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刺史这是没话找话。
他与祝缨相看两相厌,尤其在“獠人”的问题上,他曾动过招抚獠人的念头,哪知道人家对他爱搭不理的转头却跟祝缨勾搭上了!
比较起来,祝缨对鲁刺史的反感没有鲁刺史对她那么大,鲁刺史那么大一个刺史,居然没有坚持不懈地为难她一个小小的县令,只是当她不存在而已,这已足以令许多可怜的下属感激涕零了。一个不折腾的上司,何其难得?!!!
上司这么懂事儿,祝缨早就想好了一定不故意给他添堵的,可鲁刺史提的这个问题实在让她为难。
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京城里有这么个人事变动!
我哪知道新的大理寺卿是谁啊?!!!
祝缨只得装出一副老实样子,说:“九卿是国家重臣,下官不敢以卑议尊。”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听入各人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鲁刺史不过随口一问而已,随便祝缨说句什么搪塞了也就算了,他也没打算从祝缨这儿听到什么内幕。但是堵回来就是不给他面子了,鲁刺史脸虽没拉下来,心里愈发觉得祝缨这个人实在是讨厌!
你在我面前可没这么讲究上下尊卑啊!
新仇旧恨,鲁刺又想起祝缨在“獠人”事务上也不先向他汇报就抢了个先手,他这个上司竟是从邸报和政事堂的公文上才知道的!偏偏皇帝也夸了、政事堂也表彰了,要参她也不容易、想说她不能干也不行。鲁刺史真想捏着鼻子给祝缨打个“优异”的考语,早早给她踢走,不管是去膏腴之地还是升迁,总之,让她滚!
鲁刺史道:“你还是这么谨慎呐!”
祝缨继续装老实,鲁刺史见满座的知府、县令连个接话圆场的人都没有,更觉得祝缨是颗老鼠屎,再放在自己手下得坏一锅粥,匆匆宣布:“上半年大家做得都不错,好与不好还要看秋天的收成。各自回还,用心民生。”
“是。”
鲁刺史让大家解散,许多人并不马上就走,难得到州城一次,不少人是来跑关系、走门路、讨好上官的。鲁刺史也在这个时候一会儿办个诗会、一会儿叫几个人同游,一次叫上三五人,并不将所有府县官员叫齐。有人心却能够发现,几次聚会下来,只有祝缨一个人是一次也没得鲁刺史的征召。
她偏偏还没走。
祝缨到州城来应付鲁刺史纯是走个过场,她有更明确的目的:找个制茶的师傅,再买些珍珠宝石海货之类。
她出了刺史府本该着手办这两件事的,现在却飞奔回驿馆,先找了当日邸报来看。任命大理寺卿是件大事,值得在邸报上占个位置。稍一翻找就找了,新任大理寺卿居然是她知道的人。
祝缨伸手在邸报上点了点窦朋的名字,她跟这位窦刺史——现在该称呼为窦大理了——没啥特别的交情,比生人好一些,却又不那么的亲近。再想从大理寺那里占便宜,可能性就很小了,以后有事顶好是自己扛,别再想着大理寺还有一条后路。
看完这一条,她又将邸报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没有找到裴清或者冷云调任的信息。
小吴端来了茶水,轻手轻脚地退到一边侍立。祝缨将邸报看完也没看到自己的熟人再有什么别的消息,陈峦休致的消息是前几天登在邸报上的,从那一天之后祝缨看邸报时就格外在意,直到今天也没看到陈萌有什么调动。
这几天也没有郑熹什么消息,连同她的许多熟人都没有在邸报上面。陈峦休致,没有新的丞相,窦朋升任,他的空缺也还没有新的人顶上。
祝缨放下邸报,问小吴:“你到外面转了吗?”
小吴脸上露出点羞愧的神色来:“没找到。小人往茶叶铺子那里转了一圈儿,他们的制茶师傅也不在铺子里坐着。”
祝缨想给阿苏家找个制茶师傅,不用多好,比阿苏家自己的本事强就行。会制茶的人多是在茶山附近,她一个县令不能擅自离开福禄县,她便想到州城这里各色铺子都有、南来北往的商客众多,消息会灵通些,打听打听也好有个方向。
祝缨道:“好吧,咱们再出去走一走,先看看珠子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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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禄县穷且没有什么特产,州城里好东西还有不少。
小吴满心高兴,州城里的一宗特色就是珍珠的交易,在这里买珍珠的价格、尤其是采珠人自己拿过来卖的价格,非常的划算。又有,一些海外奇珍、各色宝石也比在京城的便宜许多。
珠玉之赢,百倍。
小吴没读过这本书,也知道珠宝利润极高,那他在这里买岂不是会……
祝缨看他走路也不一步一步地走了,而是一步一蹿,问道:“喜欢?”
“嗯嗯,谁能不喜欢宝贝呢?小人想买点儿。”
祝缨问道:“你有多少本钱?打算买多少?”
小吴一噎,快速盘算了一下,他跟着祝缨开始吃了些烟瘴之地的苦头,后来日子还算是滋润的。祝缨是个对己不太在意,对人反而上心些的人。小吴又是衙门里的班头,日常还有点外快。饶是如此,他一个才到本地的人,小康,不足以倒腾珠宝。
他慢了下来,心道:我就找采珠人买点珠子,捎回京里给娘、给姐姐也是很体面的。
他不太懂珠宝,珍珠嘛也不难懂,大、圆、亮的就是好的。就算他不懂,祝缨肯定懂的,他也不敢要祝缨帮他拣漏,只要跟在祝缨身后弄点她筛剩下的也就够了。
小吴稳重地跟要祝缨身后,道:“没几个,随便看看。大人要买什么?”
祝缨道:“随便看看吧。”
她的钱比小吴的多得多,倒腾珠宝也不宽裕。拣漏她是不想了的,眼光再好也得有得拣不是?能贩运到州城的珠宝都是经过一轮乃至数轮筛拣的,废料里有遗宝的情况是少之又少。还是随缘。州城这边的价格已然比京城划算太多了!照价买,只要东西对、不被骗,都是赚的。
主仆二人先去看看宝石,这里的小石头都是一包一包、一堆一堆的,也有米粒大的,也有绿豆大的。满满地闪着各色的宝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祝缨逛了几个摊子,商人们摆在外面的多是些次货,要么小、要么品相不好,略有两颗好一些的在外面当招牌。
商人给他们小竹签子,不让下手,但可以用签子拨了看。小吴拿了签子拨来拨去,问商人:“这一包都是一样的价?我要挑出大的来,你也得照这个价卖我。”这一包的宝石价低。
祝缨弹了弹他的脑门儿,对商人道:“你拿大一些的来我瞧瞧。”
商人再拿出来的就是放在小匣子里的,里面铺着深色的衬布,一粒一粒的宝石放在上面,形状大部分不是特别的规整。小吴把所有的小宝石拨完,也没拣出一粒能有黄豆大小的,十分泄气,重回到祝缨身后,说:“大人,要不再换一家看看?”
小吴瘪了瘪嘴,商人笑得颇有深意了,随手摸出两枚核桃大的宝石来,低声道:“十贯,要不要?”
小吴眼睛一亮,十贯钱他还真的有!
手伸了一半,祝缨道:“别乱动。”
假的,她心说。一看就是假的,这傻孩子还真当了宝了。
一眼看过去,这摊子上大颗的宝石就没有真的,小粒的反而有真的。要买,还得去正经的商行里,看那些不是“一文钱拣块大宝石”的。
商人见祝缨说破,顺手将那两枚“宝石”往边上一扔,笑道:“哪家都一样,告诉这位小哥,咱们就是吃这行饭的。拿钱收了货来,再千里贩运至此,东漏一颗大的、西漏一颗大的,都给你了我们还吃什么?”
祝缨道:“你这里的价比京城已算便宜了。”
商人道:“官人说的是。此地距京城近三千里,路途遥远,未必安全,所以运过去的才会更贵。”
祝缨与商人聊了几句,最后也没在他这摊子上买——这些都不是她要的。
又逛了一些,期间也有看着不错的,小吴几次几乎要凑上去,祝缨都喊停。
祝缨最后在一家铺子里问了合适的价格买了一小盒子,足有十几颗。她身上没带这些钱,也是与商人写契书,后兑钱。十几颗宝石也不是自己用,她家也不用这些,这些都是给京城送礼用的。不能等到十二月的时候再跑到州城里买礼物,现在买一些,秋收之后手上有钱了、往州城押运今年的钱粮时再买一些。收拾收拾往京城送,正好能赶上京城过年。
不能年年都不给京城送贵重礼物啊!
商人问:“有极好的匠人,官人要不要他们为官人收拾一下?”
祝缨道:“不用。”这些人的手艺再好也不如京城的匠人。好匠人?手艺好的大多数都得征到京城服役,漏网之鱼很少。
接着才是看珍珠去。
走得远了,小吴突然一拍脑门,道:“哎哟,我刚才怎么昏了头了?!大人,我是不是差点儿叫人给蒙了?”
祝缨瞥了他一眼,见他颊上的红潮褪了一些,又是那个机灵的衙役班头了。
小吴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这也太可恶了!”接着拍祝缨的马屁,“还是大人稳得住。要是小人自己,早叫人连裤子都骗走了。”
祝缨道:“走吧,看珍珠去。不是想买些回家?”
“嘿嘿。”
“走。”
主仆二人又去了珠市,祝缨先看珠子,上等大珠她现在也是买不起的。她不刮福禄县的地皮,自己就只能是小富,顺手给小吴挑了些差不多的,她自己又仔仔细细地选了一些,最后再论斤称了一些奇形怪状完全无法串珠串的,还是预备做成粉。
这两样买完,手头还有点余钱,又买了点玳瑁之类,都是无法挑最上等,只好自己回再用点巧思了。
东西买完,祝缨就带着小吴等人回福禄县去了,留给鲁刺史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她这无心之举好险没把鲁刺史气个倒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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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回到福禄县,县里关丞等人看到她完好地回来了,心头一颗大石落地。
关丞因私吞田地的事情被祝缨给收拾了一回,这结果不能让关丞感到愉快,但是他更怕祝缨和鲁刺史斗起法来他们这些小鬼要倒更大的霉。祝缨好好的回来,关丞是打心底里的高兴。
他蹭前擦后,向祝缨汇报:“有两座仓库在您去州府的时候完工了,那条往府城的小路拓宽工程也快好了……”
祝缨听他将几样都说完了,道:“辛苦了。”
“不敢不敢。”关丞连忙说。
只要不是事情都堆在一起,底下人忙了一阵之后祝缨都会适当地给一点假,或早些落衙,或就给一整天假。这一回也不例外,她当时就宣布这天下午除了当值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回家休息。
衙门内外又是一阵欢呼之声。
祝缨先不去见父母,她让小吴将自己从州城买回来的东西送到后面,自己先发文,给先前派出去的同乡会馆的主事人,让他们在当地寻制茶的师傅。大理寺以后指望不上了,就算指望得上,也没那么巧就能找一个流放三千里的、手艺很好的制茶师傅。还是自己想办法。
再翻看一回公文,与关丞方才汇报的内容不差,祝缨这才回家。
后面,小吴正讲得眉飞色舞。与侯五专在背后说上司坏话不同,小吴吹嘘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祝缨。声音不小,将张仙姑和祝大也引来了听。
小吴说的是祝缨选宝石和珍珠的事儿:“大人眼力又好,又稳得住神儿。要是我,给我那眼力,我也得赔光呢!”
张仙姑和祝大听人夸他们闺女,心里得意得紧,对小吴,他们就不谦虚了,祝大道:“她打小就有主意。”张仙姑道:“是哩!”
他们一处说笑,花姐在外面将晒的草药翻一翻继续晒,七月开始,福禄县就没有那么多的雨水了,晴朗的天气变多。花姐翻一回草药,抬头看到祝缨,提着裙子跑过来问:“回来了?”
“嗯。”
“小吴夸你呢。”
祝缨道:“我不过比他有点定力罢了。”
花姐道:“定力也是一种本事,比眼力还可贵呢。”
祝缨不客气地说:“对。”
花姐被逗笑了,笑声将张仙姑和祝大又从小吴的“说书场”引了过来。祝缨看小吴也出来了,说:“也给你半天假,将你的东西也收拾好。”
小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来,里面装着他买的珍珠,说:“大人,这个您给收着,我怕自己放不好。嘿嘿。”
祝缨道:“大姐,你给他收了吧,这是他给家里买的。”
花姐也接了,小吴陪了一堆好话,花姐笑道:“放心。”
侯五十分羡慕,心道:我什么时候能有他这个运气,说好话也能赶上大娘子他们听到,还能赶上大人回来听到。
张仙姑看到女儿就顾不上听好话了,她拉着祝缨说:“走,屋里说话。”
张仙姑与祝大现在对她往一些繁华的地方跑并不担心了,女人喜欢漂亮的东西,珠宝正在其列。张仙姑看了几块宝石,颇有点不舍,祝缨道:“喜欢就挑两颗。”
张仙姑把宝石放回了匣子里,叹了口气说:“哎哟,咱哪配呀,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上峰不得打点么?咱们现在有吃有喝,穿的新衣、住的大屋,还有杜大姐,我也有金有银。不在这上头非得图个好看。”
女儿做官久了,她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了一些,上峰是得孝敬的。得罪了刺史,就得打点好比刺史更大的官儿。
官儿越大,越不吃素。王云鹤是好人,别人呢?就她隐约听到的风声,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可没少借着公中的名目给郑熹好处。包括郑熹的亲戚,比方那个郑奕,就为了他家失火,祝缨还被参了呢!
张仙姑都记得真真儿的,现在外任了,能少了这些吗?还有大理寺的那些人,人情要没有了点实在的东西来维系,也是容易没的。
她说:“都收好了。”
祝缨道:“知道。”
花姐问道:“珍珠还是要制粉么?我来吧。”
祝缨道:“好。”
花姐顺手抄起一把形状各异的珠子,忽然笑道:“这个长得倒像个柿子,我留着玩儿了。”
祝缨突然说:“等一下,我瞧瞧。”
她从花姐手里接过那颗珍珠仔细看了一下,这珠子有小指头大小,长得像个扁柿子,祝缨道:“你先把这颗收好,余下的也先不要磨了,等我看一遍再磨。”
花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仍然说:“好。”将一大包珍珠又给了祝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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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拿了珍珠回到书房,取一张大漆盘,铺上布,抓了一把珍珠洒在盘内,一粒一粒地挑选,选中的都放到旁边的一只碗里,没选中的都放到另一只大盒子里。一把一把地挑,直挑到天色暗下来才住手。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来先到前衙分派完事务。此时水稻还未成熟,田间尚未开始忙碌,祝缨正能得些空闲,分派完事务又去挑珍珠。
第三天,苏鸣鸾从山上回来了,祝缨将她扔给小江,自己依旧挑珍珠。
她称了几斤珠子,挑了足足五天才挑完,将挑剩下的再筛一遍,最后取中一小匣子,其他的都交给花姐:“这些可以磨粉了。”
花姐道:“那些呢?”
“我有用。”祝缨说。
花姐道:“你净跟珠子较劲了,不干正事啦?”
祝缨道:“我得有点定力呀。”
“什么意思?”
祝缨给她看了几份邸报,低声道:“瞧,京城有变动了,陈相休致……”
“哎呀。”
“嗯,大理寺有了新的上司,裴、冷二位至今又还没有消息。我虽得了表彰,离京城甚远,也做不得什么。唯有平心静气,做好手上的事儿,不能着急。我一个县令,能顶什么用?还是得埋头干活儿。”
花姐指着珍珠:“这个?”
“我磨磨性子,顺便练门手艺。”祝缨说。
花姐心疼地摸摸她的脸,说:“除了叫你别累着,我竟也没别的能说的。”祝缨脸上的肉不像一般少女那样的水嫩,反而略紧实,触手微硬又有弹性,花姐恶从胆边手,捏了把她的脸,晃着晃着笑出声来。
祝缨捂着脸跳后一步:“你干嘛?”
花姐道:“我熬的凉茶很有用,败火,他们喝都说好,我给你灌一茶来。”
半壶凉茶下肚,祝缨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妥,说:“挺好。”
花姐道:“你要怎么磨性子?”
祝缨道:“先把万铁匠找来,弄套家什吧。”
等万铁匠将给一套给珍珠打孔的家什准备好,邸报上依旧没有新消息,左丞等人也没有给祝缨回信。福禄县的秋收却又开始了。
祝缨也不恼、也不急,收好家什和珍珠,先安排秋收的事。秋收就是抢收,拼的是一个快!收割的时候需要天气晴朗,水稻收获下来也需要阳光曝晒,晒稻谷的时候如果遇到大雨,收成也要完蛋。
种了一季的稻谷如果毁在这个时候,比春耕时种不了还让人难受。
祝缨下令全县暂停一切徭役,全力抢收稻谷,她自己亲自往公廨田那里监督,亲眼看到所有的稻谷都装好,雨也没下,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接下来只要再晒上个三、五天,就可以收储入仓或是舂碾脱粒了。
存储的时候一般不脱粒,这样能保存得久一点。至此,祝缨算是学全了水稻的全套种、收、储,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意却又有了新的难题——谷仓不够用了。
两个仓督一头汗地跑过来,向祝缨禀告:“公廨田收成已解入库中,比往年多了许多。小人查问了产量,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今年福禄县的气候没有变得更好,结果却好像是个丰年,收成比去年多了两成。眼下粮仓还够用,等到完租纳税之后恐怕就要盛不下了。”
产量是其一,祝缨又查出许多隐藏的人口和田地是其二,前阵儿把关丞等人私吞的田给抠出来是其三。三项加在一起,福禄县常用的粮仓就不够用了。
祝缨心下大定,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她还有好些花钱的用项呢!制茶的师傅有几个,但是福禄县太偏,技艺不错的要的工钱贵。
往京中“孝敬”的礼物还得继续准备着。
这事儿是不能偷工减料的,就像买宝石一样,以小搏大拣漏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着一回,正经做生意混饭吃就还得是脚踏实地的买进卖出挣个辛苦钱。顶多因为眼光和运气的原因比别人的获利厚一些,该出的力还是得出。
祝缨道:“咱们不是督造了些仓库么?橘子还没下来,先放一些在那里,等到我往州府发了今年的租赋,仓库也就腾出来了。”
仓督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先向上司汇报,上司说了合适换解决办法,那就是:“大人英明!亏得大人预先修了仓库,不然以后下起雨来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
如果上司想不到,他们再提供办法,显得他们办事踏实有办法。
得了祝缨的令,两人拿了祝缨写的条子,先去征几个库来使。而收税的活儿也开始了!今年收税与往年不同,收成好了,百姓交税交得很痛快,催征的人也省了不少力气。
祝缨命人巡谕各乡村,每户按人口收多少粮、多少布,都有定额以免有人从中上下其手。
祝缨收税收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山上也开始收稻谷了。
苏鸣鸾知道山下今年收成好了,算一下山上的收成,心道:我们收成不如山下好,也该比往年多一些了,今冬不用再向山下买米了。
转念一想,现在山下也是丰收米价会便宜些,不如趁低价囤一点。
她想得很好,当天向祝缨辞行,祝缨道:“代我向大哥问好。”
苏鸣鸾道:“就算我不说,阿爸也知道阿叔挂念着他的。”又向花姐讨了几包配好的凉茶,与伴读们一齐往山上进发。
————————
到得山上,山上也开镰收割了。一连几日,苏鸣鸾都高高兴兴地跑到田埂边看人收割。
山上田间劳作的也有寨里的平民,也有各富人家的奴隶,也有给富人家干活的贫苦族人。他们干得有快有慢,“树兄”陪着苏鸣鸾站在山埂上,以为她要亲自监工,将手中的鞭子递给了她。
苏鸣鸾道:“我不用这个,我就看看。”
一连看了几天,山上也没有下雨,苏鸣鸾道:“看来咱们的天气也不坏嘛!”
她以往也管家,今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低声问道:“今年咱们没有多收到谷子吗?”
“树兄”奇道:“什么?哪里有多的?”
苏鸣鸾皱皱眉,道:“不对啊……不应该啊……山下收成好了,山上应该也不差才是。我得回去问问!”
她耐着性子等着稻谷晒干,重新称量过了,是比往年略多了一点,仅仅一点,远达不到撑爆粮仓的程度。
苏鸣鸾这下坐不住了,没到半个月,她就要动身下山。她大哥道:“今年收成不错,你不在家喝酒跳舞,出下去干嘛?要请阿叔来,派个人下去就行了。你不是会写那个‘帖子’么?”
苏鸣鸾道:“你不知道,我得去问一问。”
她亲自跑下山,想弄明白大家一样的种地,收获比山下少她也就认了,为何人家增产她家不增加呢?也不见山下耕种有何不同!
她趁着县城的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缝隙闯进了县城,将关城门的卒子吓得原地跳了起来。看清是她,卒子道:“苏小郎,你跑这么快后面有狼追着么?”
苏鸣鸾道:“是呢,大灰狼。”
“豁!”卒子当了真,赶紧将大门合上。将耳朵贴在城门,却一声狼嚎也没听到!他不信邪,又跑到城楼上往下看,别说狼了,城外连条狗都没有!
真是邪了门儿了!
“苏小郎……”他说,转身一看,哪里还有苏鸣鸾的影子?
苏鸣鸾先回自己住处将马一扔,转身去县衙求见祝缨。这个时候正是祝家吃完晚饭,祝缨陪张仙姑等人聊完天去看书、处理公务的时间。
今天祝缨没看书,正在画图。
前两天,她把花姐要来了那颗珍珠,从中钻个孔,找个银匠来拉些银丝,打点小小的银叶子用银丝一串,最后挂在簪头上充个步摇簪。现在这簪子已插在了花姐的头上了,花姐也喜欢,她看着也觉得不错。
可见她的想法是可行的。
她仔细着异形珍珠的样子画下来,再添几笔。柿子状的就添个叶子,葫芦状的就再画个托举的人形。依着珍珠原本的形状,随便想想,添点材料镶嵌,给它凑成个独一无二的饰物。
挑几个依稀有点扇形的,嵌一嵌,争取给它嵌成个松树的样子,树干用银、锤打出鳞片状的松皮。刘松年拿来当腰间附饰也好、拿在手里把玩也罢,也都不算粗俗。
她特意挑了个长三角形的,给它镶个金边儿,莲座俱全、充作观音,做成个簪首,好给张仙姑过年的时候戴。
又有祥云状的、瓜状的,都一一安排。银匠只负责打造配件,打孔、串连、镶嵌都她自己来做。
反正她买这些珍珠的时候是论斤称的,最贵的花费反而是工贵和银料。到了过年的时候往京城一送,还挺扎眼的。
她的手越来越稳,心情也越来越平静。
苏鸣鸾的到来没能让她画错一笔,放下笔,她说:“进来吧。”
苏鸣鸾进了书房才觉得自己莽撞了,低低叫了一声阿叔。祝缨道:“有急事?”
苏鸣鸾道:“有一点。”
“哦?”
苏鸣鸾道:“我不明白,为什么阿叔这里稻谷收获得多了,我那里却没什么变化呢?我看过的,与以往明明没什么不同的。”
“你看到了什么?”
苏鸣鸾皱起了眉头。
祝缨低声道:“我也看过的。你得让人愿意干活。同样的地,多锄两下草、多堆一点肥、多松两锹土,最后收成就好一点。聚沙成塔罢了。”
苏鸣鸾坐在椅子,慢慢品着这话,说:“阿叔这法子,不太好学。不,应该说很难。”
祝缨道:“不急,慢慢想。你要过的关还多着呢。对了,制茶的师傅找着了,秋茶下来的时候会来两个人。”
苏鸣鸾面现欣喜之色:“阿叔说话算数!”
“也有一件没有算数,”祝缨说,“答应给你阿爸寻把一样的好刀,却还没有讨到。”
苏鸣鸾笑嘻嘻地说:“那个话阿叔自己对阿爸讲。阿叔,制茶的师傅要钱吧?多少?”
祝缨道:“别急,先试试看。”
“没事儿!手艺不好我也给钱!给他银子!多多的给!”
祝缨道:“你阿爸是该把家交给你的。”
“嘿嘿。”
“跑了一天的路吧?”
“嗯!”
祝缨道:“回去好好休息,你这个时候应该在山上。”
“算日子我下来得是早了些哈。”
“日子是死的,事情是活的,收获的时候你不在,你想什么时候在?收成怎么分配?接下来做什么?今年的收成有什么教训……这些你不得在场吗?”
“哦哦!那我去休息了,明天就回去!”苏鸣鸾见祝缨没有别的话,风风火火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祝缨摇摇头,继续画她的图,打算拿几“颗”长条状的嵌成处竹丛送给裴清。
手上这些设计得差不多时,又到了押运粮草到到州城的时候了。祝缨打算趁这机会再买一些东西,多称点奇形怪状的珍珠,但这种珍珠只能算是添头,她还得再搜罗一些正圆的珠子、品相不错的宝石、海中珍奇。
只可惜龙涎香她买不到,那东西是鲁刺史的囊中物,鲁刺史收购之后当成贡品献上的。
今年她还是先到府里,跟那位上司同去州城,上司搭了她的便车顺利地缴粮入库。祝缨知道上司的想法却不戳破,她不与上司一同回去,自己往城里转了一圈,采买了自己要的东西,才自行回福禄县。
福禄县此时全年最大的一件事已然完成,剩下橘子的事儿乡绅更热衷一些,普通人一则不一定种橘树,二则少,并不很关心。普通百姓更关心的是今年的徭役要怎么服。
祝缨说话算数,还照着去年修渠的例来,将去年规划而未及完成的工程向前推进。这样的工程人工果然差一些,祝缨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钱粮来雇工进行。她不计性别、不计时间,只以完成的工量为准发放钱粮。
譬如挖河,就算土石方,一担土算多少,一天若干担土算一个工。无论男女老少,干够了就给一个工的钱。朝廷“征发妇人”是能写到史书里的竭泽而渔不做人,但祝缨是用“雇”,就绕开了这一条。
流人营里原本也该无休地参与这样的徭役,祝缨却给单八等人另派了一件活计:“你们不是说要天冷才好种宿麦的吗?种!用公廨田!给我算准了日子,你们不用干别的,种它,能种多少种多少。”
单八十分害怕:“万一到明年春耕的时候还没收割,赶不上种稻子可怎么是好?”
公廨田几乎是全县最好的田地之一,要叫他给种耽误了,单八很怕祝缨翻脸打死他。
祝缨奇怪地道:“当然是保稻子啦。就地把麦子铲了当青肥。”
单八双腿一软,一脸的痛心:“那多糟践庄稼啊!!!大人,小人还用那块地种宿麦,再种一年,反正种子也不够种那么多公廨田的。可别铲。”
祝缨道:“啰嗦!我说种哪儿就种哪儿,你心疼,就给我把地种好!”
单八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点灰败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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