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放榜日,天刚刚破晓,客栈、高门、低户的门吱呀吱呀地开了,一群青衣学子、奴仆夹杂着粗布衣裳的商人纷纷往同一个方向相拥而去。
李府内,秦氏一大早便醒了,用完早膳后在正堂来回踱步,一边念叨一边朝府门外张望,屋子里的伺候的丫鬟们也跟着她的步伐七上八下地忐忑。
舒晴自是相信三哥李辰曌的学识才能,并不担心他会落榜,故而大刺刺地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由丫鬟们服侍着梳妆用膳完毕,方才来正堂陪义母。
朝廷的放榜时辰是在辰时正,舒晴到达正堂时从天井里望了望天,心里掐算着时间。
从皇城门口的张榜处到李府,快马都需一炷香的时辰,若是小厮跑步回来,大概也需要这么久,所以她还需陪义母说两刻钟的话才能得到报信。
一脚踏入正堂大门,舒晴扬了笑脸快走几步,一面同义母秦氏见礼,一面挽住了秦氏的手臂,止住她不停歇的脚步。
“母亲,三哥的能力您还不相信嘛!这次春闱,哥哥定会榜上有名的,母亲不用担忧。只是您若再踱步下去,晚上的庆贺宴怕是办不成了。”舒晴软言软语地说道,末了还向秦嬷嬷递眼神。
为了寻个好兆头,秦氏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连鞋子都是亲手做的,就是为了向上天表诚心。
“是呀,夫人。公子的学识那是得了孔夫子夸赞的,夫人就放宽心吧。您今日穿的这鞋子,可是花了不少时日做出来的,若是磨坏了,届时夫人又要心疼了。看这时辰,应该快放榜了,您就与小姐安心喝茶等消息便罢。”秦嬷嬷成功接收到消息,上前几步扶住秦氏的另一边,劝慰道。
秦氏被两人半扶半引至太师椅上坐下,一旁灵活的丫鬟早已换了热茶上来,空空的茶杯被倒了八分满的茶水,稳稳当当地递在秦氏眼前。
秦氏接过茶水,掀了茶盖一边撇茶沫一边看舒晴,脑中脩然想起曾答应过曌儿的话,她笑意晏晏道,“我定是相信曌儿的,只不过是作为母亲,终归是盼望着他能入一甲或是殿试夺魁,这样才不负我儿多年苦读的辛苦了。晴儿,你下午是否得空?母亲有些话想同你说。”
义母找她说话,舒晴虽不知缘由,仍顺从地点头。她下午本想去国公府看望外祖父,想来秦氏找她不是大事,说完再去也来得及。
母女俩又捡了其他话题闲聊,秦氏被舒晴绕进去,丝毫未察觉已过了放榜时辰两刻钟,还未有小厮回来报信。
舒晴一边聊一边用余光盯着外头,日头越升越高,阳光也顺着屋檐探进了屋内,她内心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李府早早便打发了仆从去放榜的地方盯着,三哥也去了。照脚程,就算路上遇事耽搁了,这个时辰仆从也该回来了,难不成出了什么意外。
舒晴一走神,秦氏便发现了,她抬头估摸时间,心里一咯噔,面上开始浮现着急的神色,原本端稳的茶盏也开始有微微的抖动迹象。
“母亲,要不晴儿去瞧瞧,许是三哥被哪个同窗拉住贺喜了,所以才耽搁了回来报信。”舒晴只得先安慰好义母,随即起身往外走。
刚至府门口,便见李辰曌脸色铁青地进府来,舒晴唤了声哥哥,他都只是点头颔首,深深望了她一眼后,侧身朝后院走了。
知雨有些尴尬地朝舒晴鞠躬,抬腿就要去追公子,被小青一把拉住。
“哥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没中?”舒晴杏眼瞪的铜铃般大,有些不可置信地问知雨。
知雨幽幽看了一眼翩翩佳人的小姐,垂头丧气地点头,大家都觉着以公子的才能,就算进不了一甲,二甲榜首当是没问题。偏偏公子这次,下了那么大的功夫和努力,还期待着这次提名后,便央夫人同小姐说开了,前程家室双丰收呢。
舒晴着实有些不相信,觉着是否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哥哥怎会落榜。她眨了眨杏眼,深呼一口气,不死心地问,“却是看清楚了,未曾漏掉?”
“奴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半夏也看了几个来回,愣是没有看到公子的名字。”知雨低着头颅闷声答道。半夏是秦氏身边的大丫鬟,一早被派去守榜,刚刚知雨进门,她也跟着进来了,此时正在秦氏面前禀报。
挥手放知雨走了,舒晴依旧是半信半疑,她摇摇头,压下心中的疑虑,快步进堂屋安慰秦氏。
秦氏也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起身连番追问了半夏三次,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身子一软,跌坐在太师椅上。
无妨,今年不行,三年后总归是可以的。曌儿才学并不差,今年许是状态不好,抑或是考试期间没睡好,所以未中。这云州城的能人不少,赶明儿让老爷帮忙寻一个学识渊博的大家来府上指点曌儿,下次定能榜上有名。
秦氏迅速调整了神态,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吩咐仆从们不得再府中议论科举之事,违者严惩。又吩咐秦嬷嬷去厨房做几道甜品端去三公子的院子,似是觉着不妥,顿了一下干脆起身,要亲自去做甜品。
舒晴在秦氏吩咐下人之际就已进了屋,她见义母的神情还略有些恍惚,拦住了秦氏往厨房去的身子,担忧道,“母亲,我来吧。今日日头大,您回房歇息一会儿,三哥心情不好,我顺道去陪他说说话。”
秦嬷嬷眼尖,顺势扶住秦氏另一边,也低声劝慰道,“夫人,三公子同小姐要好,也愿意听小姐说话,要不就让小姐去吧。”
秦嬷嬷觉着,这个时候,三公子心情不好,不想见人,也只有心上人的话,他才听得进去几分,所以舒晴一开口,她便立即附和道。
秦氏敛住心神思索,觉得有理,拉着舒晴的手一个劲儿嘱咐她多同李辰曌说说话,开解一番。
舒晴自是连连答应,目送秦氏的身影消失在前院后,她领着小青去厨房熬了一碗雪梨汤,提着食盒去了李辰曌的院子。
李府在京城的宅子同南郡布局一样,李辰曌所住的院子唤作竹苑,坐落在秦氏的主院边上,距离厨房不远。
舒晴小心翼翼护着食盒,敲响了竹苑的院门,院门被拉开一条缝,知雨的脑袋探了出来,看清来人后,他苦着脸,眉头皱成八字,可怜兮兮道,“小姐,公子吩咐,今日不见任何人,您请回吧。”
“你同哥哥说一声,就说我今日身体不适,胃口不佳,馋他屋子里的糕点了。若是不许我进屋吃,日后我便在也不来了。”舒晴朝书房方向看了看,目光坚定。
“小姐请稍等。”知雨忙掩了门,奔跑着去报信。晴儿小姐在公子心中那是奉在心尖尖上的人,平日里来一次公子所在的院子里,公子都要开心好几天。若日后真不来,估计公子得后悔死,所以他不敢不报。
烈日炎炎,临近端午的春末,日头也愈渐毒辣。舒晴后退几步,寻了一处树荫底下躲避。李辰曌喜欢松树,刚好这座院子有一棵高大的松树,秦氏便定给了他居住。
等了片刻,在舒晴感觉到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时,院门重开了,知雨迎出来俯身恭请她入内。
既然能进去,说明三哥是愿意听她说话的,舒晴心中一喜,面上也略显轻松起来。
知雨将舒晴引到书房门口,侧身掀开珠帘供她入内,随即关了房门守在外头,小青自然也候在外面。主子们说话,下人们不便偷听,况且,今日三公子遭受的打击太大,更需清净。
这里的书房,舒晴倒是第一回来。只见对着房门的正中间一张喝茶待客用的楠木八仙桌,后头墙上挂了一幅雪中腊梅图,从技法、图形来看,应当是大家之作。右手边是书案,红楠木的长条书案,上置文房四宝,一张弧形靠背的太师椅立于其下,李辰曌正手持一本书坐在上面。书案两边隔了两人宽的位置分别摆了两个巨大的书柜,满满当当塞满了书籍。至于左手边的摆设,便简单得多了,只一个圆弧形的摆架,除了一些瓷器,再无其他。
舒晴将食盒放在八仙桌上,端出雪梨汤,朝书案的方向粲然一笑。
“哥哥,你今日一早出门,想来此时应当饿了,这是晴儿第一回亲手熬的雪梨汤,你喝两口垫垫肚子,顺道帮晴儿尝尝味道,可好?”
书后的人影未动,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晴儿,我知你是好心,只是我今日心情不佳,没有胃口。你若是来吃糕点,那架子上有一盒子,你可带走吃了。若是想要同我说些什么,那便不必了。”
舒晴听出了他语气里压抑的失望和不甘,不过这事旁人再多言语也抵不过他自洽醒悟,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
况且,他手头的书籍都拿反了,只怕此刻脸上的神色过于难看,故意拿书遮挡。
侧头盯着书架想了想,舒晴脆生生道,“一次落败算不了什么,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更何况人。我相信三哥的能力,也相信三哥从来不是个轻言失败的人,待明年花开之时,定是哥哥金榜题名之时。三哥,这雪梨汤,晴儿真的是第一回煮,连父亲母亲那儿都没有呢。”
说完,舒晴自架子上捧了糕点盒,望着对面一动不动的人丢下一句,“哥哥一定要喝完哦!”随即出门离去。
听着厚重的门被拉开、闭上,李辰曌终于移开手中自晴儿进来后便未曾翻动过的书籍,目光幽幽,继而又长叹一口气。他并未被落榜给击倒,也相信自己的实力,此次应当是考试那晚的彻夜未眠和第二日的昏昏欲睡种下的恶果。先前他还抱有希望,如今结果出来,他反而长吁一口气。他惆怅计较的,不过是当初同母亲说好,等他这次金榜题名后便同晴儿说开,他想名正言顺地同晴儿在一起,他想娶她。可如今,他没能如愿,下一次的大笔之年又是在三年后,他等得及,晴儿却是等不了的。
晴儿已及笄,容貌品性在这京中也算是佳名在外,虽然父亲仅仅是个正五品的京官,但有国公府这个靠山在,想要借机搭上关系的人不在少数,所以这几日有不少帖子送到母亲手里,皆是邀母亲及晴儿赴宴的。至于宴席的目的,旁人稍一思索便知,虽然母亲借身体不适推了不少,但总不能所有的帖子都推了,毕竟李府还要在京中继续生活。
放下书籍,李辰曌缓缓挪到八仙桌旁,白瓷碗中,米黄色的块状雪梨沉在粘稠的汤水中,几粒发胀的枸杞漂浮在汤面上,隐隐约约似有香气萦绕鼻尖。李辰曌被勾起了食欲,撩起衣袍坐了下来,一口一口细细品尝这略欠火候的雪梨汤。
或许,他不应该再等了,先议定,凤冠霞帔待日后高中再补给她,如此,也能免了日后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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