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决意要离开京城,小黑丫头已经很熟悉这位娘子的脾气了,仔细看了看小江的表情,见她不是开玩笑,小黑丫头很快点头:“娘子,我跟你一道走,我也不留在京城。”

    小江道:“你想好了?”

    “嗯!”小黑丫头其实没怎么想,走就走呗。她本身也没什么对未来的计划,也不想这些,有一天算一天,况且与熟悉的娘子一道出远门看景儿,苦点累点也没什么。

    小江摸摸她的头,说:“那好,先收拾行李,咱们再买辆车。”

    小黑丫头道:“不雇吗?买车,车夫呢?”

    小江笑笑:“就咱们俩。我虽手生一点,也可以教你的。”

    “哎!”小黑丫头跳了起来,正在最有精力的年纪,她喜欢学点新手艺。

    小江跟小黑头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打听买车。她们在这里住了几年,零零碎碎添置了不少的东西,一天下来居然也没收拾完。车也没有买到合适的。

    第二天,小江依旧教授琵琶,却在女妓们离开之前托其中一人捎信给季九娘:“明天请九娘过来,有事相商。”

    季九娘虽不明就里,还是抽空过来了一趟。

    自从小江搬出了花街,住得虽然不远,却不再往那条街上去,季九娘事情又忙,也识趣,将两个女孩子托付小江教授琵琶之后,就很少过来了。她算了算日子,学琵琶的费用也跟小江结清了。小江一直收她家优惠价,想来也不至于突然涨价。

    难道是要托她什么事?

    季九娘怀着疑虑,出门前又抓了一把钱,步行到了小江家。

    敲了门,小黑丫头开了门,季九娘往里一看,只见小江家里没有什么异常。自从小江有了个度牒,就把这家收拾得仿佛一个道观的样子了,虽小,也供了神像,四下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她笑着问:“你们娘子有什么事儿吗?”

    小黑丫头说:“九娘,您老进来就知道了。”

    进了屋子里,季九娘也没发现什么异样,被小江请进东间静室卧房,季九娘吃了一惊:“珍珠啊,你这……收拾包袱是要干什么?”

    小江道:“九娘,这些年来承蒙您看顾。我近来有些事,想离开一阵儿,所以想把这家托付给你。”

    “你,你要去哪儿啊?”季九娘皱起了眉头,“你一个妇道人家,有伴儿吗?”

    “小丫跟我一道。”

    季九娘更觉得不妥了:“你也曾叫过我阿姨,我得多问你一句。你这是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我接不下这个活计。你能有如今这样的日子不容易!踏踏实实的,太太平平的,比什么都强。”

    小江笑笑:“我知道,就是想出去走走了。”

    季九娘道:“那位祝大人要走的时候,我还担心你想不开要跟着。现在他老走那么远了,你……哎哟,你不会是听着他的消息,又动心了吧?你快消停消停吧!听我一句劝,他是好人,也不是一般人,更不是咱们能拿捏的。你别竹篮捞月。”

    “九娘,我心里有数儿。您要是不方便,我就另找人托付……”

    季九娘道:“你这是什么话?倒像是我,我,你!”

    小江笑道:“我知道,像咱们这样的人能有几天清净日子不容易。可是我呢,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九娘,我是能找个正经人家嫁了做个娘子,还是能做梦像那位坏了事的管夫人一般?天下人那么多,管夫人也只有一个,还死了。这些日子我就想啊,我想放肆一回。”

    季九娘道:“你这是魔怔了吗?”

    小江道:“什么是魔怔呢?想着有个院子住着,晒着太阳,一辈子就这么过,什么事儿都不能打乱这种生活,就不是魔怔了吗?

    我不是为了那人才要走的。是突然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儿。您说的那个人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了。我,不是那样想的。

    我想将房子托付给您,代我收个租子。收多少,您说了算,只要每年给我攒两吊钱就成。等我回来了,这房子还在,我就谢谢您了。别这么看着我,我当然会回来。有房有业,我为什么不回来呢?现在的日子过于无趣了。”

    季九娘:“哦,散心呐?那倒也好。”

    小江笑道:“是吧?”

    “可这路上,太平吗?你一个人,就算带着个小丫,有点儿头疼脑热的你们两个都不好办呐!”

    “我有度牒。”小江都想好了,有个正式的出家人的身份确实比较好使,就像她,正经的度牒,道观就能挂个单。没有道观,客栈住宿也方便,去蹭个官方的驿站等闲也不会被赶出来。沿途手头紧了,也能算个命、打个卦、做个道场之类糊个口。化缘乞讨也方便。

    不管怎么样,她既然动了念,就不想再在京城里住了。

    她说:“我手上还有两个闲钱,正好弄个马车,一路上也不用受风吹雨打的苦。”

    “就怕路远长程,车夫起歹念,又或者是有强人剪径。”

    “我走官道。”

    季九娘道:“你到底要去哪儿呀?”

    “还没想好。我现在也没有后顾之忧了,要说‘日后’或者‘养老’又太早。不能等到老得走不动了,想回忆,又都是些糟心的事儿。我想趁现在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以后跟人说话也有得聊。”

    季九娘眼中透出一点羡慕来,说:“珍珠啊,你命不好,运气还是好的。能自己个儿做一回主,恣意一回,也好。”她想了一想,将身上的钱都取了下来,交给小江:“这些你带上,穷家富路,难道真要拿度牒讨饭吗?”

    小江还要推让,季九娘道:“不是让我代收租子吗?这两处院子,一年不得收上几十贯钱?这算预支的。”说着,又把身上几件金饰也摘了下来,都给了小江。

    小江道:“您先别着急,我今天也走不了,先立个字据给您,防着我没回来的时候有人找您的麻烦与您抢夺。我看这京城,越来越没有王大人管着时那么太平了。”

    季九娘道:“也好,定契的时候我拿钱来给你。”

    两人商定了,小江这里准备好走,季九娘过来定契、送行,也给小江送些路上的花销。

    小江又花了几天时间,将行李收拾好,终于也买妥了一辆车。拉车的就不用马,而是用了骡子。季九娘等人也帮忙,给找了个兽医看了骡子,道是还算健壮,不至于突然死在半道上。小江与季九娘签了契,将两处房子都交给季九娘打点,由季九娘收取房租,每年九娘给她攒下十贯钱,余下的都归季九娘,如果房子有什么破损,也由季九娘来修补。

    小江带了把琵琶上路,将家里其余的乐器之类都分赠了学生们。

    行前,九娘又拿了些金银送给小江,权充盘费。姐妹们也依依不舍,也有送手帕的,也有送些私房钱的,也有送她一些配好的丸药的。

    双方洒泪而别。

    小江和小黑丫头都着道袍,天气也还好,她们就都坐在车辕上。小江会驾车,只是不太熟,赶得慢些也无所谓。

    小黑丫头坐在车辕上,非常高兴:“天儿可真好啊!”再看小江也是一脸轻松,跟在京城时绷着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说:“娘子,你很高兴吗?”

    小江想了一下,说:“没有。不过也没有不高兴了。”

    “娘子,你还会赶车呢。”

    “嗯,上回进京就是我自己赶车的。”

    “教教我吧。以后我来赶车,你在里面歇着。”

    “行。咱俩轮流换手。”

    两人慢慢地走,慢慢地学,起初一天也就走个二十里,她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到了一处驿站,寻一小间屋子,驿站卖饭她们就买一点。不管行人的饭,小黑丫头讨一眼灶,自己弄些米蔬烧了饭,与小江两个一起吃。夜间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觉得特别的害怕,门窗都栓好,两人都有点兴奋。

    走了两天,离京也不过五、六十里地,小江驾车渐渐手熟,小黑丫头也要学一点。

    两人就尚着官道走,到了一处驿站,先住下,再到四处转转。听驿站的人说说本地的风物,觉得有趣就逛逛,不感兴趣了就接着往下走。离京城比较近的地方她们不太感兴趣,小江也担心在附近遇着“熟人”,头几天就没有逛。

    这天晚上,正在一处驿站的大堂的角落里坐着喝稀粥啃咸菜,外面突然来了几匹马。两人行了几天路,看来人的装束也能猜出些来历了,这几个人应该是传递朝廷往来公文函件的差人。

    果然,他们到了之后先要了两间房,就在大堂里连吃边聊了起来。其中一人说:“快些吃,吃完了早早歇下,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另一个年轻的人说:“何必这么着急?这不是朝廷给那位祝大人的回函吗?”

    先前一人就说:“正是给他的,才要着紧些。哎,仔细你在这里偷懒,他在那里掐指一算给算着了。”

    “这么灵吗?”

    “没听说吗?有个小孩儿叫人给绑了,他掐指一算,算出来是仆人干的,小孩儿就在家里……”

    小黑丫头偷笑了两声,低声对小江说:“在京的时候,不是说祝大人巧妙安排,派了手下的能人飞天入地探听到的吗?”

    小江道:“嘘,听他们怎么编。”

    那边又不编故事了,说起陈萌升职了,有人羡慕他有个好爹,又有人为祝缨打抱不平,说她干了这么多的事儿,末了,宰相儿子升官儿了,她还得去三千里外。“这人的命啊,可真是!能干不如有个好爹!”

    又有人说:“你不知道,他与陈相是同乡呢。听说,他离京的时候陈相带着同乡们去送行的。这些大人物们的事情,咱们就别猜啦。”

    “同乡?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呀。”

    “害!他们的事儿怎么会告诉你?”

    小江听着渐渐入神,晚上跟小黑丫头回到了房里,她说:“小丫,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了。”

    “哪儿呀?!”小黑丫头兴奋地问,这孩子只有十几岁,正在活泼好奇的时候。

    小江道:“咱们去陈相的家乡,看上一看。”

    “是去那个人的家乡吧?”说完缩着脖子等小江生气。

    哪知小江不在意她的调侃,反而说:“我差一点儿就在那里生长了。以前错过了,现在我自己能做主了就要去看一看。”

    “好!看就看!”小黑丫头刚才说错了话,现在马上附和。

    “睡吧。”

    “哎!”

    ——————————————

    祝缨并不知道有人因为偶然听到了几句话,就决定先到她老家看看。她正在处理一些与商队有关的事务。

    商队跟着她走,也是讲究个日子的,前面几百里走得顺风顺水的,在此地却迟滞多日。商人买卖上盈利亏损的事,并不因朝廷发生了什么就会有所改变。到得晚了,没赶上时令,卖的东西就有可能掉价,想采买的东西可能就没了。

    祝缨将商人召集起来,愿意继续等着跟她上路的就先留下。不愿意的,她就退还一部分他们给她的费用,再为他们寻找路过的官员捎他们一程。祝缨现在就住在驿站里,也不去府衙里住,过往的官员也都要过驿站。得到消息的人都会拜访一下她。

    有的是为了看看揭破大案的人是什么样的,有的是礼节性的拜访,也有人想“就见一面,叫他记着我的脸也没什么不好”。

    倒容易再找人。

    商人们也有不着急的,就留下,也有想走的,大部分不想向祝缨索要已然交给她的钱。祝缨却按照路程,一一与他们结清。

    办完这些事,随行的商队走了两支。祝缨终于等来了陈萌。

    陈萌被升得很突然,他须得把自己手上的公务都处理了,再将账目、县中的仓储之类都点完,与留守的主簿办了个交割,然后才是收拾行李过来。

    他已知了些案情,所以没有直接入城进住府衙而是先到了驿站来见祝缨。

    两人距上次见面也就一个月左右,已然物是人非。

    祝缨听说陈萌到了,跑出来迎接,陈萌跳下马来,一声“三郎”包含了无限的感慨。

    祝缨道:“大公子,怎么不去衙里?那边房子已经修好了。”

    “哦!唉,你办事总是那么的让人省心。不过我呀,还是先过来与你见个面才好呢。”

    祝缨道:“你才过来,先歇一歇?歇好了咱们办个交割,其余的事儿你再慢慢捋?忘了说了,恭喜恭喜。”

    哪知陈萌脸上没有一点得意的样子,反而说:“侥幸而已。”

    祝缨想早点走,但是要办的事情还有不少,尤其来的是陈萌,更得跟他办仔细了才行。陈萌这几年县令并没有白做,账也能看懂一些了,许多官面上的细节事务也都懂了。看到祝缨为他准备好了一本干净的账,又留了一部分钱粮做周转,陈萌感慨万千。

    “我什么也没有做,这个位子你来干才合适。”

    祝缨道:“这是什么傻话?我哪能做得了这里的知府呢?你也不是拣着便宜了,本来你做县令就是令尊特意安排压一压你的。你如今才是回归本位呢。”

    陈萌道:“要是以前,我也这么想的。这两年长了见识了,并不敢觉得就是自己如何高明、如何应该了。我以前自怨自艾,现在想想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丞相之子,出仕就是正六品,呵,可我手上的真本事又有多少呢?从九品都能糊弄我!本事不够,所谓德不配位,受辱的就是自己。哎,不提了不提了。”

    随着交割的完成,陈萌越发觉得祝缨是个能干的人。以前,他见识过的祝缨的“能干”、“有情义”大多是一些与家长里短相关的琐碎细务。现在触及政务陈萌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能干”、“有情义”、“会做事”。怪不得郑熹会对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穷小子这么看重,几年间就视为心腹了。

    陈萌道:“能者无所不能。”

    “什么?”

    “忙了这两天,也不及拜会令尊令堂,他们这一路还好吗?我想拜会一下。”

    “好呀。”祝缨说。以前这陈大公子只是“不太讨厌”,现在倒是令人有点喜欢了。

    张仙姑和祝大虽然背后有时会说陈大公子傲气、不太晓事儿、不太懂人情之类,冷静下来又觉得“兴许是咱不配人家对咱客气”,也就都没了脾气。人家是丞相的儿子,看不起咱就看不起呗,人家配,咱不配。

    陈萌要宴请一家的时,两人很是紧张了一回,张仙姑还要翻出她那身诰命的服色出来穿以显隆重。

    花姐道:“干娘,不用的。您就穿个家常衣服就行。”

    张仙姑道:“那不行,人家什么身份?不能显得咱们不懂礼数。”

    好说歹说才折衷了一下,都穿了身绣衣。张仙姑往头上插了金簪,祝大往腰里别了玉佩,老两口郑重其事地跟陈萌吃酒。

    陈萌以前是万看不上这二人的,现在还给两人敬酒,说:“以前也总往府上去,却总没能与二老一道吃个饭,现在想了,机会又不多了。”

    祝大道:“有机会,有机会的!以后,以后哈。”

    陈萌也不在意他不会说话。张仙姑在这会儿就学人家贵妇,装个矜持,也不多说话了,陈萌敬酒她就喝。花姐也在一边坐陪,她与陈萌二人并无矛盾,两人互相一致意,陈萌道:“路上照顾好自己。你要不介意,就还当我是表哥。”

    花姐也一饮而尽,起身对他一拜:“承蒙您许多的照顾,也占了您许多的关爱。您要不嫌弃,但凡有我能做的事情,也请不要见外。”

    “好。”

    祝缨道:“这下好了。大姐这些年对别人只有些惆怅,倒是总记得大公子。”

    陈萌喝了点酒,说:“能别叫大公子了吗?听着有点儿嘲讽的味儿。以前听也就听了,现在就不太顺耳。”

    祝缨笑道:“大郎,喝酒。”

    陈萌一口干了,说:“你去的地方远了些,好好干,差不多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啊!”

    张仙姑紧张地看着女儿,祝缨道:“这也得看政事堂和吏部的意思。”

    陈萌认真地许诺:“我会记着的。”

    “好。”

    张仙姑更紧张了,她不想女儿回京,女儿能一直做地方上的官长就好。自己当家做主,别人就难揭破她的身份。她忍不住说:“大、大郎啊,她这才到哪儿呢?回什么京啊,就当个县令挺好的。”

    放到以前,陈萌是要腹诽这乡下婆子见识少的,现在却耐心地跟张仙姑解释:“不返京也要升职呀。”

    “那也差得远了呢,您别为了她,再空费您的面子。您自己个儿好好的就行啦。”

    以前都是有人托他求情求官的,现在张仙姑居然不求,陈萌觉得这个妇人有点可爱了,更加耐心地说:“不远不远。她已然是正六品了,依旧去做县令,是因政事堂已然下令不好遽然更改。三郎,政事堂是在磨练你,刀剑磨好了是要出鞘的,你千万不要泄气。伯母,他呀,就算任完县令做不得刺史,也能管一府嘛,再不济,可做副职。”

    他还打着包票,祝缨一定不会在遥远的边地蹉跎太久的!

    张仙姑半懂不懂,就更着急了:“副、副的?没、没正的啊?”

    “娘,回来我跟你细说。”

    陈萌道:“有的呀。”

    然后张仙姑就听他说了一通“州、县二级,但是中间又有一些变化,增设了府,又有道。品级也因现时需要有所调整……”

    张仙姑哪听得懂这个?祝缨道:“娘,大郎的意思就是说,总有地方能放得下我。”

    陈萌道:“对。”他说着说着已经发现张仙姑完全听不懂了,但是已经开了口,又不想叫人误会他瞧不起张仙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到底是亲儿子了解娘,一句话就能张仙姑解释清楚了。

    陈萌心里抹了一把汗,暗道:我再不也不陪你说话了。

    他转了方向,对祝缨道:“回趟老家,那里现在必然与你以前见过的不同。告诉你一声,你以前那个户籍之类,已然都做好了。”

    “咦?”

    陈萌道:“以前办的那个事儿还是糙了点了。有心人要查,往朱家村去一趟就漏了。现在都办好了。害!同乡就是干这个用的。”

    祝缨道:“陈相公也让我回去看一看,原来如此。多谢。”

    同桌的是祝缨一家三口以及花姐,陈萌也就把话挑明了说了。

    陈萌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一定要去啊。否则你一个在外做官的人,有机会回乡却不回,难免叫人起疑。做得像一些。什么故居、坟茔,都弄好。你们原是居在乡间的人,一辈子也不出村,村外无论发生了什么也都与你们的过往没有关系。你们就是普通的农人。嗯?”

    祝缨道:“是。”

    张仙姑劈手夺了祝大的酒泼了:“死老头子,你记住了没有?!咱们就一直是朱家村务农的!”

    祝大道:“哎呀,知道,知道,我什么时候在这上头糊涂过?!姓祝,务农,种不好地。”

    陈萌失笑:“对,就是这样。”

    有陈相等人出手,祝缨这来历就能被做实了,同乡确实好用。至于别的什么人见过的跳大神的一家,他们咬死不认就可以了。

    祝缨道:“许多列传里写的,某,字某,不知其所出,是不是也与我一样?”

    陈萌与花姐都笑了:“那也不妨碍人家成了名臣,名载史册呀。”

    陈萌前面说了一通祝大两口子听不懂的话,最后这一段他们是真听懂了。两人不再拘谨,端起酒来敬陈萌,都说:“大郎,你是好人。”

    祝家对自己认定的“好人”都是非常热情的,祝缨在第二天又找到了陈萌,向他移交了这一个月来攒下的人脉,譬如附近的驻军校尉。然后就与陈萌道别,又走上了赴任的路。她的下一站,是久别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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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大如今不再提什么衣锦还乡的话题了。

    他得是乡间一直没人知道的一个农夫,不能跟以前跳大神的同伴们显摆,也不能跟以前的主顾们宣告祝大现在不是个讨饭吃的神棍而是个老封翁了。

    然而他心里的遗憾很快就被一连串的恭维给冲散了。

    祝缨再次启程后,凡住驿站,就有人来围观她,手头宽裕的当地官员都会请她吃饭,同时也给她全家一些礼物。有人是为了见个有点名气的人,有人则是想跟她见一面,就见一面就得。也说不出什么特别有意义的话,就见一面就行。

    此人记性很好,谁知道下回会不会记得自己呢?

    祝缨一个立意把沿途郑、陈、王等人写的名单都拜访一遍好蹭钱的穷鬼,竟不用自己蹭就能一路收钱了。随行的商人因此也得了不少便利。

    过不多时,祝缨便到了阔别数年的故乡。

    祝缨先拜访了本地的新知府,被她烧过的府衙早已翻修一新,看不到以前焚烧过的痕迹了。她还是住驿站,身份却与离开时天差地别。祝大就跟人吃个饭、喝个酒,也不敢收受贿赂,更不敢包揽什么事儿。

    父母令人放心,祝缨也就放心地开始给同乡们做邮差。京城的同乡各有种种信件要她捎带,祝缨一家一家地登门,将信件以及一些要捎带的东西都亲自交到了这些同乡的府上。

    以前,她只有翻墙才能进去的府邸,现在有人请她过去,她也没有特别的感慨。无论翻墙还是走门,她都能进去,又有什么好感慨的呢?

    在府城停留的第二天,张仙姑对祝缨说:“花儿姐跟我说,明天要杜大姐跟她出去一趟,问她干什么,她说,要拜祭一下养她的那两口子。我寻思着,她的来历有点儿不好说,这边儿许家别难为她。你看?”

    祝缨道:“明白了,我陪她去。”

    花姐还不太想麻烦祝缨,祝缨道:“也不费什么事儿。”陪着她准备好了香烛祭品,骑马乘车去了墓地。两人找到许氏夫妇的墓时,却发现这坟被新掊了土,墓碑也被擦干净了,墓前放着的祭品还没有腐坏掉。

    花姐有些欣慰地说:“他们还记得就好。我还怕他们没有孩子,族人也就逢年祭祀的时候顺手管一管。好啦,我看过了,也放心了。咱们接着办你的事儿吧,最后再回家看娘。”

    有些同乡是在府城里居住,还有几位是在各县里,她便将商队等留在驿站,自己一家轻车简从下去,将信件一一送达,最后才去了自己家乡的县里。

    先拜会县令。

    几年过去了,县令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位了。本地县令的品级现在还没有她高,到了县衙还请她上坐。

    祝缨道:“客随主便,我也要去做县令的,怎么敢在前辈面前托大呢?”

    她与县令相谈甚欢,又问起于平,县令道:“哪个于平?”命人去问,才知道于平早就死了。祝缨道:“他是老家亲戚的娘家人。不知葬在哪里?如果不太方便,我还想出些钱,给他好好修一修坟。”

    县令道:“这个容易!”命人去查了一下,于平死的时候已经很穷了。一个以前挺威风的县城书吏,能给姑母撑腰的壮年侄儿,因为上头要查小吏的不法之事,打伤了、黜了职,从此沉沦。酗酒、赌博,然后就是死了。前妻早就被岳父接走改嫁了。

    祝缨叹了口气,让人兑了钱,给他修坟,她自己也不去监督这件事。修坟纯是看在于妙妙的面子上,否则以于平要出卖她和张仙姑这件事,都够她报复一下了。

    县令还要陪她去朱家村,祝缨道:“不敢,不要耽误了您的公务才好,回去的路我们都认得。”

    县令命人把于妙妙的嗣子给叫了来给祝缨等人带路,又派了一班差役护送他们去朱家村,祝缨道了谢,没有再拒绝县令的好意。

    祝缨对于妙妙这个嗣子是有印象的,此人平素也不大理祝缨,两人无怨无仇。他已蓄起了胡须,隐隐有了点中年财主的模子。祝缨道:“又见面啦。”

    那边花姐要更激动一点,因是嗣子,就权作于妙妙的儿子,叫他“二郎”、“二叔”。

    朱二郎待花姐颇为礼貌,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才好。朱二知道,于妙妙是给花姐招了祝缨当女婿的。他犹豫了一下,花姐笑道:“那是权宜之计,如今我只是娘的媳妇儿,三郎的姐姐。”

    朱二郎才称呼她为“嫂嫂”,看祝缨的眼神也亲切了一点。

    祝缨问道:“家里都还好吗?”

    朱二歪嘴一笑:“他们不敢不好。”

    祝缨乐了:“那就行!二郎看咱们怎么回去?”

    “随时可以,走就是了。”

    “好。”

    ——————————

    差役们鸣锣开道,祝缨终于有了一些官员出行的派头。

    通往朱家村的路还跟记忆里的没什么变化,连路边的茶棚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也没有翻新。祝缨等人走了一段路,在一个茶棚那儿歇脚喝水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一辆车陷在了沟里。

    曹昌是个热心的孩子,自己喝了水,就跳过去要帮忙。

    祝缨道:“你一个人哪里抬得动?小吴、侯五,你们也帮帮忙。要是赶上寸劲儿了,就卸一匹咱们的牲口去拖车出来。”

    朱二郎道:“我也去看看。”他带着一个小厮过去帮忙。

    祝缨喝了水,慢慢踱过去看他们干活。走近了却见两个道士打扮的女子站在车边,身形十分眼熟。她走近了,听一个女子道谢的声音,不由加快了脚步,近前一看,道:“小江?”

    因是熟人,祝缨就请他们也过来茶棚里坐,让曹昌他们推车。

    祝缨不知道小江为什么会过来,但是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不想说话,也就不提、不问。张仙姑见她领了两个出家人过来,如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样,热情地要跟这两个小师父说话。

    近前一看:“咦?是你?”

    她认得小黑丫头,这丫头到祝家跑过几趟。张仙姑又把眼睛放到一边白净的那个年轻女娘身上,心道:这个怕不就是那一位吧?

    她又看了一眼花姐。

    哎哟,这可难为死人了这怎么就遇上了呢?

    祝缨摇了摇头,张仙姑忍住了,也没问,还掐了祝大一把,祝大也闭嘴了。

    气氛怪异,心情如旧的除了搬车的就只有祁泰了。他对世事漠不关心,又要了一壶热茶,对食不下咽的女儿说:“你再吃点儿,这个好吃。”

    小江也意识到了不对,她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那边车也推出来了,她就盈盈一拜:“多谢。”也不解释。

    祝缨看她人很僵硬,再看那车头的方便猜着了她的意思。说:“我们要去朱家村,顺路吗?顺路就一起走。不然,那村子里不太……呃……”

    朱二郎接口道:“三郎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村儿里不是人的东西多,两个女子别贸然进这些野村。出家人也不太行。”

    祝缨笑笑:“小丫,带你娘子上车。”

    小江回头看着她,问:“地方不好?”

    祝缨道:“反正这儿这几个,”她点了点自己一家、花姐、朱二郎,“没有一个喜欢那儿的。”

    小江看了看这几个人,不认识的如朱二郎难说好坏,祝家四口人,都不能说是坏人。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打扰了。”也不气也不闹,上了车,驾着车跟在后面。

    侯五道:“女冠会驾车?”

    小江道:“还会咬人呢。”

    侯五摸摸鼻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又管不住嘴了。

    一行人沉默地到了朱家村,村子里有人迎出来,脸上挂着些胆怯又讨好的表情。他们惊讶地看着祝缨,又看看张仙姑和祝大,都老实地缩了肩。张仙姑和祝大都虎着脸,花姐和朱二郎则是面无表情。

    祝缨比他们都自然,将几个人推到一边:“准备准备,咱们等下要拜祭呢。爹、娘,你们还有事儿要办呢。”她得把自家人能找得到的坟起起来,换个地方葬了。当然,找不到就算了,就在附近立个衣冠冢。

    她一一点着来者的名与他们打招呼,又说:“干娘一家以后还要请大家伙儿多多照看。”

    气氛热络了起来,祝缨周旋其间,听他们说,她家原来旧的屋子已经“朽坏了”,有人争着请她过去自己家小住。

    祝缨道:“以后吧,我来拜祭一下干娘就得走了呢。二郎是我兄弟,大家也多多照看。等我回来,还过这里。来,都拿过来吧,大家伙儿分一分。”她带了猪羊果酒,遍洒各家。本来没打算这么慷慨的,但是陈相父子提醒了,她得把身份、祖籍给坐实了。她也就只好客客气气的了。

    “哎哎!”

    祝缨先去看了旧居,旧房已经都不见了,起了一座三间房的小院儿,里面积了一层的灰。乡人介绍:“这都是您家的了。”祝缨道:“好,二郎,劳驾安排个人来看屋子。”

    朱二郎道:“放心。”

    然后去拜祭于妙妙,于妙妙送的袍子已经穿不上了,也不能穿来到坟前给她看。酹完酒,祝缨看花姐祭朱大郎,她也去敬了一杯酒,其他人她就不管了。指着于妙妙的坟对小江说:“这就是我干娘了。”

    小江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祝缨道:“一个自杀死掉的人。”

    小江怔了一下:“自杀?”

    “嗯,她亲生的儿子早就死了。”祝缨说。

    小江郑重地给于妙妙拜了一拜,问祝缨:“是不是,与我有交集的人,都被噩运缠绕了?”

    祝缨道:“别人不知道,我运气还行。”

    小黑丫头也小声加了一句:“我运气也不错,遇到了娘子。”

    小江吸了吸鼻子,听祝缨说:“许友方的墓,是你修的。”

    “嗯。我看塌了一半了。”

    小江自打决定要“看一看”,路上就不再停留闲逛了,她跟小黑丫头两个一路走官道、住驿站,虽不十分赶时间,但也不浪费时间,比留在那儿跟陈萌办交割的祝缨要早一天到府城。先去打听了一下,拜祭了无缘的养父母许友方夫妇,看坟已被雨水淋坏了。

    她并不知道,许友方夫妇的坟墓之前沈瑛找外甥女的时候曾经也修过一次。但是回京之后一系列的变故,让京中再没来人看顾这坟。许氏宗族一个修护不及时,这旧坟就塌了半边。

    小江就出钱把这坟修了一修,又祭了一祭这对夫妇。

    祝缨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小江正在伤感,听她问出这一句,突然说:“我与你同行,怎么样?”

    “腿长在你身上,”祝缨说,“我要去的地方有点远。”

    小江忽然有点生气,扬起下巴,道:“我本来出来就是要看这天下的,远一点又如何?跟着你一定会有许多事情发生,也不枉我出来走这一遭。”

    “哦,随你。”祝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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