觉天旋地转,脑袋眩晕,不过一两息的功夫,他自己也跟着栽倒在了地上。

    袁亮又不蠢,见车夫和随从接连倒了下去,意识到不妙,连忙起身,拔腿就要跑,却见老于丢了擦手的帕子,往他面前一站,像堵墙一样:“袁举人,你要往哪儿跑!”

    “你……你认得我,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袁亮指着老于,想问出对方的来历,却感觉脑袋发懵,人摇摇晃晃的,很快便步上了车夫和随从的后尘。

    倒下之前,他看到老于可恶的笑脸和戏谑的最后一句话:“你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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