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水城外三十里的飞熊军驻地,成片的黑色营帐将这一片山谷挤得水泄不通。一顶不起眼的营帐被人掀了门帘,面色微冷的将领模样男子大步走出,身后跟出一个神色不虞的侍卫,缀在男子身后半步左右。
俩人停在一个开阔的土堆上,离营帐有些距离。男子朝远方看,薄唇抿得紧紧,面无表情,眉拧成线。碧影暗暗咂舌,许久没见主子吃过这么大的瘪了。
方才在帐内,主子同刘将军宣读了皇上手谕,刘将军答应的挺快,却不见他有任何吩咐下去,只堆笑说主子初来溧水城,先歇息两天,待他们整理好军内人册名单,再细细挑选造册后给主子送来,这不明摆着拖延嘛。
只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若他们有心刁难,只怕此回是要空手而归了。
碧影有些困惑,“主子,难道他们连皇上的手谕都不当回事了吗?这刘将军,属下记得是当年大将军整治飞熊军后,由军中推选出来的领军之人,大将军对他还曾夸赞了一番,说他骁勇善战,也通军阵,是个有勇有谋之人。怎几年过去,判若两人。”
男子没有回答,他眼神有些缥缈的望向北方,那个方向全是低矮的山丘,连绵不绝。良久,他收回目光,抬脚欲走。
一阵沙沙声自北边响起,碧影眼一转,抢先一步挡在男子面前,抽出剑刃指向声音方向,“谁?谁在那里,滚出来。”
“将~~~将军”一个十四五岁、身穿伙夫服的士兵哆哆嗦嗦地从草丛中站起身,手里还拽着裤腰带,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由于紧张害怕缩成一团,比哭还难看。
真是倒霉,出来放个大的也能撞见大人物,早知道就拉着诗璟一块儿去远点的地方了,王铁蛋看着银光闪闪的剑刃,心中暗恼。
驻地营帐东南边一顶低矮的帐篷内,付诗璟在床铺上辗转难眠。
说是床铺,不过是在草地上铺上一床干草织的垫子,垫一层薄棉絮,再加一床薄棉絮打的被子。好在溧水地属江南,气候温暖,就是到了冬月,夜深露重的,垫被经过一晚的渗透,早上都能拎出水来。
诗璟不是因为潮湿睡不着,他在发愁要如何建功立业。
前些年周大将军来整顿了飞熊军,又指挥队伍同南楚打了几场胜仗,南楚自此再不敢偷袭离阳边境,还同朝廷讲和,结同盟之好。
当朝主和,北方的北胡一到冬季便南下侵扰离阳的北境,有名的几个将军都派去了北境几大边城驻守,若是南边能休养生息,以南边富饶来养北境军队,离阳国的朝政才能稳固发展。
因此南楚一求和,靖康帝便答应了,如此一来,驻扎在溧水的军队便没有了用武之地,每日里都是各种滋事斗殴、进城逛花巷的,军中更是一团乌烟瘴气。
但付诗璟需要军功,他得让自己站到高处,才有可能让活在离阳某处的妹妹知晓他的消息,前来相聚。还有锦儿妹妹,若自己当上将军,就有机会同她站在一处,护她周全了。
可眼下他只是飞熊军中一个普通的伙头兵,若没有机会上战场,那他将永无出头之日,只能在这灶间一辈子抡大勺。
又一个翻身,诗璟随手摸向旁边床铺,空冷无人,这铁蛋,如厕也能去这么久,怕不是遇上狼了吧。心里想着,一时情急,诗璟咕噜一下翻起身,掀开被子朝帐外寻去。
“铁蛋,王铁蛋”诗璟不敢大声惊扰他人,只得小声呼叫着。付诗璟也不敢提灯出来,幸好今晚的月色还算明亮,方向可辨,付诗璟朝着平日里铁蛋常去的几个地方寻去。
摸到北边土坡不远处,付诗璟眯着眼睛盯住那坡上的三道人影,仔细一瞧,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正是铁蛋。心中有了数,付诗璟站直身子,径直朝三人行去。
待到距离三丈远之处站定,付诗璟朝一旁背手而立的男子俯身赔罪,“将军,我大哥方才只是内急,不小心冲撞了您,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声音不卑不亢,坦荡自然。
周泽永收回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半拘着身子的少年。这个少年年纪轻轻,竟不怕自己身上的杀气,甚是镇定自若。眼里浮现一丝捉弄意味,周泽永朝付诗璟不疾不徐开口,“若我不放呢?当如何”
“若是不放,不消一日,这军中便会传出周将军仗势欺人、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言论,届时,众口烁金,将军该如何堵住这天下的众口悠悠呢?”威胁的话娓娓道来。
“你,明明是他偷听在先,与我们将军何干”碧影抢先答了一句。
“你是如何知道我姓周的”周泽永没有理会付诗璟的威胁,只是好奇他是如何发现他的身份的。此行虽不是绝对保密,但也不曾对外公开,只有不到五人知晓他这次的行程。至于飞熊军中,知道的也就只有刘将军了,他一介伙夫又是如何知晓的。
“眼下离冬季只有一个多月,北胡应当快要进入飘雪时节,每年此时,北胡的军队都会南下烧杀抢掠,为寒冷漫长的冬天搜刮储粮。北境军队前几年士兵消耗过大,附近几个城池也早就没了适龄男子补充,唯一办法便是来南边要人。但是时间紧急,重新招募士兵,训练至上阵杀敌,过于费时费力,最快速的便是直接来军中挑人。所以,此时军中来人,只能是北边来的将领。至于为何知道您姓周。”付诗璟略停顿一息,望眼周泽永,继续说道,“傍晚时分,刘将军的副手来伙房吩咐,周将军今晚进营,要我们准备些好饭菜温在灶上,以备随时来唤。”
付诗璟藏了个心眼,那副手压根就没当众提及周将军名号,还是他私下里套出来的。
周泽永盯着付诗璟看了许久,才意味深长地叹了句,“原来如此”
“那你可知,我的真实身份?”
正当付诗璟以为无事时,一句询问从头顶压下来,心一拧,敛了敛神,试探性答道,“阁下应当是大将军府上的大公子周浩然将军”
周泽永表字浩然,是父亲当年在他及冠时所取,嘱他要保持一身浩然正气,堂堂正正做人。
“为何?北境军队中,姓周的将军可不少,有名的诸如驻守在武威的周楚强将军、镇守兖州的周炳文将军。”
“这两位将军都是北境两城的重要人物,一旦离开,军队便会群龙无首,若是被胡人知晓,恐会提前来袭,皇上应当不愿在此时看到战事。而将军您守在周家军,虽说也是掌一军之责,但周大将军又在不远处的阳关城镇守。所以,南下的最好人选,只能是周将军您了。”
付诗璟捋完自己的推测,长嘘了一口气,这位周将军给人的压迫感实在太强,方才的追问顶得他来不及思考,一股脑将先前的分析吐了出来,若是错了,也是天意。
“碧影,放了这位小兄弟”周泽永朝碧影吩咐,本也没打算对他如何,只是还未来得及吩咐,另一位便蹿了出来,一开口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周泽永摆手挥掉碧影的阻拦,侧身看付诗璟,语气里藏了一丝欣赏。
“付诗璟,将军可唤我秉文”付诗璟见他收回气势,知是危机已过,自己猜对了。
“秉文兄弟看起来年纪轻轻,竟有表字。且国朝对于参军有规定,年满十四周岁方可入伍,秉文兄弟瞧起来,可是离这规定岁数有点远啊。”
“秉文家中父母早逝,无处可去,想着在这军中也能得一口饭吃,便贿赂这招兵官员,入伙房做了名伙头兵。至于这表字,是父亲早就留下的,反正早晚都会有,早一些用也没什么不妥。”付诗璟坦诚说出了自己能入伍的原因,遮掩对这位周将军宛如背叛,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博对方好感。
小小年纪,思路清晰,聪明能辩,性子也稳,若能好好培养,是个成大事的好苗子。想到这,周泽永心中渐渐有了个主意。
“小兄弟,夜深了,我也不打扰你们休息。明日若无事,欢迎二位去溧水城的风月客栈寻我,我住在客栈二楼最东边的那一间。记得,只可你俩来。”周泽永边说边往营地马厩方向行去,有些话,不适合在此处说。
“好,明日申时,属下准时来客栈寻您。”诗璟躬身目送他走远,拉着铁蛋回了营帐。
周泽永打马停在营门口,若有所思地问碧影,“你说,这孩子怎么样?”
在已及弱冠的周泽永眼里,不满十岁的付诗璟可不就是个孩子。
“聪明、灵敏,条理逻辑清楚,脑子灵泛,除身材稍矮小了些,是个好苗子”碧影自小便跟在周泽永身边,看人同周泽永一般,皆觉得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就是待在这飞熊军中做个伙头兵,有些浪费。
“主子,你不会是想在这次的选兵中挑他吧!虽是个好苗子,但是年纪也太小了!带回去不得被大将军喷死。”碧影有些怵严苛的大将军。
“好苗子就不能浪费在这三尺灶膛间,实在暴殄天物。至于我爹那头好办,你届时吩咐他,碰见我爹去巡兵时躲远点就行,左右我爹一年也就去三五回。”
驻地内,铁蛋跟着付诗璟轻手轻脚进了营帐,凭记忆摸到床铺,快速闪进被窝。铁蛋拱着身子凑到诗璟头边,正要开口,付诗璟一把捂住他的嘴,让他噤声,而后低声嘱咐,“明日再说”
铁蛋只得缩回脑袋,悻悻然闭眼,自去梦中找周公去。
次日,铁蛋早早便醒了,等着寻机问诗璟。营中事多,憋到午饭时间,铁蛋揣碗饭,拉着诗璟出了伙房营帐,往坡地上走。
营里的士兵们都吃饱喝足躺在营帐里休息,无人瞧见他俩的拉拉扯扯。
诗璟泰然自若坐在草地上,不停歇往嘴里扒饭,间隙丢给铁蛋一句话,“我知道你想问啥,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你还活着,且还有可能去北境建功立业。快吃饭吧,待会儿我们还要赶着去风月客栈呢。晚了,这挣军功的机会可就给别人了。”
一听有机会离了伙房上战场,还能挣军功,铁蛋呼呼扒起饭。
眼下时辰还早,方才那句话不过是用来吓唬铁蛋的,诗璟慢悠悠地享受饭食。这军营的伙食还行,每顿都有肉,就是掌勺的伙头兵技术差了点,有时候把不住盐,能把人给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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