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宫里,  穆贵妃拿抓住周嘉荣的手就掉眼泪:“徐嬷嬷,快请太医过来,给咱们嘉荣配些祛疤的药。”

    她儿子的手以前多好看啊,  又白又长,  骨节分明,可如今呢,  上面全是细细碎碎的伤口,  粗糙得如同那些老农一样,穆贵妃一想到儿子还吃过树皮野草心就跟刀割了一般。这趟江南之行,她的嘉荣真是遭了大罪!

    周嘉荣赶紧拦住了她:“母妃,  不用了,  都是些很小的疤,  不痛不痒的,  过阵子慢慢就好了,没必要让太医跑这一趟!”

    穆贵妃嗔了他一眼:“你这孩子,  你父皇派了那么多人跟着你,  有什么事让下面的人去做啊,你跑去灾区干什么?你若是有个好歹,  让母妃怎么办?”

    周嘉荣理解她的一片慈母之心,  可江南之行,亲历了民间疾苦,见识了人间百态,  让他飞快地成长起来。

    他的母妃之所以还如此天真单纯,很大一个原因便是过去几十年,她都生活在一个很小的相对不变的环境中,  出阁前有外祖父庇护,  入宫后更是整日只能看到秋水宫上的这片天空,  如同那被困于井底的青蛙。

    若是能不带那么多仆人随从出宫走一遭,她的思想和为人处世的方式定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嘉荣现在不能带她出宫,但他可以做母妃在宫外的眼睛,将他看到的五彩世界,他所感受到的喜怒哀乐,一点点地告诉她,让她能够了解普通人的悲欢离合。

    “儿臣这不好好的吗?”周嘉荣扬起笑容道,“母妃,儿臣跟你讲讲儿臣在江南的事好不好?”

    几个月不见,穆贵妃想儿子了,只要能跟儿子在一起,说什么都开心。

    “嗯。”穆贵妃高高兴兴地点头。

    周嘉荣从他到江南沿途所见说起。

    听到有人为了两三百文甘愿卖掉自己的孩子,穆贵妃义愤填膺,但当她知道这背后那可怜母亲的用意后,难受得哭了出来,当听到灾民饿肚子每日连清汤粥都没有一碗,只能挖野菜啃树皮时,她忍不住泪眼婆娑,当听到洪水过后,无数的灾民回乡平整土地,建房搭瓦,重建家园时,她仿佛感受到了普通百姓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对比起这些百姓的苦,她平日里的长吁短叹、悲春伤秋好像是富贵闲人的无病呻吟。

    看到穆贵妃一直掉眼泪,哭红的眼睛这会儿肿得像核桃一样,徐嬷嬷几次想劝周嘉荣别说了,免得惹娘娘伤心,都被周嘉荣用眼神制止了。

    周嘉荣看穆贵妃哭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但他现在不敢让穆贵妃知道他们母子的真实处境,他担心穆贵妃城府太浅,会被兴德帝看出来,但他也不愿他的母妃稀里糊涂地活着,一直生活在大家给她铸造的金笼中,一直保持这种娇憨天真的性子。

    她迟早要了解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有达官贵人们的奢侈无度,糖水刷锅,石蜡当柴,也有普通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全家就两身衣服,出门都得轮着来。

    若是有一天,他能够登基,天下太平时,他要带着母妃赏遍天下美景,见识人生百态,不让她再做这笼中鸟。

    母子俩从下午说到傍晚,期间穆贵妃整整换了五条帕子。

    等兴德帝过来时,穆贵妃还在哭。

    “这是怎么啦,嘉荣不是好好回来了吗?”说着,他又看向周嘉荣,“怎么不劝劝你母妃,你一回来,还惹她伤心。”

    穆贵妃赶紧说:“不关嘉荣的事,江南百姓真是太苦了,臣妾听嘉荣说了江南的事,臣妾心里难受,以后,以后臣妾每餐只用四道菜!”

    这可稀奇了,从小富贵窝里养出来的穆贵妃都知道节俭了,兴德帝挑眉:“你跟你母妃说什么了?”

    周嘉荣笑了笑道:“就说了些儿臣在江南的见闻,母妃心善,听不得灾民们受苦。”

    “知道你母妃听不得,你还跟她说这些惹她难过。”兴德帝语气很不赞同。

    周嘉荣乖顺地说:“是,是儿臣糊涂了。”

    “没有,是臣妾想了解一下嘉荣在江南的事。”穆贵妃擦干了眼泪,对徐嬷嬷说,“陛下来了,让厨房上菜吧。”

    徐嬷嬷悄悄瞥了一眼兴德帝:“那,娘娘,今日上几个菜?”

    穆贵妃刚才吩咐了以后每餐只上四个菜,可今日陛下与殿下都在。

    穆贵妃嗔了她一眼:“今儿个当然不算,嘉荣在江南受苦了,陛下国事繁忙辛苦了,上些他们喜欢的菜。”

    “是奴婢糊涂了。”徐嬷嬷认了错,赶紧出去让宫人上菜。

    吃饭时,穆贵妃一个劲儿地给周嘉荣布菜,心疼他这些日子饿瘦了。

    兴德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主动开启了话题:“嘉荣,去江南遇到了哪些困难?”

    周嘉荣心里门清,兴德帝定然已经从孙承罡口中将他在江南做了什么都搞得一清二楚了,现在问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说不定还是故意考验他。他一五一十,半点都没隐瞒的将在江南的事又说了一遍。不过跟与穆贵妃讲民间疾苦、世间险恶不同,周嘉荣这次侧重说明江南官场的吏治,并提出了一个建议。

    “父皇,儿臣观江南水患赈灾有感,凡事公则明,藏则暗,容易生出隐患和不可见人的勾当。若是我们在赈灾一事上,朝廷拨了多少银子,开库赈灾发放了多少粮食,一一公布,是不是能够给地方官员带来一定的压力,减少其利用权势贪污受贿的可能?”

    正是因为不透明,朝廷发放了多少银子,各地常平仓、义仓等当中有多少粮食,百姓和当地的读书人都不得而知,天高皇帝远,朝廷也没法做到时时监督,地方官员才敢如此大胆,将手伸向灾民的救命粮。

    兴德帝从孙承罡口中已经知道周嘉荣将此次赈灾的账目都公布了下去,点头道:“你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公布账目能给地方官员带来一定的压力,此事明日早朝再议吧。”

    “是,父皇。”周嘉荣点头,一项新的制度的推广不是那么容易的,确实应该从长计议。

    说话间,宫女端了一份红烧土豆和一盘土豆丝上来。

    周嘉荣见了之后,笑道:“父皇,母后,你们尝尝,这是儿臣在江南发现的一种新作物,既能当主食,又能做菜。”

    兴德帝和穆贵妃各尝了一块。

    穆贵妃先尝了红烧土豆:“软糯适口,滋味浓郁,很不错。”

    “母妃再尝尝土豆丝。”周嘉荣用公筷给她夹了一筷子土豆丝。

    土豆丝口感爽脆,因为放了一点醋,很是开胃,穆贵妃赞道:“这个也好吃,这都是土豆做的吗?”

    周嘉荣点头:“对,都是土豆做的。”

    他第一次尝的时候,也很意外,同一种植物,做出来的两道菜,口感截然不同,想到弹幕上那一堆关于土豆的做法,他感觉土豆应该还不止这两种风味和口感。

    兴德帝贵为九五之尊,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但土豆不愧是老少皆宜,广受欢迎的食物,他也被这口味征服了:“不错,这个土豆比芋头的口感更好一些。”

    周嘉荣笑道:“父皇,不光是口感,更重要的是土豆的产量,您知道土豆一亩地能产多少斤吗?”

    兴德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来产量应该不低,有六百斤吗?”

    周嘉荣轻轻一笑,摇头道:“不,父皇,土豆能产两千斤以上!”

    啪的一声,兴德帝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他顾不得筷子,震惊地看着周嘉荣:“你说真的?”

    “当然,刘金鑫家的花园里一分多地挖出了三百来斤土豆,算下来,一亩产两千斤左右应该不成问题。儿臣已经命元和县知县荀同山负责种植土豆,再过一个月左右,这批土豆就能丰收了,若是产量能达到这么高,明年可在全国各地推广试种。”周嘉荣肯定地说道。

    弹幕说了西北、东北、西南等地都是土豆的高产区,山区亦可种植,并不挑地方,若是能大面积推广,那西北、西南等山地的粮食产量都将大幅度提升。

    兴德帝听完周嘉荣的汇报后大喜:“好,等这批土豆收获之后,若能如你所说,将刘金鑫和荀同山召进京,朕要好好赏他们!”

    周嘉荣也很高兴。

    有了这段小插曲,兴德帝的心情一直很好,用过膳后歇在了秋水宫,周嘉荣则出了宫回了自己的府里。

    一回去,唐乐连忙迎了上来,接过周嘉荣的披风道:“殿下,您总算是回来了,国公爷来了,在书房里等你。”

    “外祖父来多久了?”周嘉荣一边往书房走一边问道。

    唐乐道:“来了有两盏茶的功夫了。”

    “可用了膳?”周嘉荣问道。

    唐乐轻轻摇头:“不曾,国公爷说他在府中用过膳了。”

    周嘉荣点头,推开了书房的门。

    护国公正在看一本字帖,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臣见过荣亲王殿下。”

    “外祖父无须多礼,请坐。”周嘉荣笑道,“让外祖父久等了。”

    护国公轻轻摇头,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叹道:“殿下长结实了。”

    跟穆贵妃的心疼不一样,护国公的眼神里充满了欣慰。在他看来,男儿就该历练,方能成大事,荣亲王此次离京,虽吃了不少苦头,但人明显成熟了许多,更有担当了。

    周嘉荣笑了笑,亲自给护国公倒了一杯茶,恭敬地递过去:“让外祖父担忧了。”

    除了母妃,恐怕就外祖父最担心他的安危了。

    护国公笑着接过茶:“你平安归来就好。”

    周嘉荣点点头,面色一肃,道:“外祖父,西北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护国公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轻轻放下了茶杯道:“查到了一些线索,也找到了几个证人,不过事情过去快一年了,武亲王他们将尾巴扫得很干净,虽是有了这些证据,但臣担心,陛下未必会信。”

    兴德帝如今就一门心思相信他的大儿子,立储扶持的心,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周嘉荣既意外又不意外,武亲王到底是在西北耕耘九年,西北巡抚又是其岳父,他在当地势力定然不浅,去年冬季又接二连三下了好几场大雪给他做掩护,他能够瞒天过海就不意外了。

    其实目前他们手里掌握的证据已经够让兴德帝对武亲王生出疑心了,但只是让他失去在兴德帝心目中的地位,跟储君之位擦肩而过,周嘉荣不甘心。

    武亲王不死,拿什么告慰洛河附近八个村子枉死的百姓,如何告慰去年接连破七城,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甚至是满门被杀的普通的百姓?

    而且武亲王这种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若是不能一击毙命,弄死他,保不齐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西北可是他的大本营,若是放他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

    见周嘉荣神情凝重,护国公缓缓道:“武亲王的事先放一边,此事不急,当务之急是中山王。今日宫门前的事,臣已经听说了,殿下已将中山王、毛青云一系给得罪完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殿下既然出了手,撕破了脸,就要趁着这个机会,彻底将他们摁下去,让其永无翻身的余地。”

    “外祖父说的是。”周嘉荣颔首。这点他也考虑过,中山王贪婪自私,立场总是随着利益变,可以说是毫无操守可言。他当初既然对中山王动了手,还将其囚禁了近两个月,这笔帐无论是从他这,还是从中山王那边,都过不去,因此他才会当着父皇和朝臣的面,提出削其爵位,贬为庶民。

    护国公神情严肃地说:“最近一段时间,毛家跟武亲王过从甚密,似是投靠了武亲王,今日你进宫后没多久,武亲王也进了宫,据说是去见了皇后娘娘,他走后没多久,皇后娘娘就去勤政殿见了陛下。如果皇后替中山王说情,陛下恐怕会从轻处罚他。”

    这很有可能,兴德帝这人儿子不多,如今老二废了,老七是他的耻辱,这两个儿子他提都不想提,余下便剩四个了。

    可能对灾民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中山王犯的是大罪,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但对皇帝而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赈灾银子和粮食也是他的,他儿子伸手不过是左手倒到右手,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过既然护国公亲自来提起这事,必然是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周嘉荣轻轻道:“外祖父可有良计?”

    护国公眯起眼,一双老练的眼睛宛如鹰眸,犀利又直接:“中山王动不了,那便先动毛青云。毛青云担任户部尚书多年,不可能多清白,丝毫不沾,明日臣会安排人参奏毛青云,只要他失了圣心,朝中便没几个人会替中山王说情了。”

    而且皇帝若是厌恶了毛青云,中山王也势必会受到影响。都说外甥似舅,说不定陛下还会觉得中山王的贪婪就是毛青云给带坏的。

    “外祖父可有了证据?”周嘉荣问道。

    护国公叹气:“自从听说你囚禁了中山王后,臣便让人暗中搜集毛青云犯事的证据。不过毛青云这人老练,又在户部多年,可以说户部上下,尤其是重要位子上的都是他的人。查来查去,只查到了一些皮毛,明日端看陛下如何定夺吧!”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周嘉荣轻轻点头:“外祖父费心了。”

    护国公摆手:“臣来告知殿下此事,明日在朝堂上,殿下无需多言,自有人出来参奏毛青云。你若是追着中山王和毛青云不放,反而可能会起反效果。”

    这还真有可能,他越是想弄死老四,父皇恐怕越是不会如他的意。

    周嘉荣点头。

    说完了事,护国公准备告辞,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刘青的声音:“殿下,曹裕求见,说是有要紧的事想见您!”

    “他来做什么?将他请去偏厅。”周嘉荣隔着门说道。

    刘青应了一声,让人守着门,去了前院。

    护国公见周嘉荣神色有些怪异,问道:“这曹裕是何人?”

    周嘉荣解释:“曹裕是户部支度科的主事,擅算术,乃是算账的好手。我这次去江南,不是缺个做账的人吗?便从户部要了他。”

    让曹裕来记账管账是为了给兴德帝给朝廷一个交代,因此周嘉荣也没调查曹裕的身份,平日里对曹裕也是公事公办,并未特意拉拢对方。

    因为周嘉荣料定,曹裕不管是不是毛青云的人,来之前毛青云都定然找过他。也就是说,曹裕是毛青云,是户部,甚至是皇帝的一双眼睛。

    双方立场不同,现在差事已了,大家回京复了命,也就该各归其位,曹裕不应该再来找他的。

    护国公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眯起眼道:“你去见见他,听听他说些什么。”

    “好。”周嘉荣离开了书房,到了花厅。

    曹裕连忙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行礼道:“臣参见荣亲王殿下。”

    周嘉荣注意到今天曹裕穿了一身黑色布衣,非常低调不起眼,又是趁着天刚黑来他这里,有点意思。

    “你我共事一场,不必多礼,曹大人坐吧。”周嘉荣轻轻颔首,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主动开口道,“曹大人这时候来找我,可是有事?”

    曹裕深深地看了周嘉荣一眼,忽地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黑布包裹着的本子,慎之又慎地举了起来:“殿下,臣这里有最近几年毛尚书贪污银子的账目,请殿下过目!”

    周嘉荣骇得当即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他:“你说真的?刘青拿过来。”

    刘青连忙将账册取走,又打开检查了一遍,没有异样才递给了周嘉荣。

    周嘉荣快速地翻开账册,上面是从六年前开始记录的,第一条并不是关于毛青云的,而是记载着:兴德十九年春,户部拨款二十万两为承州百姓发放种子,后面有一行小字(时年米价六文钱一斤,承州户册人数不过四十八万)。

    四十八万中,还有扣除掉一部分不种地的富商财主官吏以及城中居民,实实在在的农民也就四十万左右。相当于当时给每个人发了五百文钱,按当时的粮价,一个人可购得八十多斤大米,省着点再辅以野菜充饥,八十多斤大米都够一个普通人生活三四个月之久了。若是买更便宜的高粱、黍米等杂粮,能买更多,也能吃更久。

    若按一家五口人算,一家都能发两三两银子,可是比此次江南水患发的赈济粮都多得多。

    一亩水稻所需的种子不过数斤罢了,一普通五口之家哪要得了几百斤种子?

    只要对种地和物价有所了解的人一看便知道这账目有问题。

    这样的账目后面还有不少。

    周嘉荣最感兴趣的是去年冬天的记录。

    武亲王那一仗,让全国百姓,朝廷百官和兴德帝都引以为豪的这一仗,足足花了三百多万两银子,主要开销花在武器、粮草、死亡士兵的安抚等等上面。

    周嘉荣没打过仗,对养一支军队到底要花多少钱不是很清楚,但他府中就有一个精通此道的人,这笔帐若是摆在护国公面前,他定然能看出端倪。

    合上账册,周嘉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曹裕:“你知道交出这个账本意味着什么吗?”

    曹裕面色肃然,恭敬地行了一礼:“臣佩服殿下的为人,愿为殿下效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他直白地说出想要投效周嘉荣,让周嘉荣颇意外,不过送上门的助力不要白不要,尤其是这本账册于他来说,可谓是及时雨,来得相当是时候。

    周嘉荣上前将曹裕扶了起来,笑道:“能得曹大人相助,我之大幸。曹大人这本账册于我有大用,多谢大人,大人既不负我,此后我也将不负大人!”

    曹裕感激地说:“谢殿下信赖!”

    周嘉荣又说了几句对于曹裕弃暗投明的欢迎等等,然后让刘青代他将人送了出去。周嘉荣自己则快速回了书房,将账册交给了护国公。

    “外祖父你看,咱们愁什么就送来什么。”

    护国公翻开账册也是大吃一惊,太详细了,比他们查到的那点皮毛详细多了。粗略一算,近六年内,户部这账上有几百万两银子的账目存在着问题。

    旁的护国公可能不是很清楚,单说去年打仗花了三百多万两银子,看着上面的粮草辎重的调运采购数目,还有武器铠甲战马的费用就不大对,明显夸大了。

    “若是让陛下看到这个,定然大怒,毛青云户部尚书的位子只怕坐不稳了。”护国公心惊地合上了账册,严肃地看着周嘉荣道,“这个曹裕可信吗?”

    周嘉荣轻轻摇头:“我也不知。不过这个账目太详细了,依曹裕的身份,有些账目他应该不清楚,就拿去年那一仗来说,曹裕可能知道他经手的账目,但这一仗总共花了多少银子,他应该没这么清楚才对,毕竟他只是度支科的一个小小的主事。要么这本账册是假的,是毛青云给我们设下的陷阱,要么就是曹裕背后另有他人,想借我们的手,将毛青云拉下来。”

    护国公再次翻开账册,又看了一遍,轻轻点头道:“殿下说得有道理,臣更倾向于后者。这本账册记录六年之久,最初的字迹和最近的字迹颜色明显不一样。若是毛青云设下的圈套,除非他能六年前就想到这里,并开始造账册引我们上勾。”

    但六年前毛青云又怎么会料到有今日呢?

    而且这事惊动了兴德帝,万一兴德帝对户部的账目起了疑心,要详查怎么办?依毛青云的脑子肯定会考虑到种种可能,他不可能会做出这种可能会引火上身的事。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毛青云挡了人的道,有人想除了他。

    现在中山王闹出这种事,便是最佳的时机。对方不想出头,就将毛青云的把柄通过让曹裕投诚的方式,送到了他们手里。只要账册是真的,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嘉荣沉吟片刻后道:“凡事只要做过便有迹可查。外祖父,我们连夜派人查一查曹裕的出身来历,还有这个册子上的几个我们所知道的账目,找一找相关的知情人,看能否跟这本账册上所写的对得上,若对得上,明日就用这个册子来参毛青云一本,若是不能,就按下先不表。”

    护国公点头:“殿下所言甚是,臣这便回去找人探查,账册臣带回去了。”

    “好,我送送外祖父。”周嘉荣将护国公从后门送了出去,抬头时已是满天繁星,天黑了,今日也不知道外祖父那边能不能查清楚,若账册是真的,那曹裕又是谁的人呢?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不过周嘉荣这段时间身体很累,回到府中,心下安定,倒是倒头就睡着了。

    次日大清早上朝之后,先是议事,就最近朝廷的一些公事进行了君臣商讨。

    目前大齐还算太平,江南水灾也得到了控制,朝堂上没什么大事,所以大臣们所奏的不少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说到最后,兴德帝都有些不耐烦了。

    可能是看出了他的暴躁,没什么要紧事的臣子都闭了嘴。

    就在这时,孟御史又站了出来,恭敬地说:“陛下,臣有事启奏,中山王贪赃枉法,无视国法家规,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万永淳一听到这话心里就叫苦。这个孟老头,一根筋,像个疯子一样,谁被他盯上就倒霉,这下又要轮到他倒霉了。

    别说万永淳喊头痛了,兴德帝也有些头大。

    孟御史这人立志要做青史留名的诤臣,什么都敢说,也不怕死。偏偏他因为学识渊博,品行端正,敢于进谏,在文臣中说话颇有些分量,尤其受读书人的推崇。

    让兴德帝有时候也拿这个硬骨头没办法,骂,骂不赢,打杀,人家根本不怕,说不定还巴不得被杀了千古流芳呢!

    兴德帝有时候真是后悔怎么就提拔这老头做了御史呢?不过当这老头若是盯上了他也不喜欢的臣子时,又挺好的。

    所以兴德帝对孟御史的感观极为复杂。

    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兴德帝看向脑袋快贴到地上的万永淳:“万爱卿,查得怎么样了?”

    万永淳衡量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回陛下,据微臣目前所查到的消息,中山王贪污银两此事属实。不过中山王尚且年轻,去了苏州府便被当地官员请进了庄园,很多事情都是下面人安排的,中山王应稀里糊涂犯了错,被人利用了。”

    他揣摩了一下兴德帝的心思,觉得兴德帝还是不想儿子背上贪污赈灾银子的骂名,有点想保中山王的,不然不会将中山王交到刑部,因为案情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中山王贪污银子也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但陛下要保人,他自然不能跟陛下对着干,于是就顺着中山王的借口说。反正苏州知府同知等涉事人员已经被荣亲王给杀了,死无对证,他这么说也没错。

    他给中山王的事定了性之后,马上就有毛系一派的官员站出来道。

    “陛下,中山王贪污赈灾银子,其罪不可饶恕,但念在其也是受人蒙蔽的份上,请陛下从轻处罚!”

    ……

    接下来好几个臣子站出来替中山王求情。

    周嘉荣默默记着,发现这里面除了一个户部一个翰林院的官员是平日跟毛青云一系走得较近,铁板钉钉子的毛系官员外,余下两位竟是中立的官员。

    不知这两个到底是毛青云还是武亲王的人。

    随后毛青云也站了出来,跪下义正言辞地说道:“陛下,万大人此言差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中山王在户部当差虽兢兢业业,未曾有行差踏错之举,但此次下江南办事却被小人蒙蔽,险些酿成大祸,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请陛下按国法家规处置!”

    说着,他流下了两行清泪。

    让不少人看了都要感叹一声,毛尚书真是严于律己,铁面无私。

    可周嘉荣却听出来了,毛青云这分明是变着法子地给中山王开脱。看看,中山王在户部当差那么久,经手那么多的银子都没犯过错误,这去了江南就出事了,分明是江南官员看其年轻好欺骗,打着中山王的幌子敛财嘛。中山王也是年轻不更事,被人给利用了,情有可原。

    果然,兴德帝的脸上也出现了几分唏嘘的表情。

    趁热打铁,就在这时,武亲王也站了出来,说道:“父皇,四弟年少无知,受歹人蒙蔽,无意中犯下大错,请父皇看在其不是故意的份上,饶了他这一次。想必经过了这次的教训,四弟以后定然会幡然醒悟,明辨是非,不会再重蹈覆辙,请父皇再给他一次机会。”

    武亲王都开口了,一些本来就有点偏向他的大臣也跟着站出来道:“是啊,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中山王已经知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陛下不如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只有孟御史坚持一定要严查此事,严肃处理。

    可他一张嘴哪怕再会说,也不是这么多张嘴的对手。

    孟御史是个诤臣,不阿谀不结党,还因为六亲不认的倔强执拗性子,得罪过朝上不少官员,根本就没人帮他,他很快就落了下风。

    兴德帝看着朝中局势一面倒,幽幽地瞥了一眼周嘉荣。

    周嘉荣面色忿然,眼神凶狠,显然是很不满意朝堂上几近一面倒的局势,但可能是没人站他这边,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思量间,兴德帝心里的已经有了决断,是啊,老四还年轻,没什么经验,被下面的人糊弄了,差点铸成大错,看在他年少不更事的份上,便饶恕了他这一次,从轻处罚吧。

    兴德帝刚打算开口,忽地户部湖广清吏司员外郎常星河站了出来道:“陛下,微臣有事要奏,户部尚书毛青云贪赃枉法,伪造账目,收受地方贿赂,侵吞国库银两达数十万之多!”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大家都没想到这把火会突然烧到毛青云身上。

    周嘉荣也吓了一跳,他以为会是兵部的官员出来参奏毛青云,不料竟是户部的,真没想到此人竟也是穆家在朝堂中安插的一颗棋子,难怪父皇对穆家如此忌惮,外祖父真是藏得好深。

    不过也正是平日里藏得深,常星河站出来,才没人会怀疑到穆家,怀疑到他头上。而且作为户部的官员,他站出来参奏毛青云也是最合适的,若是兵部的参奏,哪怕有证据,旁人也会怀疑是穆家,是他故意要搞毛青云。

    毛青云也吓了一跳,户部员外郎多达十数人之多,从五品的小官,在员外郎上还有一二十名郎中,毛青云认得但却不是每个人都熟的,今日竟被“自己人”突袭,他震惊不已,连忙跪下否认:“陛下明鉴,微臣在户部任上,兢兢业业,从不敢懈怠,常员外郎所言纯属污蔑!”

    听了这话,常星河不卑不亢地从袖中取出册子,双手恭敬地朝上:“陛下,微臣这里记载了从兴德十九年到兴德二十五年这六年期间,户部的一些异常账目,请陛下过目!”

    看到常星河的从容举动,大家都明白了,他显然是有备而来,毛尚书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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