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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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快,都抄上家伙。”那胖子便喘粗气便挥手指挥着下人们。

    他本是这镇上一富户,如今动静大起来自是左邻右舍纷纷探头想要看个究竟。

    “怎么了这是?”有人开口问了一句。

    那穿着锦缎的胖男人双手一抬,面上全是义愤填膺,“大家还记得从前那个卖豆腐的,生下个妖怪不?”

    旁人附和。

    那胖子脸上更是庄重,一副舍己为人的模样,“我瞧见啊,那个小妖怪在集市上呢!”

    “什么?”

    “不是说了不让下山吗?”

    “我家男人今儿还在集市上卖肉,可得快些叫他回去。”

    胖子的话一出口,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那胖子见状,面上有一丝得色,只见他双手一挥,俨然一副为众人着想的模样。

    “我看呐,那小妖怪,留着就是个祸害!咱们人多,将他打杀了!也好过日后提心吊胆。”

    “好!”不知是谁振臂高呼一声。

    一时间,所有人都高声应好,即便他们口中那个小妖怪从未害过镇上的人。

    “我去拿家伙去。”

    ……

    “快快,来两个人去集市两头堵着,别叫那小妖怪跑了。”

    镇民从未有如此团结的时候。

    可现在,他们之间从前的那些龃龉矛盾好似都没有了,所有人都想着打死那个小妖怪。

    是啊,那是个妖,是尧光山上修道的仙人盖棺定论的。

    是妖,那便迟早要害人,如今趁着他还是个孩子将他打杀了,难不成要等他羽翼丰满了下山害人吗?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无比正义。

    那胖男人走在最前面,手中握着根胳膊粗的棍子,脸上沾了汗,日光照下来,泛出诡异的光。

    谢濯盘腿坐在集市当中,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镇上集市总是人来人往的,可已经许久不曾有新的人进过集市了。他站起身,将竹娄背到了背上,低着头,想要离开集市。

    然而已经晚了,集市出口叫四五个彪形大汉堵了个严严实实。

    谢濯心知不好,他垂着眼退了回去,可来时的路也叫手持剔骨刀的屠夫拦住了。

    方才那个说要买他雪狼皮的男人手中持着粗壮的棍子,正气势汹汹地走向他。

    谢濯退了半步,视线落在了那个胖男人身上。

    “就是这个小妖怪。”胖男人挥舞着手中的棍子,唾沫四溅,脸上的肉随着他的动作抖动着,看着他那副样子,谢濯无端觉得心头泛起恶心来。

    “当年分明说好了,不能下山半步,咱们才放过这小妖怪一命,如今他却大摇大摆地到这集市上贩卖雪狼皮呢。”

    男人转过身去,看向跟在他身后的乡亲,有些人见谢濯还是个孩子,心中难免不忍,正想退缩,却又听得那男人的动员之词。

    “那可是雪狼皮啊!别说是个孩子,就是咱这样的壮年,有几个能从雪狼口中讨出好来的?”胖男人的棍尖从几个男人面前点过,众人纷纷摇头。

    “这小妖怪,小小年纪就这般心狠手辣,放任下去,咱们镇子还有活路吗?”

    “不能放了他!”

    ……

    “大家一起上!谁家都是有老有小的,放个吃人的妖怪在后头山上,谁能安睡?”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冲了上去。

    谢濯弯腰顶在了那个举着剔骨刀冲向自己的屠夫腰上,屠夫吃劲哎哟了一声,后退了两步。

    见谢濯反抗,众人更是一窝蜂涌了上来。

    这边谢濯刚刚扑翻一个人,那头便有四五个扑了上来。

    这边谢濯刚刚摸出腰间匕首,那比他手腕还粗的棍子便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谢濯本就同那雪狼搏斗一夜不曾休息,身上的伤还未曾好全,现在更是叫红了眼的镇民打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恍惚间,谢濯看见,那个领着众人来的胖男人欣喜若狂地捡起了被踢到一旁的背篓,将其中的雪狼皮取了出来。

    那男人眼中满是贪婪,他将雪狼皮紧紧抱在怀里,口中仍旧高声喊着,“快,快杀了他,莫要留下个祸害。”

    祸害。

    谢濯腰间挨了一脚,五脏六腑几近移位,他的口腔中弥漫着血腥味,眼前事物渐渐变得模糊。

    祸害该死。

    人人都该死。

    可偏偏,谁都没死,只有自己的母亲死了。

    谢濯大口喘着气。

    心中的怒气愈发旺盛。

    为何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不死,为何这些口中满是仁义道德,撕下皮囊却满是腐臭的人不死!

    既是要死,为何这些人不去死。

    谢濯双目赤红,他脖子上那层鳞片渐渐变得分明。

    有人低声说了一句,“这小妖怪,是死了吧?”

    谢濯躺在中央,叫镇民团团围着。

    那个领头的胖子走上前来,用手中的棍子推了推谢濯,鼻腔中溢出一丝哼,“瞧瞧,这妖怪死了现出原形了呢,乡亲们呐,咱们今儿可算是为民除害了。”

    人群中稀稀拉拉地传来了掌声。

    那胖子满脸自得地接受着众人的恭维,他踢了踢谢濯,见胸口仍没有起伏,转身对着跟来的两个家丁道,“哎,你们俩,用个破席子给他一裹,给他埋到城外去。”

    -

    棕黑色的土,随着那两个小厮的动作,一点点盖到了谢濯身上。

    谢濯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方才他似是灵魂出窍了一般,瞧着众人散去,又瞧着那两个小厮城外挖了个土坑将他放了进去。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像是有什么在吐气呢。”土坑上,淅淅索索地挖土声中,传来两个小厮的说话声,其中一个压低了嗓子。

    “别在这儿疑神疑鬼了。”另一个小厮抬头看了看天边的黑云,握紧了手中铲柄,“你瞧瞧,快要落雨了,咱们快些埋完快些回去。”

    “你说,这妖怪会不会变成鬼回来报复我们?可是我们俩给他埋进去的。”

    “呸呸呸,我看你是魔怔了。这妖怪和鬼许不是同一道的,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上面挖土的声音停了,“再说了,动手的人那般多呢,还是咱们少爷领的头,就算要报复,也该找咱们少爷报复去,与我们这些拿钱做事的何干?”

    又有土淅淅索索地落下,落了谢濯一身。

    “要我说,还是咱们少爷太小气了些,喜欢那雪狼皮,又不愿拿钱出来买。”

    “该说咱们少爷聪慧,集市上那么多人,只他认出了这妖怪不是寻常山户。行了,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快落雨了,咱们回吧。”

    雨水一滴一滴砸在了地上。

    土坑上方,声音渐歇,只剩雨滴砸进土里时发出的一声声响。

    一双沾了血的手穿过蓬松的土,将那些虚虚盖在土坑上的泥土纷纷拨开。

    谢濯从土里爬了出来。他脖子上的鳞片仍旧分明,雨水冲刷在上面,将血污冲去,露出了绚丽的色彩。

    他双目赤红着,仰面躺在了地上,任由那雨兜头而下,将他浇了个透。

    这晚冬的雨仍旧刺骨,谢濯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在叫针扎着,一下又一下。

    方才那样的围殴,叫谢濯体内许多骨头都断了。

    可现在,他却能分明地感受到骨头重新长到一处的。

    那戳进血肉中的断骨,缓缓拨乱反正。碎成一团的肉重新长出纹理,谢濯胸口的起伏渐渐趋于平稳。

    夜色渐浓时,他已能撑着双臂坐起身来。

    谢濯那双黝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镇子的方向。

    入夜。

    胖男人正挑灯细细欣赏着那块雪狼皮。

    他喜欢这块雪狼皮喜欢得紧,本来都打算狠下心拿十两银子出来了,那十两银子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儿,可男人却是小气惯了的,要他心甘情愿地拿钱,那可真无异于割肉。

    好在,这天气沉闷。

    那个脸上抹了草木灰的小子流汗将草木灰冲了去,露出了白皙的皮肤。

    寻常山户,那个不是黑黢黢的。

    也只有那个先前白白嫩嫩卖豆腐的女人生下的妖怪,才是这幅白脸小生的模样。

    再说了,便是猜错了又如何,一个寻常山户,打杀了就打杀了。

    男人鼻腔中溢出一丝轻蔑地笑,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怀中的雪狼皮,心中盘算着明儿去最好的裁缝铺子,用这雪狼皮做一件大氅。

    正想着自个儿穿着这雪狼皮做出的大氅该是何等威风呢,屋内的油灯火光跳了两跳,骤然灭了。

    男人站起身,口中骂骂咧咧着,摸索着走向那油灯,想要用火折子将油灯重新点燃。

    刚刚拿起火折子,屋外便落下一道惊雷,胖男人手一抖,火折子险些从他手中掉落。

    只见他点燃了油灯,举着油灯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去。

    又是一道雷。

    窗外院子被那雷照得透亮。

    男人看见,白日里分明断了气的小妖怪,煞白着一张脸,站在窗外,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盯着自己。

    胖男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的尖叫声湮没在了惊雷声中。

    下过雨后,镇子那条长街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让人心头无端烦闷。

    “棺材佬今儿怎么这么早?”

    这一条街上,卖的都是些丧仪用品,平日里大伙儿都觉得晦气,鲜少会有人朝这儿来。

    说话的那人,开得是一件纸扎店,手艺说不得多好,可却胜在这镇上只有他一家纸扎店。

    而纸扎店对面,正是一家棺材铺。

    棺材铺的老板应了他一声,取下了门板。

    纸扎店老板正弯腰寻摸东西呢,却听到店外传来一声惊呼,伴着那惊呼声,是木板落地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纸扎店老板从纸扎中央探出头去,只见棺材佬面色有些苍白,指着空荡荡的铺面。

    纸扎店老板记得,这空荡荡的一处,该有一副上好的棺材才是。

    棺材佬颤着手指了指柜台上方,纸扎店老板这才瞧见,柜台上,摆着几锭沾了血的碎银子。

    而在与这条长街相隔了四五条街道的富户府上。

    丫鬟小厮乱作一团。左邻右舍探着头来看,只见镇上的几个大夫都叫富户家的差人请了过来,而那当家老爷穿着一身黑衣正来来回回走着,满脸愁色。

    “大夫,大夫。”一旁慌得站不稳的老妇人抓住了一位刚从房里白着脸走出来的老先生,“您怎么出来了?快救救我儿。”

    “老夫人,不是我不想救。”那大夫摇了摇头,面上还带着惊骇,“实在是,实在是……”

    说话间,方才刚进去的两位大夫也走了出来,他们连连对着还想拉住他们的小厮摆手,其中一位年轻气盛些,脸上带了一丝怒,“当真是胡闹!”

    也怨不得这几位大夫面色难看,实在是屋子里的男人……

    那男人躺在床上,双腿叫人砍断,而断肢处叫人同一张雪狼皮缝在了一处。

    那雪狼皮早就叫血浸得透了,而那男人瞪大了眼睛,显然早就没气了。

    一旁的鸟笼里,关着的鸟儿还上蹿下跳着。

    被请来的大夫只看一眼,便纷纷摇头走了。

    医者父母心,若是能救,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救人,可躺在床上的人分明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们又能如何?

    见每一位大夫都是同样的说辞,那老夫人失力摔坐在地上,吓得一旁的小厮赶忙去扶。

    最为年长的那位大夫不忍见她这副模样,弯腰走到她面前,“老夫人,恕老夫直言,你们呐,还是快去县衙里将人请来,好找出杀害令公子的人吧。”

    “我儿平日最是亲和,从不与人为敌。”那老夫人满脸是泪,双手拍打着膝盖,“怎么会与人结仇呢?”

    “那可有银钱不见了?许是盗贼夜袭,失手杀了令公子。”

    老夫人仍旧摇头,“可家中钱财并无丢失。”

    “丢了……”站在一堆的小厮中有一人极小声地叨咕一声,旁人并未听清,只有他身侧的那个小厮听见了。

    正是昨儿将那被镇民打死的小妖怪埋去城外的两人。

    其中一个拉着方才开口说话,脸色煞白的人寻了一块僻静处,避开众人。

    “你方才胡说些什么呢?”

    “少爷身上的钱少了。”靠着墙壁而立的小厮满脸惊恐,他伸手抓住了面前人的手腕,“平日里,少爷的钱袋都是我替他打点,我记得分明,里头少了十两银子。”

    两人的脸色俱有些难看。

    昨儿那个小妖怪卖的雪狼皮要价正是十两银子。

    沉稳些的小厮,眼珠子转了转,握紧了面前人的手,“这事儿谁也别说,若真是那妖怪寻仇,咱若是说了,不是要寻到咱们头上来了吗?”

    靠着墙的小厮有些六神无主,他胡乱地点了点头,“当真不说?”

    “不说。”身前的人下了决断,“你想,那妖怪来寻仇却是只来找了少爷一人,想来是个讲道理的,咱们全当不知道,这事儿就此翻篇。”

    而他们口中的小妖怪,谢濯,正一瘸一拐地,抱着一具棺材,走在上山的无人小径上。

    他面色苍白,经过的地方,留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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