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冲口而出之后, 系统方才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他注意到,在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林久的手臂跟着抬起来, 做出了一个“指向”的动作。
也就是说,林久问刘彻, “你在看他吗”这句话时,这个“他”并不是虚指, 而是确有其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自己画靶子自己打吗?
所以这位倒霉的靶子哥……是谁?
系统沿着林久手臂指向的方向,慢慢把视线挪过去。
他看见——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看见。
暴雨夜, 凄风冷雨,说伸手不见五指有些夸张, 但隔着十步的远近, 也确实没办法看清楚另外一个人的脸。
系统只看见一个匍匐在地上的身影,在暴雨的冲刷下一动不动,像一块模糊在黑夜和雨幕中的石头。
汉武一朝上古遗风犹存,君王礼遇贤臣, 臣子在君王面前也还留存着傲气。
在这种大暴雨中, 地上全是泥水,就连刘彻都不会让臣子在这时候行下跪的礼节,这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羞辱。
先前刘彻下跪, 是因为窦太皇太后发怒, 他为人孙, 下跪谢罪, 求窦太皇太后息怒。这一跪,跪的是一个“孝”字。
而此时那个人下跪, 是因为神迹降临, 更是因为降下神迹的神女正以手指向他。
甚至下跪俯首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游目四顾,此时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神迹当前,神女当前,除却刘彻之外,在场没有站着的人。
不合时宜的,系统心中升起一股明悟,此时在场的人都是刘彻的臣子,但林久的威望在这一刻压过了刘彻的威望,这群人能不跪天子,却不能不跪神女。
降下神迹、升起高山的神女!
“所以你指的那个人是谁啊,那个奇奇怪怪的支线任务到底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完成了?”系统抓心挠肺。
在林久反复的捶打下,他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林久的神女身份,这群人的下跪虽然震撼,但他能理解。可是任务的完成,他就真的是不懂。
“当然是窦婴啊。”林久说。
“窦,窦婴?”系统卡顿住了。
他千想万想,从【打脸汉武帝的宠妃】这个任务出发,想到了窦太皇太后又想到了王太后,万万没想到这个任务最后竟然完成在窦婴身上!
系统:宠妃?窦婴?啊?
林久自信满满地说,“你看啊,像搞窦家人这种事,刘彻都放心交给窦婴去办,还亲自过来给窦婴撑腰,这叫什么?”
“呃,器重?”系统说。
“错。”林久说,“是荣宠啊。刘彻的野心在哪里,他的荣宠就在哪里。此时窦婴当之无愧圣眷正隆,荣宠无上。”
系统已经不想说话了。
林久盖棺定论,“这样的绝代大宠妃,刘彻却不看他,只看我。而且这条堤坝的事情,窦婴办得一塌糊涂,还招来了窦太皇太后。但我却把烂摊子收拾得很漂亮。对比一下,高下立见,这还不叫打脸?”
系统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林久做出最后总结,“宠妃有了,打脸也有了,加在一起,任务就完成了啊。”
“窦婴输得好惨。”林久仿佛是在感慨,可她的声音又那么冷漠,仿佛是在给窦婴这个人盖上棺材。
系统说,“不至于吧,不就是争宠没争过你吗。”
林久没回答,她只是往窦婴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和她平时看其他东西一样,毫无情绪波动,但系统看在眼里,竟然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说不出是为什么,但他忽然觉得,就在林久看向窦婴的那一眼里,窦婴这个人虽然还活着,但他的命运却已经被埋葬在地底下了。
就像是一张被钉死在木板上的绢帛,从今往后,再无翻身的余地。
【超级加倍】的维系时间是七天,林久于是告诉刘彻,神山会在这里矗立七天,然后背着神山的鲸鱼便会遁地而走。
系统:编,继续编,一堆水泥袋子,还遁地而走。
但刘彻显然对这一说辞深信不疑。
在这七天里发生了什么,那条河的后续又是什么,林久没过问过,系统也就无从得知。
他所看见的是,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刘彻照旧在宣室殿、温室殿和清凉殿之间来回往返。
建元四年,朝堂无大事。
但刘彻有大事。
他的红薯成熟了。
这一天刘彻过来时,林久听见了两道足音,一前一后。
汉宫皆知,神女性情古怪,不喜欢身边有人随侍,因此神女的寝宫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没有人的,而刘彻的寝宫中人多眼杂。
所以尽管在入秋之后,林久依然住在清凉殿里,没有往温室殿搬,刘彻还是时常过来见她。
但他从没带人来过,今天是第一次,有人跟他一起来见林久这个神女。
走在前面的那个脚步声是刘彻,焦灼而雀跃。
他把红薯种在清凉殿的一口大缸里,这些天以来,他每靠近那口大缸一次,都觉得浑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
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不过如此。
红薯、红薯。
刘彻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什么东西变成这个样子,因为就算是在最美好的梦里,他也从没想过自己能得到这么好的红薯。
他一切野心的落脚点,他此生宏图霸业的开端,他皇帝之路上最重要的一块踏脚石,他想要成为厉害的人皇而不可或缺的红薯。
红薯!
每念出这两个字,刘彻都欣喜若狂。
而今天,就是他要挖出红薯的日子。
和刘彻饱含着情绪的脚步声相比,后面那个脚步声就显得冷静沉稳。
脚步声的主人跟在刘彻身边,很近的距离,步速不快不慢,脚步落地轻捷。
应该是个体型偏瘦,年纪不大,性格内敛的年轻人。或许是刘彻身边的人,伴读,这一类的,不怎么高的身份,但很受刘彻信重。
林久这样想。她不熟悉刘彻身边的人,没见过,因此也就无从猜测这个人是谁。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地走入清凉殿。
林久漫不经心地转头一望。
此时正是傍晚,窗棂大开,她身后是浩大辉煌到无与伦比的汉宫落日,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将要燃烧殆尽的,金红两色的海。
就在这个一天之内天空最辉煌的时刻,林久看见刘彻带进来的那个人。
和脚步声反映出的信息相似,这是一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长了一张很沉默的脸,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不怎么说话的人。
林久看向他时,发现他低下头,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是很正常的举措,她现在是在天子寝宫之中,能留在天子寝宫中的女人,都是什么身份?
或许是宠妃,或许是公主,也或许是其他,但无论如何,绝对都是为人臣子不可多看一眼的身份。
可这好像也没那么正常,林久没见过刘彻身边的人,但也猜得出来大致都是什么样子。
身份尊贵的年轻人,日日出入宫室,随侍在天子身侧,心里怎么会没有日益膨胀开的骄矜和狂妄?像这样的年轻人,在天子寝宫中忽然见到一个女人时,第一反应会是低下头吗?
诚然不该多看,可真的能忍住一眼也不看吗?
其他人能不能忍住,谁也说不清楚。但那个随着刘彻一起走进来的年轻人,真的在一开始就低下了头,一眼也没看林久。
看清楚一个人的性格需要多久?只在一眼之间,林久觉得自己已经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武帝晚年残暴,屠戮旧臣。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封万户君侯,终得善终。
建元四年跟在刘彻身边的,内敛至此的年轻人,也只有他了吧。
汉武一朝,以军功著称的旧臣中,唯一一个得到善终的。
卫青。
刘彻看向林久,叫了一声,“神女。”上前与林久见礼。
卫青也跟着他一起向林久见礼,叫,“神女”。仍然低垂着眼帘。
怎么说呢,系统旁观,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像高中生弟弟带同学回家玩,一起向自家姐姐打招呼的样子。
只是林久这个姐姐过于冷漠了,刘彻和卫青向她见礼时,她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他们的面孔,等到刘彻带着卫青去红薯,她也还是远远地坐在窗台上,隔岸观火一般,看着刘彻说,“仲卿,你来——”
卫青,字仲卿。
“我们一起来,”刘彻说,“把红薯挖出来。”
然后这两个年轻人就开始徒手挖红薯。
他们合力把那口大缸掀翻了,倒出了大堆的泥土,然后他们就在泥土旁边席地而坐,从这些泥土中找到埋藏其中的红薯。
起先,他们彼此还交谈。但随着找出来的红薯越来越多,刘彻慢慢变得沉默,到最后他们两个人全都不说话了,一小堆红薯被放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一小堆红薯上。
刘彻忽然说,“神女说,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他笑了一下,“亩产千斤,仲卿你能理解吗,亩产千斤,那是什么呀,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听起来像神话一样。”
卫青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反反复复地数地上的那几个红薯,好像这一小堆红薯在他眼里如山一般多,他挨个把这些红薯拿在手里掂量重量,可又怎么都数不清数目,掂不清重量。
“但是,这是神女说出来的话。”刘彻说,他的声音有些微的飘渺,“神女说亩产千斤,就一定会有亩产千斤。”
此时此刻,他下意识看向神女,视线的变化甚至不曾经过大脑,而更像是一种本能。
他看见坐在窗台上的身影,坐在浩荡的落日和层叠的裙摆中间,什么也没在看,什么也没在注意,仿佛遗世独立。
难以形容她这时的模样,但又只需要两个字,就能形容她这时的模样。
神女!
无动于衷的神女。
沸腾的大脑忽然就冷静下来了,是了,刘彻冷静地想,神女不履足红尘,也不在意红尘中的事。她给出红薯,只是为了我。
亩产千斤,这是神迹,是神女给予刘彻的神迹。
然后刘彻忽然警惕起来,因为他看见卫青也像他一样看向神女。
他今天把卫青叫过来,和卫青分享红薯,未来他还会和卫青分享军权,分享很多很多可以分享的东西。
但神女不在其中。
之前他刻意不向神女引荐卫青,就是因为他不想和卫青分享神女,唯独神女,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神女。
可现在,卫青看向神女。
刘彻立刻就想要说些什么,将卫青的视线吸引回来。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卫青已经主动收回了视线,重新将视线落到了红薯上。
刘彻于是也低头看红薯,他们就这样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转开视线并不存在。
最后刘彻微微一笑,他指着红薯,对卫青说,“仲卿,你看这是什么。”卫青说,“这是陛下的军队。”
他抬起头。
此时落日正往天际沉下最后一丝余晖,日落月升之际最后一点辉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一般,洒落在他脸上。
那么一点几乎完全湮没在灰烬中的光——
却像是点燃了滔天的烈焰!
卫青这两个字,在传世的书简中,何止耀眼夺目,简直光焰滔天。
微末出身,起于军功,年不及而立,拜大将军,封万户君侯。
关于他的传奇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几乎将他这个人堆成了一个行走的传奇。在帝国最强盛的那些年里,他拱卫在汉武大帝的皇座之下,是帝国的重剑和铁壁,奉天子令,坐镇中军,行武威于八方。卫青说,“这是陛下的军队。”
他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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