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呼啸,拍打着窗棱,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天,到晚上仍不消停,天寒地冻的,室内也好不了多少,小小的火盆将熄未熄,只余点点火星在暗沉的室内发出微弱的光亮。
兴德帝躺在床榻上,面色暗沉,嘴巴张了又张,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
今日是冬至,本该是热热闹闹举家欢庆的日子,但兴德帝居住的寿安殿内却一片冷清,就连伺候的宫人也躲了懒,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兴德帝双目无神地望着床帐,隔着重重宫帷,仿若能听到勤政殿的莺歌燕语。冬至,历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节日,那些年,每逢这日,群臣相贺,后妃环伺,美酒佳肴,好不快哉。
可如今,他已经沦为了一个废人,连说话起身都极为困难,也没人来陪他过节了。
兴德帝嘴里泛起浓浓的苦涩,无边无际的寂寥、颓丧将他笼罩。他想发狂,他想怒吼,他想召来宫人将那逆子和徐氏都叫过来,可一张嘴,只有幽幽的呜咽声。
连唤个人,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都困难,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了兴德帝的心头。
他知道,自己已近垂暮,就若那掉了牙行动迟缓的老虎一样,再也没有了威慑力。所以周嘉荣、徐氏、穆氏才敢欺负到他头上。
他一觉醒来,就莫名其妙“被”退位了,接着搬进了这偏僻的寿安殿,距徐氏的永寿宫和穆氏的秋水宫中间隔了七八座宫殿,他就像他那些曾经受宠的妃子一样,失宠被打入了偏僻的冷宫中,自生自灭。
好在他那些年轻可人又温柔体贴的妃嫔们也迁居到了寿安殿附近的几座宫殿中,兴德帝稍稍有些慰籍。
只是这点微薄的慰籍在巨大的失落面前,微不足道。
时日一长,不止他感到了厌倦,便是那些曾经的解语花也都变成了狰狞的模样。想当初,他多么宠爱妍妃,给她父亲封爵,升她位份,赐她各种珍宝,可他退位无法言语后呢?
起初两个月妍妃还算尽心尽力,温柔地照顾他,不假手于他人。可这种照顾没维持多久,她便寻各种借口、理由不来了,到现在,他已经快三个月没见过妍妃了。
其他喊不出名字的妃嫔更是如此,一个个照顾他也是敷衍至极,甚至,就连宫人也渐渐懈怠了,除了管他的吃喝拉撒和吃药,其他的一律不怎么用心,就连守夜的人也不规矩,跑到外面的榻上睡着了。
兴德帝心里恨极了,若是以往,他一定要将这些人通通都给砍了,砍了……
可现在,他除了躺在床上,心里将这些人怒骂一通,还能怎么样?
寂静又寒冷的夜总算过去了,次日天气放晴,但气温并未回升,宫里一片银装素裹,屋檐瓦片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兴德帝躺在没有一丝人气的寝宫中,见宫人进来伺候他洗涮,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倒了旁边的水盆,指着外面,咿咿呀呀。
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连忙小心地捡起盆子,恭敬地说:“太上皇,太上皇,您……您消消气,奴婢这就伺候您方便洗刷用膳……”
兴德帝一把推开了他的手,两眼暴凸,指着门口的方向,身体也拼命往外伸,半个身体都快掉到床榻上了,伺候的宫人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起:“太上皇,太上皇您冷静一些,您要什么,慢慢说,奴才这就去拿……”
兴德帝还是不管,身体使劲儿往外拱,不管不顾的样子。
宫人的力气自是比他大,但怕弄伤了兴德帝,也不敢下太大的力气,这给了兴德帝可趁之机,他推开了宫人,然后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宫人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去扶他:“太上皇,太上皇……”
兴德帝不管不顾,只一心往外怕,脸上神情癫狂。
宫人吓坏了,虽然他们如今伺候太上皇没那么用心,但也是不敢怠慢的,毕竟这是陛下的亲生父亲,若有个好歹,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太上皇莫非是想出去?”观察了一会儿,有机灵的宫人看出了兴德帝的意图,连忙安抚兴德帝,“太上皇,咱们这就去禀告太后娘娘,您先随奴才回床上歇息一会儿可好?”
听说要请徐太后过来,兴德帝总算消停了,停止了往前爬的举动。
小太监唯恐他一会儿又要折腾,当着他的面吩咐另一名宫女:“快去请太后娘娘,就说太上皇想见她,请她来一趟。”
小太监也不知道在这种冰天雪地里,徐太后会不会愿意来,但样子总是要做一做的,不然一会儿太上皇又闹起来,折腾的还是他们。
徐太后刚起床,还在慢悠悠地用着早膳,听说大清早兴德帝就闹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外面冰冷的雪,轻嗤一声:“这时候都不消停。”
对比兴德帝的颓丧,徐太后的日子颇有些悠闲,而且可能是没了往日里那种如履薄冰的小心和谨慎,她整个人心态都放宽了许多。可能是又无忧无虑的缘故,她看起来比前两年的状态还好,仿佛越活越回去了,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而且她唯一的宝贝女儿还被封为了长公主,尊贵无比。去年,还嫁给了长庭侯的次子,出宫建府单过。驸马爷长相俊俏,能文善武,对女儿也体贴温柔,小两口甜甜蜜蜜的,不到半年时间永宁就传出来了有孕的消息,如今已身怀六甲,过不了几个月,她就要做外祖母了。
想到如今像做梦一样的生活,徐太后脸上忍不住挂起了笑意。
半晌,用过了早膳,她看到了寿安殿的来人还站在门口,等她的消息,她招手叫来余嬷嬷:“准备一下,去一趟寿安殿。”
余嬷嬷看了一眼外面厚厚的白雪,心知徐太后并不待见兴德帝,便小声建议:“娘娘,这雪都还没化,不若您再休息一会儿,等一等,等雪融化了,下午天气暖和些再去吧。”
徐太后瞥了一眼候在门外,一脸不安的宫人道:“不用,左右无事,收拾收拾就出发吧,看看他又想搞什么。”
她之所以去看兴德帝,可不是顾念什么夫妻情分,而是想替周嘉荣分担一些。兴德帝既打定主意要闹,要折腾,见不到人,最后肯定会烦到嘉荣面前。
碍于孝道,嘉荣也不能不管他。可如今国事繁忙,嘉荣哪有那么多空闲时间?而且她也知道,嘉荣跟她一样,早就被兴德帝伤透了心,根本不待见兴德帝。
嘉荣给了她们母女安稳尊荣的生活,她也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帮他分忧解劳了。
她不是兴德帝,她很清楚,情分这东西都是一点一点处出来的。她待嘉荣母子好,他也善待她们母女。而且等她归西之后,永宁还要仰仗这位兄长照拂。
余嬷嬷见她坚持,立即下去安排了轿子。
巳时一刻,徐太后来到寿安殿,伺候的宫人看到她,大大松了口气,连忙跪地道:“奴才参见太后娘娘,太上皇一直在念叨着您。”
徐太后轻轻颔首,步入室内。
内室一片昏暗,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不怎么好闻,徐太后轻轻翕了翕鼻子,捏着帕子走到床沿,笑道:“太上皇今日可好,听说您想见臣妾,可是有事要吩咐?”
好不容易见到她,兴德帝只剩皮包骨的干枯手指立即死死抓住她,用力在她手上划了三下,眼神渴盼地望着她,嘴巴张了又张。
到底是多年夫妻,徐太后听出来了,他是问老三呢?
徐太后垂下眼眸,轻声道:“近日突降大雪,朝中事务繁杂,陛下忙着呢!”
兴德帝莫名地觉得这话有些耳熟,混沌的脑子意外地好使,忽地想起,这不就是他曾经让孙承罡敷衍徐太后的话吗?那时候徐太后惹他不高兴了,又或是他不想见她,“事务繁忙”便成了万金油的借口。
如今这话从徐太后口中说出来,颇为讽刺。
他呐呐地张了张嘴,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自己,嘴巴张张合合,咿咿呀呀的。
别人可能看不懂,但作为最了解他的徐太后还是能大致领会他的意思。他是在指着周嘉荣,说周嘉荣不孝顺,不来看望他这个老子。
但徐太后装作没听懂,轻轻帮他捻了捻被角,语气柔柔的:“太上皇,臣妾知道,您是担心陛下,放下吧,陛下有皇后照顾,好着呢,您就别担心了,好好养身体,免得陛下担心。陛下可是一直担心您的身体,前阵子还去寺里替您祈福,愿您福寿安康。”
屁!那个逆子,冬至就早上过来了一趟,在门口自顾自地行了个礼,说了两句吉祥的话,连个照面都没打就走了,还孝顺呢!
兴德帝气得嘴唇直哆嗦,手指愤怒地往外指,眼神愤懑地盯着徐太后。
徐太后知道他什么意思,挥了挥手,让寝宫里伺候的宫人都退下,这才褪下了脸上伪装的笑意,冷淡地说:“太上皇,有好吃好喝地供着您,也有人好好地伺候您,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这人啊,就是要知足!”
兴德帝恶狠狠地看着徐太后,如果眼神能杀人,徐太后已经被大卸八块了。
徐太后一把挣脱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语气淡淡的:“时至今日,您还怨恨臣妾和陛下,这又是何必呢,只会让您自己不痛快。”
徐太后这话说得不痛不痒的,但也是实话。
兴德帝如今连自己的意思都没法表达出来,躺在床上跟个活死人没多少区别了,他若想开点,日子还好过一些,但他偏偏想不开,还没忘记他当皇帝时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畅快,三天两头这么闹,不痛快的最后只是他自个儿。
兴德帝本就生气,被她这么一说,更怒了,指着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徐太后见状,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说:“太上皇还是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绪吧,别把身边的人都赶走了,又才怨大家都抛弃了您。”
这话可不是威胁,而是事实。
兴德帝虽然人废了,但坏脾气并没有改,相反,脾气较之从前更暴躁易怒,身边伺候的人都被他得罪得差不多了。
先是孙承罡这个最忠心的大太监,当初就被兴德帝愤怒地赶出了宫。
孙承罡伤心地出宫后,还是惦记着寝宫里的兴德帝,担心别的太监宫女不了解兴德帝的习惯和想法,没法好好照顾他,又自请入宫,进了这寿安殿,亲自伺候兴德帝。
可兴德帝不但没念他的好,还变本加厉地折腾孙承罡,动不动就发脾气,抓起手边的杯子就往孙承罡脸上砸,还指着门口让孙承罡滚。
孙承罡总念旧情,他有今日都是兴德帝提拔,因此极为忍耐,从不言苦,依旧细心体贴地照顾兴德帝。
可有一次,兴德帝心里不痛快抓起茶壶直砸到他的脑门,将他给砸晕了过去。这事后来惊动了周嘉荣,周嘉荣格外生气。
孙承罡虽然只忠心于兴德帝,但也是一个很仗义,心善的大太监,并不曾利用手里的权势谋过私利,对徐太后和周嘉荣母子也多有提点。
周嘉荣领他这份情,也钦佩他的忠诚,所以见不得兴德帝这么糟蹋他,直接命人将昏迷不醒的孙承罡送出了宫,安置在他前阵子买的房子中,又赏了一笔银子给他养老,让他以后都不用进宫了。
孙承罡走后,兴德帝并没有收敛,变本加厉地折腾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些伺候的妃嫔,动辄打砸,稍微一个不顺心,就会惹来他的惩罚。
这些妃嫔位份低,很多都是入宫没几年的,个个花一样的年纪,陪着这位即将入土又很不好相处的太上皇,心里的委屈可想而知。偏偏太上皇也半点不念她们的好,时日一长谁受得了?
反正太上皇已经退位了,没多少时日了,现在在他面前就是再尽心也寻不到下半辈子的依靠,又何必受他这个气呢?尤其是当她们发现,两位太后和新皇似乎也不是很待见太上皇后,一个个更是不乐意往兴德帝面前凑了。
如此一来,兴德帝面前更冷清了。就连妍妃,伺候了他两个月,发现自己除了当个出气筒,什么都捞不着,连赏赐都没有还要时时承受他糟糕的脾气之后,也歇了往兴德帝面前凑的心思。
这宫里伺候的人不少也是见风使舵的主,兴德帝贵为曾经的帝王,如今的太上皇又怎么样?太后皇帝、太妃们都不待见,他自己脾暴躁又不拿这些伺候的下人当人,从他这儿拿不到任何的好处还要受他的气,时间一长,就是太监宫女们也渐渐懈怠了。
要徐太后说啊,他这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可惜兴德帝高高在上惯了,到如今仍没半丝反省,反而将一切都推到他们身上,怨她和穆太后,怨周嘉荣,怨那些妃嫔和伺候的宫人,但就是不想想是什么导致他众叛亲离,临到老,身边一个的心甘情愿伺候他的人都没有。
做人做到他这份上,还真是失败。
看着兴德帝血红愤怒的眼睛,徐太后就知道,他听不进去。
她也懒得再多说,站起身在兴德帝愤怒到极点的目光中淡淡地出了寝宫,轻描淡写地对伺候的宫人交代了一句:“好好伺候太上皇。”
然后就离开了。
兴德帝在寝宫内气得鼻子都歪了,扯着嗓子用力嘶吼,可吐出来的却是像野兽一样的嘶鸣声,根本没法表达清楚他的意思。
兴德帝只能颓丧地垂下肩,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等他都快咳完了,外面伺候的宫人才慢吞吞地进去,端着一杯快凉透的水道:“太上皇,喝口水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兴德帝抿了一口,冰凉的水入喉,刺得他一个激灵,手愤怒地一把打翻了杯子,杯子上的水一半泼到了床上,一半泼到了宫人的衣服上,这种天气可不好受。
那宫人闷了片刻,捡起杯子,低眉顺眼地跪在一旁:“太上皇饶命,都是奴才的错,请太上皇责罚!”
兴德帝那个气啊,跪个屁啊,不知道先将他身上的湿被子换掉啊。
水浸透了被子,潮气贴到他的肚子上,他异常难受,可又没法表达,只能听之任之。
到了晚上,兴德帝就发起了烧,太医看过之后,开了药,但烧还是反复不停,第二日兴德帝便感觉头晕目眩,身上仅剩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身体越发地疲倦,连翻身都有些吃力。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大限到了。
他不甘心,可在生死面前,便是帝王又如何?照旧没法逆天改命。
恐惧愤怒恨意涌上了心头,兴德帝拿周嘉荣没办法,也不能真拿这个唯一的儿子怎么样,便想起了折腾其他人。他让伺候的太监拿来纸张和砚台,提不起笔,他就用食指蘸着墨汁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封信,准确地说是他的遗诏。
这封遗诏只有一个意思,那便是要求除了穆太后以外,他所有的妃嫔都要给他陪葬。
她们不是不愿意照顾他吗?他要让她们通通到地底下陪他。
这张纸当晚便送到了周嘉荣手里。
周嘉荣看完之后,冷笑连连。
奚皇后瞅了,将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屏退下去,轻声道:“陛下,可是父皇那边又有什么要求?明日上午臣妾去看看吧。”
她是做儿媳的,不好进兴德帝的寝宫,在外面听听做做样子就可以了。奚皇后虽然入宫的时候兴德帝就退位了,但架不住她有个性情直爽什么都说的婆婆,穆太后可是没少在她面前说兴德帝曾经干的那些事。她知道,陛下和两位母后都不愿意见太上皇,她这个为人媳的正好可以代劳。
周嘉荣将信塞给了她手里,径自站了起来,拿过架子上的外衣就往身上批。
奚皇后诧异了一瞬,展开纸看了起来,等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她震惊地捂住了嘴:“这……这……”
太荒唐了吧,大齐上百年,仅有几个殉葬的后妃,有不少还是宫斗失败者,到兴德帝这儿,一下子要几十人替他殉葬,连他的原配嫡妻都不放过,也未免太狠了。
但碍于为人媳的本分,她也不好说兴德帝的坏话,只是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周嘉荣就没这个顾虑了,直斥道:“荒谬无德!”
说着一把接过奚皇后手里的纸:“朕出去一趟。”
奚皇后知道,他是要去寿安殿,有些不放心,连忙跟着站起来道:“臣妾随陛下一道去吧,若是您不方便处理,便由臣妾出面。”
周嘉荣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目光落到她圆滚滚的肚子上,声音放柔:“不用,外面天寒地冻又黑乎乎的,你身子重,不宜出门,就寝宫里早点休息,若是忙完还早,朕便回来陪你,若是太晚了,今夜朕就歇在朝阳宫,明日上完早朝再来陪你用膳。”
这话也有道理,奚皇后只得担忧地将他送到坤宁宫门口。
到了寿安殿,里面灯光已经熄灭了,只有宫门口值夜的宫人坐在火炉边烤火,看到周嘉荣突然出现,太监吓了一跳,连忙屁颠颠地滚出来:“奴才参见陛下!”
周嘉荣抬了抬手,直接越过宫人,往兴德帝的寝宫走去。
里面的太监宫女听到动静,点亮了灯,慌忙出来迎接周嘉荣。
周嘉荣没理他们,径自走进了兴德帝的寝宫。
兴德帝其实还没睡,他整日躺在床上,白日睡得多了,晚上便时常睡不着。听到动静,他睁开了眼睛便看到周嘉荣从火光中走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他写的那张纸,兴德帝顿时明白他是为何而来的了,嘴角扬起了得意的笑容。
谁知周嘉荣走到他面前,不顾身后还有宫女和太监,直接将纸一巴掌拍到了他脸上,冷嘲:“想让母后给你陪葬?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现在一切还由你说了算?”
兴德帝差点被蒙面罩下来的纸张捂住嘴窒息,他连忙伸出手将纸拨到一边,愤怒地瞪着周嘉荣,他只是让徐氏给他陪葬而已,又没要穆贵妃给他陪葬,这小子太不孝了。
周嘉荣看懂了他的眼神,直接抓起那张纸撕得粉碎,然后抛在兴德帝的脸上:“不光是母后,其他妃嫔也不可能,一个都别想,你要死了,也要拉着这些女人陪你一块儿死,凭什么?朕不允许,不止如此,以后朕会下旨,子孙后代,皆不准让人殉葬!”
“你……”兴德帝指着周嘉荣,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你字然后就一连串的咿咿呀呀。
不用听,周嘉荣也知道,他这是在骂自己,左右不过就是指责自己不孝顺。
他根本不在乎,他们之间的父子情早在兴德帝一次又一次的作妖中消磨殆尽了。兴德帝每次的过分要求,只会让他看清楚他自私自利的本性。
兴德帝咿咿呀呀地骂了一通,骂得嗓子都哑了,周嘉荣也不接一句话,还淡定地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兴德帝这出独角戏唱不下去了,只得忿忿地消了声,紧抿着唇,一双猩红的眸子控诉地瞪着周嘉荣。
周嘉荣放下茶杯,缓缓开了口:“等你去后,朕会下旨,侍过寝的太妃嫔们送到青云庵静修,未曾侍过寝的各回各家,嫁娶自由。”
兴德帝眼珠子暴凸,凶狠地瞪着周嘉荣,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一副想打周嘉荣的样子。
周嘉荣看到他这副激动的样子,不解地皱了皱眉头:“你说你,什么都做不了,非要占着这些女子干什么?养她们有什么用?有这个钱,多养些士兵保家卫国不好吗?”
周嘉荣是真疑惑,兴德帝的后妃中,有不少是近几年才纳入后宫中的。但这时候兴德帝的身体已经力不从心了,所以有近半数还没被临幸过,就这么搁在后宫中。
又没生儿育女的,都还这么年轻,继续留着,得养好几十年,何必呢?还不如放她们出宫与家里人团聚,也能减少后宫的开支。
兴德帝愤怒地指着周嘉荣,嘴巴张张合合,周嘉荣辨认出来了,是“逆子”两个字。
翻来覆去也就这两个字了,周嘉荣站了起来,背着手往外走,到了屏风处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兴德帝:“传令下去,太上皇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以后除了太医和伺候的宫人,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能到寿安殿打扰太上皇。”
说罢,大步出去,消失在了兴德帝的视线中。
兴德帝气得暴跳如雷,什么静养,这逆子分明是要软禁他,还编排出这么个名头,可偏偏他口不能言,再多的愤怒都无法表达出来,只能任人宰割。亲儿子都如此对他,那些趋炎附势的宫人焉能不落井下石?
无边无际的悲凉涌上了兴德帝的心头,他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抬头看着昏暗的蚊帐,想起太医的诊断,说他是服用了太多的丹药导致身体偏瘫麻木,所以口不能言的,深深的懊恼涌上了他的心头。
这一刻,他不知道,到底是痛快的死了好,还是病病歪歪的拖着好,又或是像他现在这样没有尊严地躺在床榻上,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身边人的离弃,承受着他前面几十年都不曾见过的世态炎凉默默死去更好?
兴元二年腊月初二,瘫痪在床的兴德帝死在了一个寒风肆虐的冬夜中,等宫人发现他死亡的时候,他的尸体都有些僵硬了,不知已去了多久。
只见他半个身子偏倒在床边,两只眼睛大睁着,一只手伸向门口的方向,表情惊惧中带着渴望,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又或是想起了什么。
兴德帝死后,周嘉荣宣布国丧二十七日,并且借这个机会将丧期都改为了二十七日,推广到全大齐,以后无论是祖辈还是父母丧,都只需守孝二十七日便可。以避免大臣们遇到父母丧,丁忧数年的情况,也避免文人们每逢丧亲都要守孝数年,耽误做事和婚嫁。
很多人一生只有三四十年,能做事的时间有限,一声却要耗费在守孝的时间上长达六年甚至更久,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这个诏令一出,招来了不少保守大臣的强烈反对,认为这是很不孝的行为。
周嘉荣直接质问他们:“朕只守孝了二十七天,你们这是在指责朕不孝?”
大臣们连忙否认:“当然不是,陛下,万万不可,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日理万机,国事为重,二十七天足……”
周嘉荣厉声打断了他们:“朕有事要做,他们就不需要吗?朕的父亲,祖父母、曾祖父母……都只能受后人二十七天的守孝,为何百姓却达三年?你们这么做,置朕于何地?莫非,你们是准备让朕也跟着守孝三年?”
这顶帽子压下来,大臣们没法再坚持了,总不能让陛下也跟着守孝三年,那先皇驾崩守孝三年,以后两位太后娘娘仙逝也得各三年,九年下来,陛下也不用做事,不用生子了,大齐也废了。
群臣的反对声止,根据钦天监的推演,礼部按照规制,主持兴德帝的大葬仪式。十二日后,在年前,兴德帝下葬,葬入他登基后就开始修建,修了几十年的陵寝中,谥号一个“灵”字,史称齐灵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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