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钦胜券在握,望着山砦,筹划总攻之事时,也有人站在山上望楼楼顶,居高临下地看着魏将一行逐渐缩小的人马轮廓。

    扶栏鸟瞰的老将柳隐须发皆白,坚毅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魁伟的身躯笔直站立着,宛如一尊坚不可摧的花岗岩雕塑。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身,拾级而下,向自家的营帐走去。

    长子柳充披甲按剑,已在帐中等候,一见到自家父亲回帐,当即凑上,开口说道:

    “大人,按照您的军令,一百名军中选锋已经准备妥当,夜里就等大人一声令下,众人就衔枚疾行下山,突袭魏贼的营地,杀他个人仰马翻。”

    “好。”柳隐颔首,“放开禁令,定要让这些军中的儿郎们吃饱喝足了,今夜你我父子二人亲自带队下山,直取魏军营地。”

    “大人。。。”柳充看了看自家父亲,“要不今夜就让孩儿单独带队吧,大人留在山上,也可遥相呼应,稳定军心。”

    柳隐察觉到柳充脸上的忧色,他哑然而笑,拍了拍长子强壮的腰膂,说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虽老了,冲锋陷阵不及你,但夜里这一仗,我却必须亲自上阵。”

    “大人。。”柳充还想再劝,柳隐摇了摇手,继续说道:

    “为父要亲自上阵,并非逞一时气力,以死相搏。那百名选锋,是我亲自挑选的军中老卒,在我麾下多年,多年来为父与他们同灶而食、同榻而眠,他们的名字、性情乃至家眷我一清二楚。有我带队,他们就会进则同进,退则同退,胜能节制,败能相救,这一点,不是徒有勇力胆气就能办到的。”

    说完后,柳隐看了看面露沉思的柳充,舐犊之情油然而生,他又笑道:

    “你也不要急,你身在行伍,军中这些事情迟早会明悟的,先下去准备自己的事情吧,等打完这一仗,为父再慢慢细说。”

    安抚了长子,柳隐转身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眼下距离入夜还有几个时辰,他喝了些水,闭眼假寐,看似休息,脑海里却还在将今夜的军事行动进行一次次排演,仔细推敲各桩准备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确保做到万无一失。

    与在人前不动如山相反,柳隐很清楚,乐城和王含的五千汉中守卒没于敌手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绝望,才是守军最大的敌人。

    黄金围已经危如累卵,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抢在魏将发起总攻前突袭一波,打乱他们的部署。

    除此之外,自己已无其他计策可施。

    这显然无拯于大局,可柳隐还想再努力一次,不奢望能只手将天补,挽救倾颓的社稷,只求能再拖住山下魏军一点时间,哪怕是十天半个月。

    毕竟,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对大将军,对他“反守为攻”的方略,存了一丝微弱希望。

    ···

    当夜,柳隐父子率百名军中精锐下山突袭,拔鹿角、填沟壑、破围栅,锐不可当,打了松懈无备的魏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在柳隐的指挥下,鼓噪而进、所向披靡,不求多杀伤敌军,只为焚烧敌军的营帐辎重、攻城器械。

    得手之后柳隐果断收兵,抢在魏军调度之前撤出敌营,顺手还俘虏几名魏卒,以备战后拷问敌情和获知汉魏的交战情况。

    烟火弥漫、兵荒马乱。

    等到魏将刘钦紧急反应,调度兵马披挂出战时,突袭的汉军将士已经退出营地。

    他们交替掩护后退,小心护住主将柳隐,不给出营追击的魏军有任何咬住、包抄的机会。

    刘钦眼睁睁看着敌军撤走,又回头看看营地的一片混乱狼藉,懊悔自己大意了,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蜀将柳隐之肉。

    但他愤恨过后,内心不得不钦佩柳隐的厉害手段,被对方这一波突袭营地得手,只怕自己是无法按照原定时间发动总攻了。

    而且,自己还要苦恼如何向钟会禀报军情和掩饰这一军事失利,一想到统帅的严酷无情和狠辣手段,刘钦就后脊发寒、头疼不已。

    ···

    眼下要为战事不利头疼的,远不止刘钦一个。

    黄金围的攻守,是柳隐和刘钦的对决,但这终究只是偏师之间的交战,胜负与否,无法决定汉中汉、魏交战的大局。

    当下决定战局的,是汉城的战事。

    汉军大帐内,大将军姜维态度不明,骤然接触此桩机密的姜绍干脆旁观,看着主簿李简和也是刚刚得知这件事的参军来忠争议。

    二人争议的内容,在于是否要将战事突破点放在昔为汉将、今为魏贼的句安身上。

    战事胶着,敌我双方为求突破,千方百计,无所不用。

    钟会软硬兼施,既攻心,也攻城。作《移蜀将吏士民檄》,给姜维写信,给蒋斌写信,想要瓦解蜀汉军民斗志。

    又不惜一切代价攻克乐城,意图逼迫蜀汉姜维军队救援汉城,在他预设好的地点展开决战。

    姜维兵分多路,虚虚实实,意图扰乱钟会的判断,分散魏军的兵力,同时私底下大胆用间,想要引诱句安叛魏归蜀,里应外合,袭破围困汉城的魏军夹寨。

    句安,本为蜀中将领,在延熙十二年(249年)麹山一战中断粮力尽投降,此后一直为魏国效力。

    当其时,费祎掌权执政,受到裁制的姜维北伐兵马不过万人。趁着曹魏内乱、夏侯霸归汉之际,他想要联合羌胡部落北伐,却被魏国郭淮、陈泰、徐质诸将纠集大军围攻,力有不逮。

    最终无法给奉命在麹山筑城防守的句安、李歆二将解围,致使二将无奈之下投降敌军,屈指算来,已有十五年之久。

    这十五年的光载,物是人非,如李歆早已病死,而身陷敌国的句安则改旗易帜,重新娶妻生子、效力魏军。

    此次魏国伐蜀,身为蜀人、熟悉蜀中地理的他作为钟会麾下将领,进军汉中,亦与其他魏将一道领兵支援荀恺,围攻汉城。

    用间一向是军中绝密之事。在汉中的暗间与身陷敌国十五载的句安取得联系,在这名昔为袍泽、今为仇寇的将领身上取得突破的全过程,高度机密,此前军中只有姜维和李简二人知道。

    眼下事情已有眉目,亟待趁热打铁,采取下一步措施,所以获知内情的人数,又增加了两个。

    参军来忠质疑策反句安这桩事情的可行性。

    他认为句安投降曹魏十五载,一直为敌军效力,是敌非友,本人又在魏国娶妻生子,新的家眷皆在魏国后方,成功策反、促使其倒戈的可能性极小。

    甚至这桩事情看起来就像是敌将钟会的一个圈套,为的就是让己方以为有机可乘,出动主力进攻汉城外的魏军夹寨,继而掉入对方陷阱之中。

    主簿李简却不这么认为,跟进用间全过程的他认为句安虽然降敌多年,一直为魏军效力,但其一开始就是无奈投降的,与蒋舒这种叛国投敌的小人截然不同。

    经过汉中暗间这段时间的私下接触,可以判定句安在魏国过得不如人意,心里对故国仍然念念不忘,己方有很大可能性劝说他阵前倒戈,重新归汉。

    看到来、李二人争论不下,姜绍偷眼瞥向姜维。现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判断,只能由大将军来下决断了。

    大将军姜维眉头紧锁,这桩事情是自己授命李简跟进的,花了不少心思和精力,在心底会偏向于李简投入全力、突破句安、里应外合的计划。

    但来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这样做风险不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除了这些,姜维还要考虑其他更紧要的事情。

    比如来自内外的压力,朝堂的态度,天子的病情,蒋显的到来······这些错综复杂又密切相连的事情,迫使一直按兵不动的姜维必须有所作为。

    “若依计而行,还需要准备什么?”

    这是大将军下定决心要实施用间策反最后一步的意思。

    李简闻言精神一振,连忙说道:

    “需要句家一封家书,一名胆大心细、擅言利弊的说客,还有最后解开句安心底芥蒂的办法。”

    句家家书并不难办,句安是断粮无援不得已投降敌军的,朝廷在这一方面一向宽宏大量。

    昔日连黄权、孟达的家人子嗣都能够赦免罪愆、授予官职,何况是句安的家眷,这些年来句家人过得好好的,没有受到句安降敌的牵连。

    说客人选,既是李简全程跟进此事,那由他冒险潜入敌营说服句安来归也算是有始有终,他本人也满足“胆大心细、擅言利弊”的条件,完全能够胜任这项任务。

    只是解开句安心结的办法就比较难了。前面所用,无非是游说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常见手段,可对心存芥蒂之人,要解开心结,就必须对症下药。

    而首先,就要抓住对方心中的症结所在。

    姜维脸色深沉,看着李简,才了一会缓缓开口。

    但一旁的姜绍有种错觉,大将军在看向李简之前,似乎是瞥了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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