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开春。
十释山道场,所有弟子身穿净衣,男女分列而立,前方摆设法坛,却不见香火蜡烛钱纸幡旆,而是二十多只粗陶小盏,刚好对应在场弟子人头数。
三位师父立于前方,周石意走出。
“自黄帝、彭祖开创修道以来,各门各派都有一套登仙道法,无外乎烧炼金丹,积累外功,内丹修炼,我们十释山的道法,以内丹修炼为主,乃因势利导,炼本命之气,修非常之道。”
“一个‘气’字,乃道业根基,本来戊修大师父在将你们领上山之前,看过你们的生辰八字,但本门还有更精准辨别之法。”
“俗话说得好,东西好不好吃,只有吃进去才知道,本命之气,也得内窥才能知道所以然。”
“这半年来,只要你们谨遵戒律,体内本命之气必然现形,现在念到名字的上前来。”
众弟子闻言,面色各异,平日里谨遵戒律作息规律的自然不怕,而那些钻缝隙屡屡违背戒律的,心中就惴惴不安,颇为后悔。
虽说戒律一直悬头上,但三位师父并未强制,也就难免有人懈怠,如今才知,师父这是故意放任,就等着在自觉性上卡他们一关。
忽然一阵冷风扫过,春寒料峭,起初还没什么人察觉,直到异响出现在身边——
嘶嘶嘶。
黄金蟒以一贯的盘旋勾绊之姿扫过大部分人脚边,不邀自来,优哉游哉,许多人第一次见灵兽,惊叫连连,全然不敢动,而认出灵兽的,就截然相反,激动无比,南泽还熊胆地上前触碰,摸到满手滑腻,又忙不迭往身上擦。
长山见状,心想这比他们初见黄金蟒也差不多,介于那时他们刚出家门,还比现在小一岁,那就比他们四个当初都不如了。
黄金蟒游到戊修身边,支起脑袋和一截身体,同戊修一般高,仿佛今日参与见证的第四位师父,两只小眼严肃扫视弟子,扫谁谁就僵。
戊修接过周石意奉上的剑,又一片惊呼声中,黄金蟒身上划下一刀,蛇身巨大,一刀下去,血液飞溅,撒入面前二十多只小盏之中。
其他人还好,只有周石意露出心疼,好像划那一刀不是在黄金蟒身上,而是在他身上。
最先被叫上去的是叫做段迎春的男弟子,他依言战战兢兢拿刀在手指上戳了一下,可能皮太厚,血没出来,抬头就对上肌肉垒垒的武学师父冰冷的双眼,打着哆嗦狠刺进肉,血狂飙而出。
“师兄,你看这孩子多诚心。”周石意对戊修说。
戊修赞许地点头,叫段迎春的弟子咬牙噙泪地自己包扎,眼睛落在滴有自己血的小盏中,
就见黄金蟒的血一遇人血,就变得澄清无色,人血在里面载浮载沉,并不融入。
“哎,浮起来了。”周石意面露喜色,那张脸笑得格外狰狞,猛拍段迎春肩膀,“好小子,难怪个儿高,看这毛发旺盛得,十释山的头发都你一个人长了。”
戊修咳嗽一声,“嗯,木气还算充沛,适合修木气诀。”
段迎春并不知其中奥妙,只知木浮于水,师父笑了,顿时忘了疼痛,鞠躬行礼,高兴退下。
“南泽。”
“是。”南泽走出。
南泽身后的人笑道:“咱们胖师哥平日戒律可犯了不少,一刀下去,也不知流的是猪油还是鸡汤。”
南泽上去没多久,法坛忽然冒出一股轻烟,小盏发出“滋滋”声,如油锅沸腾,戊修抚着小胡子,神色平静,仿佛早在预料之中。
“水气诀。”
待南泽回来,笑眯眯地好不得意,直说自己灵气勇猛,“哗啦”就把蛇血给浇没了。
长山默想一阵便明白过来,那蛇血看似水,但灵兽不为凡物,精纯蛇血则为火,南泽的本命之气如为水,滴进去就晦了火。
看着南泽两层下巴颤抖的样子,长山心想,与其说是浇没了黄金蟒之血,不如说是黄金蟒之血给玷污了。
轮到长山,他大步上前,另一边的女弟子还没走,低头聆听教导,模样秀雅乖顺,正是女弟子乙妹。
长山看了一眼她的小盏,一滴血点长出百条细丝,袅袅飘荡澄清水液中,如风中花絮,也如婀娜水草。
倒是很容易就能辨别出,血如其人,人如其名,木中阴木,婀娜之乙。
长山收回视线,上前撩起袖子,利落划破手指。
血汇入半盏蛇血,微不足道的血点急促游动,所到之处蛇血化为透明,以一己之力,将半盏蛇血净化,最后血点安静下来,也化作无形,仔细一看,盏中波光粼粼,清澈无比,似有阳光照射,碎光闪动。
周石意面露喜色,“金白水清,名不虚传。”转向戊修,“恭喜师兄。”
长山为戊修的亲传弟子,修双气的天赋之才收于麾下,自是要说声恭喜。
无甚表情的戊修那张苍黄脸上也有些许满意之色,“金水两旺,两气成象,金气诀水气诀皆可修。”
长山退下,回到人群,和大部分弟子一样,都没走,今日之前,十释山所学都是俗世层面能够理解的事物,但到本命之气敲定,所学自然升上台阶,大家都预感,从今以后,就要脱离俗世层面,进入那修道之人真正的世界,于是迫不及待与师门同修分享心情,交流心得。
法坛忽然起了喧闹。
“贱婢,修地什么一团糟污!”
长山诧异转头,就见一向温柔斯文的海引师父指着一只小盏,厉骂眼前女弟子,那女弟子背对众人,似在与她对视。
“我说错了吗?自己看。”海引师父端起小盏,晃了半圈,吸引众弟子围上去。
手腕一扬,蛇血从小盏倾倒而出,竟是乌漆抹黑的一条水线,小盏底朝天,干脆全泼地上。
“我看你干脆别修了。”说完这句,海引师父转过身去,指导下一名弟子。
众人散去,徒留女弟子杵在原地,慢慢伸手从怀里掏东西,眼睛依然没挪半毫,一直落在怒骂自己的女师父身上。
那女弟子大概人缘不好,手伸进怀里,就有别的女弟子上前提醒海引师父。
女弟子手伸出来的一瞬间,周石意跨过法坛,拽出女弟子的手,另只手提住她后衣领,周石意身高八尺,体型强壮,十释山暂时无人能比,女弟子被他整个人提溜起来晃荡。
“让我看看你藏了什么?”
就听乒乒砰砰大物小物落下来,鸡蛋一个,土豆两个,筷子两根还有捏成球的饭团,烤火的火炭,弹弓,凿子,荷包等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似乎是把全部家当随身携带了,躲落之后,人都宽松一圈,看上去瘦了。
周石意两眼发愣,手一松,女弟子落地,那张没表情的脸忽地一抽,嘴一撇,竟抽搭搭哭起来。
嘶嘶嘶。
周石意感觉后脑勺阴风起,就听海引的声音喊:“小心!”
黄金蟒的大尾巴朝他后面抽来,他收到提醒,躲过了这一抽,却对上黄金蟒的前半身,蛇身缠绕他,又往四周撞去,几个离得近的弟子被抽翻在地,井然有序的验气仪式顿时鸡飞狗跳。
戊修沉着脸走出,所到之处,黄金蟒退开,犹如那小血点驱逐庞大蛇血,不怒自威。
周石意和海引低下头去,其他弟子也乖乖低头,戊修走到女弟子面前,伸手按住那饱满额头,口中说道:“识海丰富了一点而已,就被你说成一团糟污,作为师父,一点容人之心都没有,脸都给你丢尽了!”
这话,自然是指的海引师父。
听见深受爱护的女师父被骂,弟子们连连咂舌,震惊不已,都知道大师父严厉,但何尝如此严厉过?特别是女弟子,脸都气红了,有的还气出眼泪,和她们的女师父同仇敌忾。
周石意推门而入,戊修坐于上位,正侧身与下座的女弟子交谈,周石意不禁多看了那女弟子几眼,她正托着下巴,半合眼睛,像哭累了,似在听自己师父教导,又似没听,眼睛拉成一条缝,满腹委屈郁郁寡欢的样儿,别的女孩儿是可爱又可笑,她这副模样却是欠揍。
纵使周石意眼睛都看直了,也没看出这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有什么特别,值得戊修师兄对她特殊照顾,竟带回静室安抚。
他没忘记自己是送补汤而来,将盛着汤蛊的托盘奉上,“师兄,趁热喝了。”
灵兽与主人同体,二十多盏血,也是戊修的生气输出,这灵兽之血验气法,精准度高,可谓一举定夺修行之路,能让门中弟子至少缩短二十年摸索路程,乃本门独创,笃信不疑,也难怪海引见到蛇血发黑,会勃然大怒,视为不吉。
“放这儿吧。”
十释山修行弟子不忌荤腥,但以戊修修为,非必要可以不食。
周石意依言放下补汤,想起来的目的,“师兄,师妹也是心疼您的生气输出”见戊修根本没在听,他喉头一哽,眼尖地发现戊修手上把玩的物件恁地眼熟,乌黑发亮,像一只大人参,顿时震惊:“我种的地精,怎么会”
不对啊,师兄动不动就辟谷,脸都辟枯了,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喝露水,根本不踏进伙房半步,还得他这个师弟时刻替他注意身体,没理由突然跳起来去拔他的宝贝药材进补。
一定另有他人。
他心疼地转过头,狠瞪椅子上的那惫怠弟子,“好啊,我在后山种的地精黄精木耳还有养的鱼,怪说不得数量不对,原来是你偷的!”
女弟子瑟缩了一下,不打自招:“你经常不管它们,还是我给你浇水松土,鱼也是我换的池子,不然挤都挤死了。”
周石意国字脸上虎眼干瞪,煞是骇人,“要你多事!”
“这灵脉线上的东西,就是长得好。”戊修赏够了那根地精,抛将起来,却是抛还给椅子上的人,“石意,终于有跟你一样,喜欢利用这灵脉养东西的人了。”
周石意心中不敢苟同,面上称是,“师兄,海引今日也是情急”
戊修哼了一声,“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过不去。”
“就是。”
周石意听到旁边小声应和,转头瞪了她一眼,知道戊修肯回应,这事就算过去了,便问:“今日道场上师兄说的‘识海丰富’,我听着耳熟,难道是您曾跟我们谈起过的三阳派‘三七功’有关?”
“正是。”戊修抚着胡子,回忆起从前见闻,“这个门派的人行事偏激,入了山门终生不可退出,每年他们都有专人外出发展信徒,所收信徒又有收徒任务,完不成任务,就得回山禁足,说是禁足,可能终生都不得出山。于是这帮人为了收徒,博众家之长,发展了一套‘三门七环’之说,我昔日试炼,倒发现有可取之处。”
看见张胜男听得两眼放精光,嘴角含笑,戊修问道:“你笑什么?”
“师父有容人之心,邪门歪道的也包容!”
戊修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这叫取长补短,万物大同,好的我们就要借鉴。这“三门七环”,以本命之气,运行体内各个周天,为师逐渐发现,全身统共七个周天,便是他们的‘七大回环’,而位于顶部的‘识环’,乃最高周天统帅,调度全身之气,也是本命之气最为充沛所在,犹如汪洋大海,当识海纳气过盛,其他六周天就会相应衰弱,天赋突出,弱点就会相应显现。”
戊修又将慈爱的目光投向胜男,犹如看一弱智,周石意露出白牙,森森一笑,抱拳道:“体能方面我懂,师兄只管把她交给我,我会将她炼得七周天融会贯通,不通我自有方法让她通。”
胜男又瑟缩回椅子,好不容易有的笑容又消失了,闷闷不乐。
“还没说完。”戊修摆摆手,让他们稍安勿躁,“识海过旺,以致其他六周天缩小成为天残之人以外,还有一种情形,便是六周天正常,单一周天强旺,今日胜男的命盏发黑,我猜便是识海强旺,三种本命之气互搏的结果。”
“那我还能活多久?”事主眼眶都包起了泪花,倒是第一时间担心起性命了。
戊修道:“你四肢灵便,能吃能睡,能哭能笑,自然没有危险,就是诸多不协调,如你石意师父所说,要多花时间,勤加锻炼,异常便是机缘,要抓住机缘。”
一边的周石意笑不出了,失声道:“三气之命?”骤然收口,不敢置信的目光落在那小孩身上,又马上转开,扫向四周,仿佛静室还有第四人。
自然没有。
周石意目光转回来,又将小孩全身打量了个遍,只是与适才进来的打量,又是另一番神色了,惊讶,却不再有轻视。
长山得到召见时,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张胜男缩在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双腿曲屁股下,手拿一根鸡腿,正大啃特啃,一嘴油腻,而他们的师父坐于上方,一步之遥,视若无睹地喝着清茶,在他侧边案上,一只托盘空空荡荡,显然孝敬他老人家的东西,进了别的嘴。
长山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号,与那双吃得舒服得眯起的眼对视上。
恐怖的一幕发生了,她又徒手伸进汤煲里,捞出鸡翅,怼他面前。
“长山,你吃吗?”
长山缓缓转头,上座戊修正看他。
“师父。”他上前,拿出进入时准备好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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