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 系统觉得自己应该想一些东西,但事实上他没办法想任何东西,他的思维资源完全被占据了。
闪回还在继续, 插入了一段很久之前的记忆。
那时刘彻刚拿到红薯不久, 朝堂上的主流言论还是如何与匈奴联姻。
有一天刘彻把被选中的联姻公主带到林久身边,她给林久编了一个桃花结,声音都因畏惧而发抖,但一直强忍着,不停地说话。
但最后她还是没能如愿留在神女身边, 联姻的决议破灭之后系统再没见过她,已经忘记了这个无足轻重的女孩, 可林久竟然一直记得她,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叫阿竹。
回忆殆尽, 以阿竹为支点, 空缺的那一块空白被填上,推演继续。
从卫青开始,从他走出清凉殿,与刘彻擦肩而过, 一身是血地转头四顾,眼神如刀。
他在长廊的朱漆大柱之后抓住了一双窥视的眼睛。
他往那边走了一步。
那双窥视的眼睛没有闪避,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出来行礼, 她弯下腰,然后抬起眼睛。
这时候她一定说了一句话用来取信卫青,因为卫青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此宫闱秘事也, 撞见这种事的侍女只有一条死路。
但是她说, “我是侍奉神女的阿竹, 将军请随我来更衣。”
对,就是这句!既然这件宫闱秘事涉及神女,那就披上神女的虎皮来为自己拼一条活路。
系统像个绝望的文盲一样想这都是怎么推测出来的,这得是时间回溯大法吧?
推测,或者说回溯还在继续。
卫青不会跟她走,因为卫青要守在清凉殿外。
于是阿竹独自离开,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奉上崭新的衣袍,卫青接过来,披在身上遮盖血迹,这时他与阿竹对视,看见她眼神明亮,神情镇定自若。
卫青在这时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宫闱秘事是杀人的利器,可有些时候也是富贵的捷径,岂不闻伴君如伴虎,可为何总有人趋之若鹜要往刘彻身边来呢,无非是富贵险中求。
卫青说,“传陛下口谕,宣群臣觐见。”
你我都知道神女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侍奉的侍女,你既然敢在清凉殿外窥伺帝王的踪迹,又敢假借神女的名头,来向我奉上干净的衣裳,真是胆大包天。
恰好我现在正需要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你敢继续胆大下去吗?你没有见到陛下也没有听到陛下发话,但我告诉你这是陛下的口谕,你有办法往外通传吗?你敢往外通传吗?
阿竹敢,否则这清凉殿外此时就不会聚集如此多的臣工。
系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理应击节赞叹,因为今天发生的全部事情都那么精彩。
可就是太精彩了,他看着标准答案依然无从理解,为什么卫青可以在刘彻一个眼神中解读出一条口谕,为什么阿竹敢冒假传圣旨的风险。
以及刘彻真的有传下这么一条口谕吗?
有。
因为刘彻抱着林久走出来,看到立在清凉殿外的群臣之际,神情一丝波动也无,系统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睛里看不出分毫诧异。
所以他真的通过一个眼神传达给了卫青一条口谕,他也理所当然认为卫青能读懂他的眼神,并按照他的眼神去做。
草率了,系统想,他之前真是眼瞎了才会认为刘彻很正常。事实证明只有神经病才能理解神经病,刘彻能理解林久,只能说明刘彻本身也不怎么健全。
然后下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刘彻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宣群臣觐见,他闲得没事干吗。
答案自然而然就浮现出来了。
三个字,接风宴。这是林久思考出来的结果。
“我知道卫青远行归来,但如果这是为了给卫青设宴接风,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没有酒没有菜,还有你。”系统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话音未落,他猛然息声,连呼吸都放缓。
群臣跪伏,而刘彻在看林久,用的是那种……征询的眼神。
是啊,谁说接风宴只能是设给卫青的,卫青现在也跪在刘彻面前,和那些朝臣没有什么两样。
换个角度来看,一场宴会中可以简单地拆解成两种要素,酒菜和宾主。现在这个场景中恰好也可以分出两种人,站着的和跪着的。
站着的是宾主,那跪着的就是酒菜。
传下口谕要群臣觐见的人是刘彻,所以刘彻是设宴的主人,除去刘彻之外现在这里没跪下的只有一个人。
林久。她的宾客。
她在清凉殿闭门那么长的时间,现在走出来,也算一种远游归来,所以要接风设宴洗尘。刘彻看她是在问她要吃哪个人——哪盘菜。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系统看见跪在朝臣队伍里的卫青、董仲舒和东方朔。、
他一下子理解了刘彻,他也并不全然是个疯子,在涉入血水去抓神女的手时,他也担心过自己被吃掉,而他的依仗是他已经为神女准备了食物。
他自诩是珍贵的食物不会轻易被吃掉,如果神女饿了,那就先用粗劣的食物填饱肚子,至于谁会是那个粗劣的食物,刘彻根本不在意,只要不是他,那谁都一样。
林久对刘彻的视线并未做出反应,当然不会做出反应,刘彻从始至终的判断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林久对他并无所求……?
好像不对。系统想。
林久有所求,她锚定了几个成就,正在进行筛选,系统粗略看了一下,正看到林久最终锚定了【宠冠六宫】。
顾名思义,这个【成就】的常规完成方式,就是让大家都知道六宫之中刘彻最宠爱的人是我。按照系统之前的逻辑,这个成就林久根本达不成。
而按照现在的逻辑——系统心想我都这样了,你还指望我有逻辑?
但他又是真的好奇,林久究竟能不能完成。
这原本不应该是个问题,因为系统现在虽然已经这样了,但林久也并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从前林久打成就的方式虽然天马行空,但也有迹可循,第一步宣示神迹,第二步万众震惊,第三步达成【成就】。
可现在她手上没有新衣服可用,而可以用来兑换新衣服的【成就】都在和神的那一战里消耗殆尽了。
所以常规来说林久现在选定成就毫无意义,她现在这个精神状态,除非强行进行链接,否则大脑和身体几乎完全分离,思维与行动无法接驳,她还保留多大程度的行动力,都要打个问号。
可林久就是那种会打破常规的人,系统想起很多年之前,林久对他说,我能,我无所不能。
时隔这么多年,他还记得林久那时候的声音。太坚定了,坚定得忍不住叫人对她保有期待。
大脑已经不再被占用了,林久没再思考什么问题,所以系统重新拿到了思维资源。
他试图站在林久的位置上去思考问题,要完成【成就】,为今之计好像只有强行链接思维和行为,就像是此前在清凉殿里那一瞬间,为了使刘彻免于眼珠的啃咬,林久睁开眼睛向一地狼藉下令。
可短时间内进行第二次强行链接,林久很难承受这种负担,她会为此付出代价。
刘彻在说,“仲卿,到我身边来。”
没问题,他征兆群臣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林久选菜,他自己肯定也有要做的事情。
卫青膝行到刘彻面前,而林久什么都没做。
系统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虽然很清楚现在的局面,但林久在他心目中是那种无所不能的人设,她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所有人都得学会向现实妥协,但看见她向现实妥协格外叫人沮丧——
等等。
系统慢慢瞪大了眼睛。
林久什么都没想,所以她当然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此时她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一种动作——因为刘彻要把她放下来,但她没有做出从刘彻怀里离开的动作,所以她还坐在刘彻怀里。
但刘彻现在在叫卫青,傻子都知道他接下来必定有封赏甚至有政令,与匈奴一战,大军虽然凯旋,但刘彻这个皇帝还没论功行赏,而卫青恰好是这一战中最出风头的将领。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这么玩,世界观在缓慢崩塌,虽然以及崩塌了很多次,但林久就每次都能重新粉碎他的世界观。
刘彻保持了镇定——太是条汉子了,系统已经准备造个赛博刘彻像每天上香了,感觉会比赛博佛像管用。
刘彻一手抱着林久,一手伸向卫青,“解剑。”
从前他也做出过这个动作,在上林苑中向神女伸出手,那时他还是单薄少年,而现在他已经长成伟岸的大人,单手就能把林久抱得稳稳当当,说话声音斩钉截铁。
卫青立刻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
刘彻接过来,随手把这把跟随卫青征战的剑丢在地上。
剑鞘磕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小小的声音,没人出声,满地臣工,噤若寒蝉。
一声金铁摩擦的声音转瞬打破了这阵沉寂,剑鸣之音直上九霄,刘彻单手拔出自己腰侧的佩剑,在剑鸣不绝的余音中大声道,“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有功,赐承天剑,封关内侯!”
立在刘彻身后的内侍高声传唱天子口谕,声如匹练一直抛上云天之上,就在这样的封赏声中,卫青稳稳地从刘彻手中接过了这把没有鞘的剑。
满地臣工,有一瞬间的沉默。
不知是谁先开口,“贺卫侯得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所有人都一齐开口,“贺卫侯得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如洪流,不可或阻。
就在这样浩大的声浪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陛下怎么还抱着神女——”
董仲舒下狠手掐了东方朔一把吗,东方朔被掐得倒吸一口冷气,剩下的字一下子被堵回了嗓子里。
然而有什么用呢,系统双目无神地想,大家都听见了,大家只是装作听不见而已。其中刘彻装得最像,眉头都不皱一下。
道理我都懂,系统想,但是这多少算是卫青,乃至刘彻,乃至整个大汉史上的高光时刻之一了吧,卫青封侯啊。
结果刘彻怀里抱着林久,这效果不输给后羿一边射日一边跟嫦娥打电话商量婚纱照去哪里拍,孙悟空一边大闹天宫一边向东海龙王买龙皮夹克。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导演大概是精神病人身残志坚再就业,如果这是一部网文,那可能作者已经疯了。
有病吗?何止有病,简直有毒。
有用吗?系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得播报提示音,“恭喜你打出【宠冠六宫】成就,一代雄主为你行为异常,一朝臣工为你目瞪口呆,也有些人为你精神失常。”
“我觉得这不太合理。”走在出宫的路上,东方朔若有所思。
“闭嘴。”董仲舒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东方朔很诧异,“董兄,难道你不觉得不合理吗?”
董仲舒忍无可忍的在东方朔继续语出惊人前打断了他,“你当今天陛下心情很好吗?”
东方朔愣住了,“什么?”
董仲舒眼皮上青筋乱跳,咬牙切齿道,“四路北伐,三路惨败,名臣宿将如飞将军李广尚且一败涂地,陛下心情很好吗,他脸上很有光彩吗?”
东方朔说,“李将军时运不济……”
董仲舒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卫侯得封关内侯,李将军却一字未提。”
东方朔顿时失语,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董仲舒不看他,只是一味冷笑,“战报传到长安,陛下只怕要恼火死了,大汉的军队,竟然不遵从他的旨意。”
东方朔再度愣住了,“李将军莫非胆敢——”他猛然抬头看董仲舒,“陛下派了钦差?”
董仲舒神色不动,“哪里用得着派遣钦差,陛下不必问过程而只看结果,而现在的结果就是李将军输了,军中如同李将军一样的名臣宿将,他们都输了。”
东方朔呆呆地看着董仲舒,说不出话。
董仲舒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为陛下做事,听话并不是值钱的品质。君忧臣死,做不成事就是臣子的死罪。”
东方朔颤抖了一下,“陛下要清洗掉李将军和李将军身后那些人……因为他们不听话,或者说,陛下认为他们还不够听话。”
董仲舒长叹一口气,“今与卫侯赐剑,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了。得了剑就要杀人,剑名承天,顺承天意,剑有双刃,杀外人,也杀自己人。杀到军中,只剩陛下的人。”
东方朔近似于恐惧道,“李将军不会引颈待戮,但他也不能反抗陛下,他不敢。”
董仲舒低声说,“李将军没必要反抗陛下,那把剑如今在卫侯手中,并不在陛下手中。”
“所以卫侯不能输,此后再有多少次征战他都只能赢,这一回他赢了于是得以走上台前,往后他若输一次,李将军今日便是他前车之鉴。”
董仲舒摇了摇头,“李将军四世荫恩,将门出身,所以他能输。卫侯身后有什么?他不能输。”
“这也是陛下扶持卫侯的缘由吧,无路可退的人最忠心耿耿。所以卫侯忠心,李将军则不然。”东方朔越说越快。
“如今战事初起,尚能换将,所以这是陛下整顿军队最好的机会,等战事再往后拖延,军中将领的职位就动不得了,须知临阵换将乃大忌。而陛下于此时选中了卫侯!”
董仲舒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卫侯若折剑,往后陛下的手就再难伸进军中了,一生一次的机会给了卫侯,这也是陛下的信重。”
沉默蔓延,东方朔忽然说,“我从前随侍御前,时常见到卫侯,但这么多年我竟然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他做宫中这么多年,竟像是不曾留下痕迹。今日陛下把他的剑丢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磕出一个凹槽。”
他看向董仲舒,“董兄,你信命吗?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是卫侯在宫中留下痕迹的开端。”
董仲舒沉默片刻,缓缓说,“不成则死。”
“是陛下向那些累世军功的世家,挥出的一把剑啊。”东方朔感慨道,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研习易经的人应当有的气度,他远眺,微笑,目光悠远,“亡命的一桩买卖,可又觉得艳羡,倘若再年轻十岁,我也愿如卫侯一般,做陛下手中长剑。”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董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董仲舒转过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首先陛下可能不太愿意。”
东方朔尴尬一笑,“哈哈,我为陛下造水泥也挺好的。对了,董兄,你先前跪着那会儿为什么掐我啊?”
董仲舒收回视线,“从前我听闻过你的名声,也好奇过你为何不得升迁。其实今天你说得对,陛下抱着神女并不合理。”
“从前的事还提他干嘛……”东方朔察觉出不妙,试图挽回。
董仲舒不理他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当时陛下离那么近,你说什么话,他是听得见的。”
东方朔笑不出来了。
“所有人都看出来不合理,但大家都懂得闭嘴,只有你东方朔一个人猛戳陛下的肺管子。”董仲舒字正腔圆道,“多年随侍御前却不得升迁,东方朔,你活该。”
东方朔沉默了。
另一边,系统像东方朔一样沉默。
刘彻把那个叫阿竹的女孩留在林久身边,一面是为了奖励这个侍女临危不乱,她赌赢了,从宫闱秘事中取得了荣华富贵。
另一面则是因为,林久现在的状态,身边确实需要有人侍候。
但这都不重要,至少现在,解决不了系统的困境。
事情是这样的,打出【宠冠六宫】之后,林久飞快地兑换了一套衣裳,名字叫【越人歌】,穿上这套衣服可以和鸟兽说话,可以说是伪装神女的不二利器。
这套衣服和【山鬼】有点相似,不过山鬼可以操控植物,【越人歌】则只能沟通,相对来说没那么强力,可【越人歌】应用范围广啊。
系统用这个优点来解读林久兑换【越人歌】的行为。
但这个理由立刻就被推翻了。
由于只有一个【成就】,所以林久兑换出来的这套【越人歌】是残缺版本,没有评级,而且只能和一只被选定的动物说话。
别问系统为什么可以这么操作,系统也很懵逼。
这套衣服,林久没准备用在自己身上。
系统留意到她在兑换这套衣服的同时,也在注意着一个人。
李广。
她看李广的眼神,和从前她看东方朔、董仲舒的眼神,一模一样。
系统头皮都要炸起来了,他先是盘算了一下林久的过往战绩,再思考了一下现在的环境,再再考虑到林久现在并不ok的精神状态。
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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