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池墨就收拾好仪容,来找颜依请安,一同商量三皇子出宫建府要送的贺礼。

    三皇子是贤妃的儿子,名夜珉,字泓川,今年成年,皇上便下旨封为郡王,封号恭,宫外居住。

    云阵虽然已无实权,整日闲赋在家,却依旧挂着镇国公的名号,三皇子出宫建府,自然要送些贺礼。

    颜依回帝都这小半年的时间,过得愈发舒坦,脸色也比在漠北时好了许多,这不,用过早饭,打发丈夫去校场后就待在书房作画。

    往年夏天是颜依最难熬的日子,稍微一动就出汗,可发出的汗是凉的,衣服湿了又怕冷,得赶紧换,连凉水都不敢碰,水果也要用热水沏过才敢入口,更别提用冰了。

    如今有这么乖巧伶俐的儿媳妇时时来陪她说话,女儿也渐渐懂事安静,丈夫儿子不再需要外出带兵打仗,心里稳下来,心情也好了,今年初春还跟着一起去了京郊踏青。

    池墨过来时,颜依刚好画到草长莺飞的漠北。

    池墨看着颜依低头作画,轻叩门框:“娘?”

    颜依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过去,见是池墨,招呼她过来:“书雁,来,看看我画的怎么样?”

    说着,放下手里的笔。

    池墨走过去,文君跟在身后行了个礼,将手中的提篮放到桌上。

    池墨:“娘画的是……漠北草原?娘是想念漠北了吗?”

    颜依:“嗐,你说这人啊,老了老了,总是胡思乱想,在漠北的时候想帝都,来了帝都又想念漠北,当时刚跟着青平嫁过来时,特别想娘家的父母,青平他陪我回了多少次,可每次待不几天就不放心帝都的人,又想着回来。”

    池墨扶着颜依走到软塌坐下,又放了靠枕在她腰后,听颜依说自己老,笑道:“娘哪里老了,您这是念旧,是个多情的人,爹和安衍都在身边,小妹现在也沉稳了很多,那日给崇先生送礼,崇先生还说呢,说小妹如今进步很大,也愿意静下心来钻研剑法了。”

    池墨说着,手里把早就备好的水果端到颜依面前:“前几日安衍说舅舅他们已经在来帝都的路上了,娘,我们以后可以常去看看他们,反正也不远。”

    颜依接过池墨递给她的银勺,点点头:“书雁,辛苦你了,外面的铺子,郊外的庄子,这里里外外,我身子不好,平时管不了帐,千初又是个爱闹的性子,这么大一个家让你操持着……”

    池墨反握住颜依的手:“娘说什么呢,我们家就这么几口人,怎么就辛苦了,小妹是爱闹,可她也是有度的,并不是无理取闹的那种,何况娘,咱们家之前的铺子田地,都很好,那些帐看起来不费劲的,娘就放宽心,把身子养好,来年咱们也去郊外策马奔腾一回,之前您带我就坐在马上,走那么两圈,我还不过瘾呢。”

    见池墨朝她撒娇,颜依也是呵呵笑着,外面的太阳开始升高,不知何时开始有了蝉鸣,贴在高枝上不停的叫,文君伶俐的去把窗帘放下来,月影纱遮住烈日,屋里又恢复清晨的凉爽,外面的蝉鸣也不再觉得刺耳。

    二人商量着三皇子出宫建府的贺礼,文君在一旁安静侍候着,时不时给茶杯添点水,见颜依脸颊有些泛红,又赶紧取了团扇过来。

    云希一大早就进了宫,先见过皇后,立刻去了校场,今日崇先生授课,她是可以听的。

    夜启换了衣服往校场走去,见廊下的身影很是熟悉,便放慢脚步,等那人跟过来。

    云希今日一身正红色劲装,领口用银线绘了衣边,左手轻握长剑,腕处是银色护腕束着袖口,夏风拂过,将她散于脑后的青丝扬起,发梢拂过剑鞘,待风停,又乖乖贴于身后。

    吹过云希的夏风带着她发间的香气来到夜启鼻前,是他熟悉的山茶花的香气,他府内后院中,有处地方长着不少山茶花。

    云希见前面的人是夜启,快跑了几步:“好巧啊二皇子!”

    夜启微微侧头:“好巧。”

    一旁的小太监见了,不免多看几眼,难得两人相见没争没吵,安安静静的。

    太安静了

    除了路上有人见到他们二人行礼问安的声音,彼此间只剩下脚步声和树枝上的蝉鸣了。

    燥热的夏风拂过,又走了这么久的路,云希额间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浸湿,她抬手擦了擦,毫不避讳的将汗水抹在衣摆上。

    夜启见了,无奈闭了闭眼睛,掏出汗巾递过去:“怎么说也是姑娘,怎么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云希未接递过来的帕子,白了他一眼:“本郡主就是这么没形。”

    说着,加快脚步走入校场,她已经可以看到崇先生在等着他们了。

    夜启身后的小太监听到云希的话,不着痕迹的低头笑了笑,这才正常嘛,他们两人凑在一起,若是安安静静的,反而让人觉得有问题了。

    夜启冷哼一声,收回汗巾,对着身旁的小太监吩咐:“不用跟着了,本王晚些时候自己回府。”

    那小太监立刻行礼:“是。”

    除了崇先生,大皇子夜昭和三皇子夜珉也在,云希上前屈膝行礼:“见过彦王爷、恭郡王、崇先生。”

    见一向潇洒惯了的云千初,竟然乖乖依礼参拜,崇九予倒是勾起唇角,伸手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未出声。

    夜昭是长子,又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封为王爷的皇子,自然由他开口,夜昭先是虚扶了一下,才道:“千初今日怎么如此气,本王依稀记得当年你跟二弟打架的画面,连父皇都偏袒你,今日行礼,到让我们不适应了。”

    三皇子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啊,倒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呢,啊?哈哈。”

    说着,几人对视,哈哈笑起来。

    云希淡然一笑,起身道:“本应如此,之前是千初放肆了。”

    夜启此刻也来到他们身边,拱手向大皇子和崇先生行了个虚礼,又对着三皇子道:“还未恭喜三弟,今日是你出宫建府的好日子,怎么还来校场了?”

    夜珉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他随意摆了摆手,打趣道:“府内那些事情自然有人打点好,这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闹得慌,这里清心,还能跟着崇师父学些本事,不比那些贺礼值钱?”

    云千初听了,低头加深了笑意,心里想起前两日三娘送来的信,信中说三皇子并不满意这个封号,还跟贤妃争吵了一番。

    也是,贤妃生下大皇子,皇帝亲自择字,赐名夜昭。

    “昭”乃光明之意,前程远大。

    可他,与大皇子同为一母所生,自己的名竟是由礼部择字,皇帝选了一个。

    “珉”:像玉的石头,似玉而非玉。

    虽说礼部择字后由皇帝拍板,是遵循了礼制,可前头有个大皇子是皇帝亲自择字赐名,倒是衬得他不受宠了。

    何况,封为“恭郡王”,恭顺吗?

    其实她这位皇伯伯也是很有意思呢,让一母同胞的兄弟俩闹点矛盾,就不会一起算计他的皇位,朝中势力也会分党站队。

    云希心中觉得好笑,脸上未曾表露半分。

    夜启见云希今日异常安静,以为她是遇到什么事了,可这么多人面前也不好问,眼神却时不时看向云希。

    不止他,今日的云希让大皇子和三皇子也是频频侧目,毕竟肆意惯了的云千初,除了在外人面前,私下从不对他们行礼问安,就连父皇都不曾说什么,今日竟然……

    夜启原想着等教习结束就找云希问问情况,却没想云希被崇九予先叫走了。他只好借口有事先走,没有跟两位兄弟闲谈就走出校场,待到廊下拐角处调转步伐,回到校场附近,等待云希出来。

    堂内,崇九予捋着山羊胡,只看着安静站立的云希,什么也不说。

    云希被盯得有些莫名其妙,问道:“崇先生,我……做错什么了?”

    若是其他人就算了,可偏偏是她最怕的崇先生,这么盯着她看,头皮发麻。

    可能是小时候的阴影。

    第一次跟崇先生见面时,她在跟夜启打架,皇帝大手一挥,许她与诸位皇子一起来校场跟崇先生学习;第二次见面是在校场,崇先生说要给她见面礼,这礼竟是扎马步,可她在漠北被军营的将士宠坏了,怎么可能好好听话扎马步,直接被崇先生罚了站桩。

    她吵着要跟皇帝告状,可崇先生说:这是习武的基本功,皇上绝不会因为宠爱你而打断基本功的练习,何况你父亲是大将军,镇守漠北边关多年,威风凛凛,作为他的女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是大将军的女儿吗?

    就那一次她在崇先生面前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再也翻腾不起来。

    崇九予呵呵一笑:“想当年,一直吵着要跟皇上告我的状,还扬言要剃了我胡子的泼辣女子,如今怎么这么收敛了?连礼节都会了。”

    云希长叹一口气,既是松了口气,又是无可奈何。

    “崇先生这是在取笑我了。”

    崇九予赶紧摇头:“不敢不敢,怎么敢取笑郡主呢。”

    云希笑了笑:“前段时间长嫂来我房里跟我说了好一会的话,镇国公府即便与亲王同尊,那也是臣子,我再受皇伯伯喜爱,也是臣子的女儿,为臣为子,自然该对皇上尽忠,对诸位皇子行礼。”

    说着后退一步,拱手行礼,把腰弯下去:“以前是千初不懂事,给崇先生添麻烦了,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云希的话说的平淡,不带一丝起伏,可言语间却带了不少情绪,有可怜,有委屈,有无奈,更多的是歉意。

    崇九予看着懂事的云希,收起之前打趣的笑脸,赶紧把她扶起来:“你长大了。”

    云希未曾抬头,看着扶起自己的那双手,垂下眼眸,长密的睫毛打下来,眼睛有些湿润。

    让她长大的并非长嫂的一袭话,是三娘送来的信。

    有人,要对镇国公府动手了,而皇帝一直对战功赫赫的云家存有疑心,她自然懂得该如何做。

    崇九予松开云希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过来:“千初,还记得我第一次教你剑法时说过什么吗?”

    云希点头:“记得,先生说剑乃双刃,对外,对内,攻击敌人,保护自己。”

    崇九予欣慰点头,又伸手去捋自己的山羊胡。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内堂书房,屋内有些幽暗,崇九予的眼睛不好,见不得强光,他又喜欢看书,便选了西面的屋子,这间屋子只在西面的墙上开了一扇窗取光,窗上还绑着厚厚的窗幔,以便正午阳光正烈时遮光。

    崇九予带他来到靠北的长桌旁,桌上是水沉木做的兰锜,上面放着一柄长剑。

    崇九予取下长剑,走到窗边,随着一声锋利的声音,剑身出鞘,通体黝黑,却在阳光照着上面时散发出寒光。

    云希的眼神随崇九予拔剑的动作,从剑鞘挪到剑身。

    都知道崇九予有一把好剑,据说是崇老先生外出游历时贵人所赠,去世前留给了崇九予,却不知这把宝剑竟然就堂而皇之的放在校场。

    云希与所有人一样,以为崇九予会将这柄宝剑放在自己府内好生保存。

    崇九予盯着长剑从上到下看了许久,丝毫不觉得眼睛被寒光刺到,然后如同那些不会用剑的人一样,缓慢而小心的将剑身插回剑鞘,继而,把长剑递给她。

    云希猛地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崇九予。

    崇九予又举了举长剑,示意她接着。

    云希立刻单膝跪地:“先生!”

    崇九予微微一笑:“我突然很想念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云千初了,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说,如今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大适应呢。”

    说着又将长剑放在她面前。

    太阳当空照,只有些许阳光打进屋子内,阳光照在崇九予侧身,如同给他渡上一层金光,云希单膝跪在地上,刚好隐藏在黑暗中,她看着崇九予的眼睛,云希改为双膝跪地,伸出双手,举高,接过沐浴在阳光中的长剑。

    崇九予把长剑放在她手上,缓缓道:“宝剑,不是因为它跟了什么主人,用了什么材料,更不是镶嵌多少宝石,要看它保护了多少人。”

    “我父亲曾告诉我,如果一柄剑杀的都是贼寇奸佞,那即便是木剑,那也是宝剑,如果一柄剑杀的是无辜百姓,那就算他造价再高,也不过就是一块废铁。”

    “千初啊,这把剑在我手里也不过当个寻常宝物传给我的后辈,给了你,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作用,好好拿着它,别辜负它。”

    云希举着双手,托着这把“宝剑”,此刻这把剑重如千斤,她明白崇九予的意思,是要她去护着云家,这是崇先生对她的支持。

    夜启还在校场外徘徊,夏日的太阳照的他心烦,就算找阴凉地行走也是不可避免的出了一层薄汗,他不知崇师父到底跟云希聊什么,半个时辰了还不出来,就在自己要耐不住性子时,云希的声音传来,是她跟崇九予道别的话:“多谢先生。”

    夜启理了理衣襟,装作回校场的样子,脚步匆匆迎向云希,正打了个照面。

    云希立刻退后一步,正要行礼,却被夜启一把拽住,拉着往前走:“你今日是怎么了,刚刚怎么跟崇师父聊这么久?”

    云希微微一笑:“没怎么,今日三皇子不是建府嘛,你怎么没去热闹热闹?我也要回去看看母亲备了什么礼,我还得想想要不要添一份呢,毕竟皇上封我为郡主……”

    夜启知道云希这是在转移话题,也没再问下去,答道:“三弟好日子,我当然要去,可是你?我去年建府时怎么不见你的贺礼?”

    云希侧头看了看,笑道:“那时候镇国侯府不是给你礼了吗,何况我人在漠北……”

    漠北。

    云希声音低下来:“我人在漠北,却也给你送了啊。”

    夜启见云希的情绪不对,深吸一口气,问:“下午有安排吗,本王请你吃饭,水榭酒楼添了新菜式,尝尝去?”

    云希看着夜启,笑了笑:“你都是睿郡王了,就在水榭酒楼请我吃饭?”

    夜启无奈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郡王的俸禄,何况我爱好这么多,能请你吃水榭酒楼的菜就不错了,怎么,你还要什么山珍海味啊?”

    云希笑着,未答话,垂于身侧的手,握紧了那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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