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有两个花园,前院花园是用来待客使用,所栽花种大多是牡丹、玫瑰、杜鹃、蔷薇等艳丽的花,由专门的花仆打理。后院花园是全家团聚和赏月休憩用,多为芍药、昙花等淡雅花束,各为其用。秦氏甚是看重这后花园,多数时候都是亲自打理,每一处花开得如何,她都印记在脑海里,也不许旁人随意采摘这园里的鲜花,连李大人都不被允许。偶尔秦氏也会在某花正盛之际,在不影响观赏的情况下采些分送到各房装点。
知道舒晴也喜欢花,秦氏曾特意叮嘱她,若是想去采花,提前来报一声即可。舒晴为避免麻烦,除了家宴或是秦氏相邀时,轻易也不会去碰后院园子里的花,多数时候都是去前院的花圃。
等舒晴来到前院花圃中,负责打理的花匠老余早已收到消息,立在一旁恭候。老余守在花圃门口,瞧着远处走来的主仆二人,心中不禁感叹,“小姐这命,生得倒是极好,家里遭了难,还能遇见这么好的人家收留,吃穿用度与嫡出的三位公子无二般,虽说身边伺候的人少了些,但据说是小姐不喜人多所求。且据传夫人捡到小姐时,与乞丐一样,眼下这瞧着通体的贵气,哪里像出身贫苦人家。”
老余眼光涣散,心神在在,舒晴把着小青的手走至门前,浅笑着唤了声余伯。
半响未见回应,小青不禁拿手朝他眼前晃晃,跟着唤了声大的,“余伯,可以开门了”
舒晴斜小青一眼,略带责怪的出声“小青,你别吓着余伯。”
老余这才转过神来,有些羞愧地朝舒晴弯下腰身,呐呐道歉“小姐,是老奴走神了,实在是对不住。老奴这便开门。”
舒晴没在意,浅浅嗯声回应,一边抬脚往花圃走,一边侧头往前院张望,期待能辨出些动静来。
小青也跟着侧头远目,见小姐似是在找人,误以为是在看三公子的马车,不解的问,“小姐,您在看什么呀?三公子早就出门啦,还是您要出府?”
李府书房的方向与府门一致,过了书房的院子,再绕过一道屏风,穿过一道长廊,过了拱门便能见着李府大门了,所以小青才会有如此猜测。
“无事,咱们去采花吧!”舒晴也不辩解,收回了目光,提起裙摆,踩上泥土相间的青石板,朝花圃深处走去,小青和余伯自然是跟在后头。
“小姐,今日的月季和玫瑰都开的不错,摆在房里也是增添色彩,是否要采些回去?”余伯一边提醒舒晴注意棘刺,一边推荐。
舒晴的心思不在采花,只是想找理由在这花圃多待些时间,便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木槿旁边停住脚步,朝老余吩咐,“余伯,晴儿今日来此只是想逛一逛,随性采摘几支花束,您自行忙活去罢,不必管我。”
见小姐如此说,老余也不好再多嘴,俯身回了一句“那老奴去给园中除除草,小姐若是有需要,可使人来唤。”说罢便离身走了。
这片花圃面积不小,约有三四亩地宽,放眼望去,栽种的花得有几十种,高低错落,颜色相间,不同季节花期交错分布,呈有规律的排布,保证一年四季都能在园中欣赏到不同的景色,属实花了不少心思。周围还围了一圈低矮的竹子篱笆,上头爬满了蔷薇。此时正值蔷薇花期,一簇簇的,鲜艳又夺目。园里的玫瑰、月季有十几个品种,不乏有及其罕见的紫色玫瑰,眼下也开的正盛,还有几只蜜蜂不停地在花间飞舞忙碌。
舒晴看着这园中的盛景,心里却是想起了曾经的苏府中,也有这么个院子,只是父亲酷爱菊梅二花,院中便种满各类菊花和梅花。每至花期,母亲便常吩咐厨房将开盛了的菊花摘下来晒干泡茶。到了冬季,腊梅开了,母亲还会亲自下厨做梅花饼,酥脆清甜,入口满嘴都是梅花淡淡的清香,舒晴每回都要吃到小肚子鼓如蛙肚方肯停下,满脸碎屑。哥哥每次都会嘲笑她是个十足的小吃货,自己羞恼,常与二哥打闹嬉追,只可惜。
舒晴突然觉着胸口堵闷,眼眶涩涩,有滚烫滑落面颊。微微侧了身朝内,舒晴借低头赏花拂袖擦过眼底,大口吸气平复情绪。
小青见小姐直盯着眼前的木槿花出神,不多时又像想起了什么,眼睛蓄满了水汽,紧紧抿住小嘴。小青只当她是想起了伤心往事,遂摘了一朵木槿花插在舒晴右边的发髻上,拍拍手掌欢呼道,“小姐带上这朵花,好似那花中仙子,要飞升而去了呢。小姐,您可别抛下小青,小青也想跟你一块儿去天宫做仙子,每天喝喝露水也能美貌如花、长寿无疆呢。”
舒晴被她这么一打趣,伤心的心思下去不少,起身笑着白了她一眼,转身朝前头行去。许是被鲜花、蝴蝶染上,舒晴脚步亦轻快起来,开心之处还撩裙蹁跹,果真如花仙子般自在。
主仆二人在花中闲逛打趣时,门口又来了俩人,正是李淼和柳青。
柳青来李府,也是随机寻了个理由,道是柳国公近来复起,听闻南郡城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城内经济甚是繁荣,过往的商人无不称赞。又道起先前相交的那段时日,俩人在政事上很多观点都契合,有种惺惺相惜之感,虽遗憾未能成为翁婿,但亦算得上是忘年交,适逢府上管家来南边办事,便遣他来探望一番。
俩人本是在前头偏厅交谈,来花园,也是柳青在谈话间隙提到,外间坊传这知府花园种有稀世品种紫月玫瑰,便想来开开眼界。碍于柳青身份,李淼不好推辞,且只是瞻赏,便带他往这花园而来,正撞上女儿与侍女在此嬉闹。
李淼停了脚步,双手背腰,身子微微偏向一旁的蔷薇篱笆,目透欣喜地望着园内飘然的主仆二人,他一直都觉着舒晴性子过于冷淡了些,如此奔跑追逐,放声大笑,才是五岁女娃该有的活泼可爱、天真率性的本性。
一旁的柳青偏头,望见李淼那宠溺神色,心中石头总算落了地,如此一来,国公爷该是放心了,天上的夫人和大小姐也会放心的。
俩人在门口站了许久,直至两人身影跌入舒晴眼中,才端笑入园。舒晴收起脸上神色,小快步行至俩人跟前,拽着手里刚摘的花束,半蹲身子行了个礼,软软的唤了声“义父”。
李淼抬手介绍柳青,“这位是京中柳国公府的大管家,按辈分,晴儿该唤声爷爷”虽是下人,但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深得圣宠的国公府。
“柳爷爷好”舒晴按李淼的吩咐又见了礼,不见半分熟知模样。
“柳管家,这位便是我两年前收养的义女,名唤舒晴。”
“晴儿小姐好。”柳青依样躬身行礼,其实他本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在旁人看来,他虽只是个管家,但背后毕竟是国公府,这比多数地方官员都得脸,故而同李淼会面时,他也只是微微拱手,以示尊敬。
李淼诧异,这位柳大管家竟给自己的义女行大礼。
“方才见晴儿小姐在花间奔跑,好似蝴蝶飞舞,又似仙童下凡,让老奴想起了当年的大小姐,也曾如此天真烂漫”柳青笑着解释。
柳管家所说的这位大小姐,李淼也是知道的。当年他差一点便与这位国公府小姐结亲,听说是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温柔女子,可惜被太子一案牵连,早早便去了。
李淼抱拳,“大小姐那样的仙资,小女怎比得上,柳管家谬赞了。”
柳青没反驳,只望着舒晴淡淡地笑。
“义父同柳爷爷是来赏花的么?眼下有几株玫瑰和月季开得正好,晴儿给您们领路”舒晴故意岔开话题,领着两人往花圃走。
舒晴一路介绍这园中的花,她这两年没少来此处摘花赏花,又同那余伯相处融洽,耳濡目染下,对园中甚是熟知,介绍说得也顺溜。小青和李淼的小厮远远地缀在后头,柳青是独自来的李府。
行到凉亭,李淼正招呼柳青在此处歇息,便见自家管家匆匆走来,附耳低语几句后,躬身候在一旁。
柳青见状,朝李淼说道,“李大人若有事繁忙,只管去忙,柳青方才觉着同晴儿小姐相谈甚欢,就在此处同小姐再说一会儿话,稍后便离府回京了,不必管奴才。”
见他如此说,李淼便不再客气,嘱咐舒晴好生招待,便拱手离开了花园,管家和小厮也跟着一道走了,整个花园只剩下柳青、舒晴和小青三人,以及远处低头除草的老余。
舒晴与柳青入凉亭坐下,侧过身对候在凉亭外的小青细声吩咐,“你速去厨房寻些茶点过来,不可怠慢了柳爷爷。”
小青诺了一声,忙转身往厨房方向疾步奔走。
待小青离去,舒晴朝四下瞅了瞅,自怀中掏了信封,迅速塞至青爷爷手中,然后归拢身子,装作无意话家常。
“青爷爷,这封信麻烦您带给外祖父,话都在信中了。方才青爷爷也看到李大人待晴儿如何,可请外祖父放宽心,晴儿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日后若是有机会,晴儿会回京探望外祖父,届时再叙天伦之乐”
俩人又简叙几句,待小青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才转移话题,扯到园中玫瑰颜色上。
柳青早已藏好信件,又将先前舒晴寄去京城的墨绿色戒指还给了她,见她换了话题,便配合着说道,“晴儿小姐,我听闻贵府有一株罕见的紫色玫瑰,可否领老奴前去瞻仰一番?”
舒晴领着柳青观赏了紫月玫瑰,游览两刻钟,才送出府门。
“晴儿小姐,请留步,老奴这就启程回京了。这块玉佩,乃是国公爷托小人带给小姐的。国公府中也有一位小姐,年龄与晴儿小姐相仿,国公爷甚是喜欢,想着同是双亲不在,幼年着难,又都相继被好人家收养,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不若俩人便结为姐妹,时常以书信来往,也不失为佳事一桩。小姐意下如何?”柳青说罢,便自腰间掏出一块刻有鹊鸟图样的和田玉佩,上头还系有红色挂绳。
这玉佩上的鹊鸟,头朝右微扬,似是在引颈鸣叫,脚下踩一枝梅枝,瞧起来像是还有一半。
“这块玉佩有两块,还有一块在府中菁菁小姐那儿。”见舒晴有些疑惑,柳青补充道。
“原来如此,那晴儿多谢国公爷的厚爱了,如此有缘之事,晴儿愿意同菁菁小姐结为姐妹,互通信件。往后若有机会,也可请菁菁小姐和国公爷来南郡城散心。”舒晴原本还想着利用成衣铺子,偷偷与外祖父府中通信,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光明正大的与菁菁来往,与外祖父共通有无。
眉开眼笑将玉佩收入怀中,舒晴敦礼恭送柳青远去,眼神久久不愿从马车消失的方向收回。
午膳过后,舒晴去了书房寻义父,与国公府小姐结为姐妹之事是她自作主张,此事还需李淼首肯才行,她不能任意妄为。
李淼心中诧异,晴儿虽时常去前院花园,却从不来这书房。遇上有事,都是等到晚间用膳时,才会在饭桌上提出。
舒晴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李淼茫然又惶恐,慌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朝舒晴疾走两步,扶住她的身子。
李淼抱着舒晴坐回太师椅,温热的掌心揉搓着舒晴的膝盖,嘴上责备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就要跪下?快同义父说说”李淼看着这孩子瘦瘦小小的身子,知她定是有事才会如此,但只要不是人命关天的事,一切就都好解决,况且晴儿也不是那般蛮横之人,随意就要人命。
“上午义父走后,晴儿便领着那柳爷爷逛花园,柳爷爷临走前给了晴儿一块玉佩,说是国公爷给的,想替府上的菁菁小姐与晴儿结为姐妹。晴儿见那柳爷爷是极面善之人,想来国公爷也定是如此,加之听闻那菁菁小姐身世与晴儿相仿,便答应了这提议。可后来仔细一想,恐会对义父造成影响,所以就~~~”舒晴大眼坦荡荡地望着李淼,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映着李淼消瘦脸庞,素白小手从怀里掏出那块喜鹊玉佩摊在李淼面前。
原本急切严肃的脸在听闻缘由后,瞬间由阴转晴,李淼牵了牵嘴角,笑意触眼,曲指刮了一下舒晴有些潮红的小翘鼻,“傻瓜,这有啥的,不就是收了柳国公的一块玉佩,与那国公府的小姐结为姐妹嘛。晴儿不必担心,正如你所说,那柳国公是个正直的人,平日里在朝堂中也不会站队任何一方,府下门生也都是靠自己的能力在朝堂上立足的。咱们家与国公府来往,便是有人说咱们钻营也无妨,爹爹不怕,放心。”
流言定然会有,只是这些人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为了攀上国公府不惜利用养女。晴儿是个孩子,不该担忧这些事,但晴儿能顾及自己,这让他十分高兴。
“走,晴儿,咱们去玉兰轩吃玫瑰饼去,你义母那今日做了好些玫瑰鲜花饼”李淼眉跳胡须飞,高兴地抱起舒晴,大跨步出了书房门,往玉兰轩的方向走。
舒晴有些害羞,左右扭动着身子,挣扎着想要下来自己走。
李淼也不勉强,哈哈大笑几声,蹲下身子将她放了下来,又牵起她的小手,用宽大厚实的手掌包裹了,脚步也放得极缓,顺着舒晴的步奏领她往后院去。
舒晴侧过头抬高了,望着魁梧的义父,一股暖流从脚底蔓延至背部,再至脸上,额角生出丝丝细小汗珠子,浮现在额头毛发处,晶晶亮亮的。手心也被温热包围中,传递过来的是如父亲般的踏实和爱意。
李淼目光直视前头,余光瞥见晴儿瞧向自己的目光,感受到那目光里有感激、信任和爱戴,心里不禁涌出一股骄傲之意,遂挺挺胸腔,昂首碎步。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葡萄藤缠绕的长廊上落下斑驳影子,随风荡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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