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夫人派了不少人,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婆子,两人带着车轿,到了驿站先找沈瑛。

    来人先拜沈瑛,又给陈萌磕头。沈瑛就笑着说:“把娘子们都请出来吧。”

    陈大娘子和花姐一同出来,沈瑛指她们两个说:“呐,这是陈家大娘子,也是亲戚,要认得。这个,就是你们家的小娘子啦!”

    一男一女抢上前哭着拜倒,男的自称吴安,婆子夫家姓李,花姐就叫她:“李大娘。”李大娘连说:“不敢,一个糟老婆子罢了。”

    说完就抱着花姐哭:“可算见到您啦!”花姐心中为于妙妙难过,但是见到母亲派来的人,也是心中酸楚,抱着她也哭了一场。

    吴安一直垂手站着,等她们哭得差不多了,对沈瑛道:“不知我们姑爷在哪里?夫人的话,要带女儿女婿一道回去的。我们先接了二位回去安置了,等您进宫复命出来,好设宴谢您把佳儿佳婿给找了回来。”

    花姐收了泪,心道:他们终于认了三郎了。

    她是个心里有数的女子,祝缨是她的丈夫,但是舅舅、表哥平日虽然也问过几回祝缨的事,却始终放任祝缨与郑熹的随从们在一处,这不是个认亲的样子。她心里也有无数的猜测,只是没有说出口,只留意观察,就怕自己强硬了,反而害了祝缨。无论是乡下还是城中,姑娘死心塌地要跟个穷小子,爹娘把穷小子打死的事也不是没有的。去官府告“拐带良家妇女”,一告一个准。她舅舅这更妙,自己就是官儿,自己就能动手打死祝缨。

    花姐的盘算,是上京见了亲生母亲,好好跟亲生母亲讲。母亲,多么亲切的词,比舅舅、表哥又更亲近些。她要对母亲说,祝缨是个聪明又上进的男孩子,虽然现在贫穷些,但是又老实又肯干,什么都做得,也不计较别人的坏处,是个顶好的人。

    今天,花姐心头一块石头落地,露出了数日来第一个轻松的笑。

    沈瑛也笑了:“这下好了,一家团圆。”陈大娘子道:“来,咱们去洗洗脸。”李大娘说:“老奴奉命,给小娘子和姑爷都带了衣裳来。”

    沈瑛道:“你们去梳洗打扮,三郎那里,有我呢。”

    李大娘等人拥着花姐去重新洗脸、妆扮,沈瑛这里,吴安恭敬地道:“郎君看,这样可还行?”原来,他是沈家的仆人,吴安也是他的旧主人,因冯夫人家破人亡、心腹仆人也流散殆尽,沈家旧仆倒还有一些,因而拨给了冯夫人做个帮手。

    沈瑛道:“很好。”

    陈萌很快想明了其中的关节:“舅舅!原来舅舅说的自有办法,是说的姨母?是了是了,岳母要女婿,咱们总不能拦着,沈家七郎更不能拦着了!妙啊!不过,舅舅看祝三,可做得咱家女婿么?”

    沈瑛道:“这一路你是看在眼里的。”

    陈萌想了一下:“是。所缺的是家世,不能多一有力外援。不过为人不错,倒也不必太在意家世了。年纪还小,用心读几年书再出仕,应当不错。”

    沈瑛想得很周到:“女婿外人,如果家世太好,自有父母宗族,难以与我们一心。这样无依无靠的,反而比贵胄公子更有益。”

    从来富贵人家选女婿,要么门当户对,要么出类拨萃。沈瑛想了一下,祝缨这一路展现的天赋与勤恳,不能说治经史成学问大家,做实事还是会非常可靠的。

    所以,就在几天前,沈瑛打定主意之后就快马给京中送信,向姐姐陈述利害,也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但是在带走祝缨之前,他还有件事要做——向郑熹解释。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放任祝缨和郑熹的人混在一起,猛然间要把他的人带走,还是要有个说法的。

    沈瑛道:“你们随我来!”

    ————————————

    走不多远就到了郑熹的住处,郑熹这里也是一片轻松,快到京了,人犯一个没逃掉、一个没病死。差事办得干净利落,除了回程的时候因为下雨耽误了一点时间,可以说是完美了!

    郑熹吩咐金良:“再检查一回,人犯务必齐整,咱们的人也要规规矩矩的。”

    “是。”

    “官司未结,祝缨现在不宜就入我府里,先让他们家在外面安顿下来。等案子一结,你就去把他带来见我。”

    “是。”

    郑熹又说:“陆超,将带回府的东西也归置好。”

    “是。”

    都妥了,郑熹想,等下跟沈瑛再合计一下面圣的事,这趟差使就算了了。接下来他就能接到大理寺的任命,到时候一纸文书将祝缨招入麾下,开始干!

    今年的秋决已经完了,到过年之前,将大理寺的风气变一变、先整顿个大模样出来。明年开春就开始清理积案,在积案中继续经营大理寺,以后大理寺就是他的势力范围了。大理寺管着诸多的刑狱,也是个积攒政绩的好地方。既能判冤决狱、除暴安良,又能成就自己,郑熹很满意。

    这趟收到的祝缨比他预计的还要好,意外之喜了属于。

    郑熹笑吟吟的。

    沈瑛苦兮兮地来找郑熹:“七郎,害!我……”

    “五郎请坐,怎么了?还有一天就到回城了,怎么倒为难起来了?”

    沈瑛这才面带愧色地说:“是家姐。”

    “怎么?”

    沈瑛道:“她的性情有些固执,说……必要见女儿女婿,我……真是羞见七郎。”

    郑熹的眼睛眯了一下,沈瑛这个姐姐他是知道的,冯、沈两家出事的时候郑熹已经记事儿了,沈瑛的三姐可真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她极重礼仪尊卑,讲究个等级分明。这不能说是坏事,但是过于注重讲究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也容易得罪人。

    所以郑熹之前对祝缨是花姐丈夫这件事并不很放在心上,有这位冯夫人在,论理她是应该看不上祝缨的。所以沈瑛、陈萌未邀祝缨同行,反而放任郑熹携带祝缨。郑熹也就默认沈冯放弃了祝缨,而祝缨也识趣还有点傲骨,并不去攀附。

    郑熹以为,他们已经达成共识了,冯家不要这样的女婿而郑熹要这样的手下,皆大欢喜。早知道冯家要这样的女婿,他对祝缨就会有另外的打算了。

    郑熹平静地道:“五郎的意思,要带他回去了?”

    “是家姐,已经打发了人来了。吴安。”

    吴安上前跪下,道:“小人吴安,是我家夫人打发了来接小娘子和姑爷的。”

    郑熹一声轻笑,金良知道他这是生气了!金良自己也有点恼的,这一路他也花了不少心思了!这甚至不是花心思的事儿,这不是耍人玩儿呢吗?你们姓沈的还有没有一点儿谱了?

    郑熹又是一声轻笑,对沈瑛道:“这个女婿,你们是打算认了?”

    “我亦无法。家姐一路坎坷,家母心疼她,家母发话,我能说什么?她说,家贫也没有什么,寒门贵子难得的是为人忠孝,她看中的是品性。此事真是对七郎不起。”

    郑熹道:“令姐也是个贞烈女子。”

    这位冯夫人不一般,家里落了难,她一把剪刀将脸从左往右斜拉了两道,再从右往左斜拉两道。二十年后再回京,郑熹陪同母亲见了冯夫人一面,就见那张脸上仿佛一张斜放的井田图,四道疤痕凸起将脸分成了九格,双眼、鼻子、嘴巴,一格一格安放在脸上,整张脸跟拼的似的。

    谁能不说她节烈、哪个不叹赞她的德行呢?

    她如果就要这个有孝行的女婿,郑熹都不得不算一算沈瑛从找到外甥女到现在的时间,以及往来送信所需的时间。这么大的事儿,他们在路上连下雨带等修路,足够信使打三个来回了!如果用六百里加急,八个来回都有余!

    你们现在终于想起来说要女婿了?郑熹含笑不语。

    沈瑛苦笑道:“这下好了,我原本没有打算的,现在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还要安排这么个外甥女婿。只好厚着脸皮来请教七郎,七郎原本打算怎么安排他的?”

    怎么安排的?当个小吏先?郑熹悠悠地说:“安排他先学点东西。”

    沈瑛道:“还是七郎想得周到。”

    郑熹心中对沈瑛很是不满,却也没有表露出来,祝缨确实关系到他的计划,但也没有重要到非她不可。记下沈瑛一笔,不代表现在就要如何。郑熹对沈瑛道:“五郎要人,恐怕要知会他父母一声呢。你们的家事,我不便参与。金良,去把人请来吧。”

    金良一脸严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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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良一路疾行,表情严肃得不得了,心里全是不满!沈瑛这干的叫什么事儿?金良心眼儿没有郑熹那么多,也知道这事儿不对头!郑熹这一路的心血白费,虽说心血不多吧,还真的上了点心的。还有祝缨,金良当她是半个徒弟来看的。

    沈瑛这就要把人给撬走?!忒不厚道了!

    他知道,对祝缨这样的出身来说,做冯家女婿比做郑熹的下属小吏强多了!祝缨是个有上进心的孩子,天资又不错,春笋要冒尖儿,拦是拦不住的!如果沈瑛是个坦荡的好人,金良觉得他、甚至郑熹,也都是乐见祝缨有个好前途的。可沈瑛,能算是个好人吗?

    好人能干出眼下这件事儿来?

    我得劝劝他,至少提醒一下,也不枉相识一场。金良打好了腹稿,到了祝缨的门前。

    祝缨正在屋子里听张仙姑唠叨。

    这一路行来,也有在大的城镇落脚的时候,金良等人都说京城比这个还要大,还要好。张仙姑内心也是充满了期盼的,手上在收拾屋子铺床,口上不停的问祝缨:“老三,咱们到了京城,住在哪儿好呢?咱们的钱够不够使呢?我和你爹干什么营生好呢?要不货郎担子给我们?”

    祝缨道:“看郑钦差怎么安排呗,今晚我问问金大哥。”

    张仙姑又跟祝缨筹划起京城生活来:“得赁个房子吧?能赁两间就好了,一间屋住着不方便……”她说了一阵就住口了,因为金良来了。

    “哎哟,说人人到。”祝缨放下手里的被子,拿茶壶晃了晃。

    金良道:“别弄那个了!”

    祝缨道:“巧了,还没打水。”

    金良板着脸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张仙姑和祝大都听出他语气不对,手上的活计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仙姑道:“金兄弟……”

    金良道:“我找三郎有件要紧事说。”拖着祝缨出了门。

    祝缨力气不如他,被拖得跌跌撞撞的,祝缨道:“松手!你拿贼呢?!”

    金良松开手,看祝缨揉手腕,忙说:“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哎哟,这个事儿啊……弄得我冒火。”

    祝缨看看四下无人,站住了问:“说清楚,怎么回事儿?还要拽着我,出什么事儿了?”金良看起来粗犷,做事还是有点谱的,这么匆忙肯定有事儿。

    金良也往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低声问:“你是要跟你娘子去你岳母家,你知道不知道?”

    祝缨一向机敏,也被这个消息给砸晕了:“什么?!”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金良道:“沈副使刚才带了个人过来说,他的姐姐、就是那位小娘子的亲娘,想女儿想得紧,一天也等不得,今天就派了人来接女儿女婿了!”

    “她女婿是谁啊?”

    “不就是你么?”

    祝缨道:“哪里来的女婿?‘祝三’都销户了!你跟在郑钦差身边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你见过有想认女婿倒把女婿家放到别人家当拖油瓶的?当时在陈府,当着他和郑钦差的面儿,就让我跟郑钦差走了。不是么?”

    金良道:“我也觉得奇怪呢,七郎正在与沈副使说话。我看他们先前不怎么想认你,怎么突然就认了?你心里可要有个数儿。现在要叫你和你爹娘一同过去说话呢。他们真要铁了心,七郎也不好与沈副使起争执!”

    祝缨道:“你等等,沈副使找到了郑钦差?怎么回事儿?郑钦差又怎么说的?你从头说,先别急着赶时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金良已经镇定了下来,低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问道:“你就没听到一点风声?”

    这事太反常了!祝缨被打个措手不及:“没有!我与他们有什么交情你还不知道?还有,郑钦差是要向他低头了?不管我了?”

    “什么低头,别说得那么难听!”

    祝缨道:“好,说好听一点儿,先前他跟我说的那些都不算数了,是吗?”

    “哎……也不是这么说的,你知道的,这个……”金良一个七尺男儿说话也支吾了起来。

    祝缨道:“懂了。”人家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郑熹开始还要她当仆人呢,他和沈瑛才是一路人,自己算什么呢?她恐怕不够份量让郑熹跟沈瑛争她的。他们看她,一如当初周游和知府将她送来退回,没差的。但郑熹已经是她眼下能选择的最好的了。

    “你有什么主意赶紧想,对了,还有你爹娘也要一同去说话。教教他们怎么说,要快!”

    祝缨道:“还用什么教呢?您家大人那儿说话不算数了,难道还会为我出头?就是我们与沈副使讲了呗。”

    金良听出话中之意,问道:“你不愿与你娘子一回见岳母吗?还想跟着七郎干?我也气沈副使,可也得跟你说明白,免得落埋怨。你到了那里,正经是个姑爷,岳母家势大难免会看人脸色,你是个有本事的好孩子,他们但凡有一点儿脑子也不会苛待你。他们会安排你,你的前途还是很好的。除了他们心眼儿有点儿阴,你防着点儿就好。要跟着七郎呢?那你得打定了主意!你就得拒了他们的安排,也得七郎有这个想法才行。不然,抢别人女婿来当随从,你听听这个话。就算是卖到我们家当奴婢的,也要许亲人赎回呀。”

    祝缨耐心地说:“我不是他们家的女婿的,他们不认的。”

    “他们现在要认了。那么好的娘子,就这么撒手了?我瞧你对她挺上心的。”

    祝缨道:“我承过她的照顾,想让她余生顺遂,却不是要她做我的妻子。”

    金良道:“那好,你带你爹娘过去,好好嘱咐他们,我偷个空儿跟七郎说了你的打算。我可不敢写包票,这个事儿,难。要是不成,你也别怨我,更别怨七郎。”

    祝缨道:“行。”

    金良犹豫了一下,劝道:“跟沈副使也别说得太僵。他先前是怠慢了你,你与他怄气于事无补,他看着脾气不错,其实经历坎坷,性子刚强呢。我看七郎有时候都比他好说话!你那亲事,看着情形不对,要你应承你就应承下来,你一个男人,怕什么?男人不吃亏的!”

    祝缨抽抽嘴角:“我去叫我爹娘。”

    ——————————

    张仙姑和祝大在屋里团团转,时不时望望门外,也不知道金良和女儿说了什么。不多会儿,祝缨回来了,夫妇二人两路合围,把祝缨卡在中间:“老三啊,怎么回事儿啊?”

    祝缨小声把事说了。

    “什么?”祝大先是一声惊呼,“吃了吐啊?!”

    张仙姑也慌了神儿:“不是说瞧不上咱们么?怎么又改主意了,不会是有什么事儿吧?”

    祝缨道:“走吧,再耽误下去,他们该亲自过来了。”

    祝大和张仙姑心里发慌,一边拢头发、整衣裳,张仙姑一边说:“怎么办啊?”

    祝缨道:“先推,推不掉再说。”

    张仙姑道:“推不掉还能真到他们家去啊?哎哟,这群人可真是,要不……咱们就挑明了你是姑娘家吧。”

    祝缨看了她一眼说:“那就死定了!骗婚,还骗的是他们,他们是什么好人?先不应,实在推不掉了,咱也不与他们住一处,在外头自己另寻个住处。花姐还要守孝呢,也不用过来。只要他们家人对花姐好,咱们悄悄走掉就是了。”

    祝大问道:“那郑钦差呢?他就不发话?”

    祝缨道:“爹看咱们配叫郑钦差给咱们出力吗?咱们还花着他的钱呢!他娘的!他要反悔,这钱我就不还了!”

    祝大道:“嗯!”

    张仙姑骂道:“你们两个长能耐了还!快走!”

    三人出去,金良道:“害!我也不说什么了,走吧。”

    四人到了郑熹那里,沈瑛与陈萌还没走。见到他们过来,郑熹含笑道:“人来了,你们去聊吧。”示意送客。

    哪知这两口子不像祝缨这么贼大胆,郑熹、沈瑛还是审祝大案子的人,张仙姑也不比祝大好多少,那边祝缨还长揖作礼呢,这边咔吧一声,两口子跪下了!

    郑、沈二人哭笑不得,郑熹道:“快,扶起来。”

    祝缨与金良将二人扶了起来,郑熹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便参与了。”

    张仙姑为了女儿可是豁出去了,大声说:“您这就不管了呀?不是说好了,跟您上京去干活的么?”

    郑熹道:“先前是不知道你们之间还有这样的事,现在知道了,我倒不好硬扣着他了。那不合礼数。”

    “合的,合的。”祝大说。

    沈瑛和陈萌脸上有点不好看了,陈萌道:“亲家……”

    听到这个词儿,张仙姑倒抽一口凉气,打了个噎膈儿:“啥?”

    祝大惊讶地说:“你们还真认了啊?那婚事不是不做数了吗?”

    沈瑛心道,这倒是有点小麻烦,妻子背着丈夫给儿子订的婚事,丈夫如果反对,恐怕还得照丈夫的意思来。

    他说:“都是误会。”

    祝大就很好奇:“啥?误会啥了?这一路……”

    祝缨道:“爹!”

    “啊?”祝大听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陈萌救场,对张仙姑道:“姨母派了人来接女儿女婿,请您二位一同去,见一见亲家的。”

    他这一路跟祝缨还是有不少接触的,张仙姑也认得他,可张仙姑也懵了:“头先跟大娘子订的婚事不是不做数了吗?大公子,你们别害怕,我们是讲理的人,不会赖你们的!花姐是个好人,我们都知道的,一准儿不拖累她!就算老三要,我也不叫他瞎闹!你们就安心一家团聚吧!”

    她一个做神婆的人,跳大神之外就靠一张嘴糊弄人,嘴皮子利落得紧,陈萌几次张口都没有找到机会把话说出来。

    张仙姑说着说着,又想起来了于妙妙,于妙妙活着的时候,她和于妙妙为了争夺祝缨的注意力还有过一点点疙瘩,但是人都死了!于妙妙待她们母女还是不错的,张仙姑又怀念起这位“厉害的大娘子”来了

    张仙姑眼泪往下掉,一边哭一边说:“大娘子多么好的一个人呀,一定也是想花姐过得好好的。我们老三能给花姐什么呀?花姐人又好,长得又标致,得一个好人家才行啊。”

    沈瑛跟这神婆实在纠缠不起,当着郑熹的面他又不能做得太过份,他直截了当地找到了这一家里说话算数的人:“三郎,我只问你,如今亲事做数,你愿不愿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祝缨的身上,祝缨道:“那门亲事本就是权宜之计,你不必为了什么别的顾虑非得承认……”

    沈瑛再次说:“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祝缨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郑熹当机立断,将两家人“送”出了自己的屋子,一路送回沈瑛那里,然后招回金良问:“怎么回事?”金良趁机把祝缨的意思说了,又添了一句:“七郎,我看三郎这孩子很好,也有主意,您看是不是留……”

    郑熹道:“反常。倒也像是他的行事。沈瑛这一手玩得,可真是不漂亮。”

    “那,您会收留他么?”

    郑熹轻轻摇头:“那他不能将沈瑛开罪死了。”

    金良有点焦躁,道:“竟这么麻烦么?”

    郑熹道:“他有这个本事将事情办妥,我倒真有心栽培他了。”

    金良道:“他是个聪明孩子,应该……能够……吧……”

    ——————————————

    张仙姑和祝大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俩自己个儿是没办法了,跟沈瑛放赖?这个胆子他们是没有的。两人都想:那要没办法,就认打认罚呗。啥也没有,可不就是天灵盖接狼牙棒么?

    张仙姑更是想:事儿是我办下的,到时候我顶罪就是了。

    祝缨的心里也很紧张,她已经将各种情况都想了一遍,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底牌。一家三口现在要什么没什么,拿什么跟沈瑛硬扛?命吗?如果郑熹不给她撑腰,这关难过,而郑熹显然不打算过分干预。没把她捆起来送给沈瑛,都算郑熹有良心了。

    看张仙姑和祝大的样子也是指望不上了,祝缨先开口对沈瑛道:“真的没有出什么意外吗?您别怕,当初干娘和我娘订契的时候也是权宜之计,现在要是有什么事需得我认下这门亲事,也是可以的。”

    陈萌骂道:“你怎么是个死脑筋?”

    祝缨道:“大姐对我有恩,我想她过得好,她不必是我的妻子。大公子能明白么?”

    大公子明白个屁!“有恩,你又想她好,娶了她最好。”

    祝缨道:“是啊。所以之前订了契,后来四阿翁寻衅,我才能将大姐和……干娘争回来。现在要是还像那里那样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不皱眉头。要是没有,我愿意放手。”

    亲娘啊!这还是个圣人!陈萌算是听明白了,这货敢情就是报恩呢?报恩你以身相许不就行了?陈萌想拎起祝缨的领子晃一晃,试试能不能听到水声,要伸出手的时候看到了祝缨的身高,想到一个可能!这货十三岁,恐怕还没开窍。

    他果断地道:“现在就要你认下这门亲事!”

    沈瑛则温和地问张仙姑和祝大:“是有什么难处么?”

    没有难处,就是我们生的是个闺女!但这话他们面对沈瑛的眼睛时又不敢说出来了,他们果断地怂了。

    祝缨不愿父母被沈瑛逼问,说:“您请先带大姐回家。容我安顿下来了结杂事,再登门去见拜见。”

    陈萌忍不住了:“你有什么毛病?”

    祝缨趁势就接上了话:“没有毛病。不但没有毛病,也没有家业,更没有事业,没有立足之处。”

    沈瑛道:“难道你还想给郑熹当仆人吗?”

    “人家还不定要不要我呢,”祝缨自嘲地说,“我不是当仆人,也不愿做仆人,如果做仆人我就不跟他干了。是他答应我,做事有回报。我是去做自己的事,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我知道跟着大姐去有什么样的好处,可那些都不是我自己挣的。有些本领可以永远不用,但不能不会,有些东西可以差一些、少一些,但不能没有。我得自己给自己准备一个容身之处,哪怕以后用得少,哪怕不如别人的。不是怄气,也不是什么傲骨,就是,过活。以后您要瞧我顺眼了,顺手提拔我一下,我承您的情,可这第一步,得是我自己迈出去的。”

    沈瑛愕然,旋即与陈萌忍不住坐正了向身体。

    沈瑛想了一下,问道:“你不想去见岳母?”

    我甚至不想有岳母!祝缨道:“容我安顿下来再去登门。郑钦差也不一定就收留我,哪怕他不收留我,我也得在您家之外有个落脚的地方,那样登门算客,不是打秋风的。”

    沈瑛脸上阴晴不定,没想到祝缨一个很识趣的人竟如此难说话,不过这些话也难以辩驳。

    “也好。”沈瑛缓缓地说。

    张仙姑忙问:“那亲事……”

    “自然是做数的!”沈瑛斩钉截铁地说。

    祝家一家三口面面相觑,只能先认了。

    三人心中满是不确定,从沈瑛那里离开。

    三人一走,陈萌就骂道:“真是个木头脑袋!”

    沈瑛轻叹一声:“人是好人,只怕养不熟呀。”

    陈萌道:“那您还说亲事做数?”

    “我已当着郑熹的面反悔过一次了,再来一次,会是个什么考语?”沈瑛还要脸,不能这么□□裸的反复无常,他才回到官场,声誉不能这么败坏了,“那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

    陈萌道:“那怎么办?”

    沈瑛想了一下,道:“先晾一阵子,进了京他就知道官场不好混了!郑熹能给一个随从多少关照?郑家自己的姻亲晚辈还照应不过来呢。受了冷眼吃了苦头,就该知道路怎么走了。如果还不醒悟,那就是他自己蠢了,到时候再离婚,可怨不得我了!”

    陈萌想了一下,道:“这小子可真是不开窍儿,还要白费这些功夫。”

    沈瑛道:“如果能调-教出来,倒也不算白费,这小子别的都好,就是犟。”

    “现在还想着郑七,也不知道郑七是怎么叫他这么念念不忘的?”

    沈瑛皱眉道:“不过是见得更早罢了。”

    ——————————————————

    祝缨并没有对郑熹念念不忘,不用她特意记,总会有人提醒她。

    一家三口才走出沈瑛的住处,金良就在不远处守着了,他对张仙姑和祝大说:“大哥大嫂先回去,我有话对三郎讲。”

    祝大两口子也不敢反对,说:“哎。”

    金良低声问祝缨:“怎么样了?”

    祝缨道:“亲事他们还认,不过说好了,我跟你们进京,安顿下来再去登门拜访。”

    金良道:“你跟我来!”将祝缨带到了郑熹的面前。

    郑熹放下手中的笔:“你们是不想叫我把这画儿画完了,说吧。”

    金良道:“三郎还跟着咱们呢!”

    郑熹道:“沈五怎么说?”

    祝缨问道:“在陈家的时候,当着沈副使的面儿说的那些个话,亲事与他有关,他反悔了。进京做事,与您有关,您反悔吗?”

    金良道:“问你话,你先说,怎么反问起七郎来了?”

    郑熹摆摆手,看着祝缨道:“那要看你与沈五说了什么了。”

    祝缨复述了一遍。

    郑熹道:“话倒是不错,想我收留你?”

    祝缨道:“不收留也没关系,之前给我的钱我就不还了。”

    金良叫了一声:“三郎!”又叫郑熹,他竟比这两个人都着急。

    祝缨道:“没什么的,我原来也是四处混饭吃的。”

    郑熹道:“沈五肯认你,虽另有考量却也不是阴谋害你,不会让你到处闲逛的。”

    祝缨说:“我知道好歹,知道多寡,知道得失。哪怕在乡里路边挑担叫卖,我也不赌博,我不喜欢押注。如果自己立不住,什么都是虚的。一叶浮萍,能度几番寒暑,又能渡几只蝼蚁?如果要个仆人随从,自有比我能干柔顺的。要个能立得起来的人,就是这副脾气了。儿子看老子还有腹诽的时候呢,能干事而没有脾气的人,必有所图或有所忌惮。您不收我,我也还是要另寻个自己的事。不能一无所有就进了别人的家门。”

    郑熹的眼神锐利了起来,说:“好。”

    金良开心地说:“七郎答应了!三郎,还不快谢七郎?”

    郑熹道:“你高兴什么?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排他呢!你先带他回京。”

    金良喜道:“是!”又催着祝缨磕头道谢。

    祝缨郑重拜了下去,仰头对郑熹道:“虽然不知道沈副使为什么改主意,但您说他对我没坏心,我也就当他没坏心吧,他的想法我以后总能弄明白的。本来好好的,他们回家过活,我上京做事。现在他一改主意,我就成了个鸡肋。您依旧愿意收留,我承您的恩情。您给个鸡肋的价就成了。”

    金良大为惊讶,因为就在祝家一家三口去沈瑛那里的时候,郑熹也说了“鸡肋”这个词。当时甘泽在一旁伺候,问他是不是想吃鸡肋了,郑熹不置可否。

    郑熹笑得很开心:“你是鸡腿。去收拾行装吧,明天就入城了。”

    祝缨道:“最后一件事儿——那位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们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

    “这才想起来问?”郑熹笑问。

    祝缨道:“您应该是知道的,对吧?”

    郑熹想了一下,道:“那位夫人么,我幼年时就知道她。极重身份,尊卑贵贱、礼仪廉耻,性格刚强得紧。说一件事,当年她还没经历变故的时候,有她丈夫的同僚家开宴,此人妻子已亡,她见到那人的妾室主持迎客大为不满当众发难,就因为这个妾出身娼家。不过,想必经过二十年风雨坎坷,她也比以前改变了一些。他们家以前是人丁兴旺的,经历变故之后近枝凋零,想必因此更重视女儿。”

    祝缨不客气地说:“连我一块儿当添头,是谁的主意了呢?”

    郑熹道:“添头?你这么看的?”

    祝缨道:“这一路,有多少机会送信呐……”

    郑熹叹息一声:“我要是沈瑛,第一面就把你留下了,哪怕他姐姐不愿意,他将自己女儿给你都是合适的,何必要在这一路看到你聪慧刻苦之后再改主意?他是真的不舍得放手了,便是我也……”

    祝缨眼睛瞪大了一点,又恢复了正常:“噗,一块鸡肋,有什么好喜欢的?”

    郑熹道:“你毕竟是他的外甥女婿。”

    祝缨道:“那可也不一定,我跟您说过我的来历,这婚结得本来就勉强,从权而已。我对大姐是为的恩情,如今又添了对干娘的怀念。”

    “那娶了正好呀。”

    祝缨摇了摇头:“不合适。不能耽误她,她这一生二十年,经历了多少事呀!还是别再跟我受累的好。她娘家要是做人,给她选个好丈夫,我退婚绝不会犹豫。”

    郑熹道:“小小年纪!想好了吗?做人家女婿,可与做我的门生不同的。”

    祝缨道:“您认了是带我们全家上京的,对吧?”

    “认了!”郑熹认真地说,并且亲口许诺,“你先安顿下来,年后我自会安排你。律书可以继续读,经史更要温习起来!那才是根本!”

    “诶?”

    郑熹道:“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冯家的事,你也不必很担心,这妻子想要就要,你也未必就配不上他们家了。想要离婚时,只要你的理由拿得出手,我保你全身而退。”

    祝缨大喜:“真的?”

    郑熹道:“快走快走!”

    祝缨磕了一个头,爬起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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