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男被拎着脖子带走,完好无损地自个儿蹦回来,着实让泉眼处那些人吃了一惊,陈柯四人二话不说,主动撤离火炉地盘。
张胜男三人重回营地,身穿白衣背圆琴的长山就来了。
“诸位,我画了几张图,你们看看能否照此打造几样物件。”
说了一通,发现火炉三人组目不转睛看着他,神情五味杂陈,他不解,“有什么不便吗?”
张胜男走出来,抬起脚——
长山谦让后退一步,但那脚还是准确无误印上他脚背。
呆了会儿,他会意过来,这是在责难他不下崖帮忙,旁观她们遭人欺负。
她们怎么看他,他并不在意,被这三人看到的更难堪的多了去了,刚才种种事端与大开眼界俱现,高潮一波接一波,别人到现在都懵懵晕晕的,但上方的他将情势瞧得明明白白:南泽哪是三人的对手?她们三个早就是整人的老手,而海引师父就是公报私仇,石意师父更是不明事理,以及,戊修大师父的灵兽竟听命于第二人。
最后那一点,才是令他兴奋地溜下崖的原因。
“再使点力。”说着,长山伸出另一只脚,“要不够,这只也给你踩。”
见他白净的脸上垂下两排扇子般睫毛,眉眼认真,并无敷衍与嘲笑,反倒有一种小心翼翼,踩他脚上碾动的那只脚收了回去,“嘻”地一声,转身回到火炉旁。
鞋上留下个大泥印,长山也不在意,跟到火炉前,忽又顿住,复看脚上一眼。
他想起曾在河畔被人推进泥坑,那时自己四肢插泥里,狼狈地撑住身体不跌倒,错失了看后面是谁的机会。
不过已是过去的事,计较起来无甚意义,他回过神来,仍鞠躬执礼:“师姐,做这几样物件,你要如何才肯答应?”
长山身具读书人的清高,也具读书人的狡猾,甜言蜜语不是不会,到了用时也是手到擒来。
火炉边的胜男头也不回,指了指陶玉和吕虹的方位,意思是去问她们。
那两人却赶紧撇开头,装着没看见。
“师姐。”长山执意停在胜男面前行礼。
许是那两声“师姐”打动的,胜男接过草图,翻了几下,又传给吕虹阅,然后随口道:“行啊,拿你每日伙食来换。”
每人每天吃食都是定数,如要多的,就得自己去想办法,长山出身书香门第,家里奉行“君子远离庖厨”,那点定数的吃食给了,势必就要挨饿。
“真的吗?”他惊喜地睁大眼,居然比他想象中要简单得多,“那就这样说定了。”
草图上的物件大多是零件,造出之后再进行组合,比之木工的卯榫构造,复杂得多,其他人可能不是太了解,但统筹合计的长山知道,这是一个大活,既挑战又辛苦,光是图纸他就连画几日,于是也留了下来。
“我知道,唤出黄金蟒捉弄海引师父的,是别人。”
打铁这种事,只有吕虹最为热衷,再有就是物主长山了,其他人都为完成任务应付着,汲水淬炼的陶玉半天没回来,想必跑去哪儿卖乖混吃去了,张胜男坐在炉门前盯火打瞌睡。
长山火炉门前坐下,胜男肿老高的猪头脸和火炉交相辉映,肿到青紫处还发出亮,人也恹恹的,看上去没精打采,可怜兮兮,长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是替人顶罪的。”
“黄金蟒为火气灵兽,与它最易相通的,是本命火气之人,我曾见过兵器鉴赏的考卷,以本命之气通灵兽之气,驭灵兽为兵器,这是她的兵器鉴赏答卷,不是你的,而她,也是修火气诀的人。”长山朝捶打砧子的吕虹那方看了一眼。
他这番话意在开解,但也费力不讨好,有离间胜男与好友感情之嫌。
身旁人似乎睡着了,没有在听,他兀自讲下去:“其实不用过分介怀,他们虽为师长,但也是修道之人,《黄帝阴符经》中说,天生天杀,道之理也,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天地尚且盗万物之气,何况人与人之间,互相倾轧是常事。”
“盗?盗什么?谁偷东西了?”身边人惊醒,转头四看。
长山按下她肩头,令她不必慌张,慢慢解释道:“没有人被偷东西,这个‘盗’,是两者相逢,只能一者为大的意思,风调雨顺时,科考会试是皇室盗万民之智,小人入室偷窃,就是盗他人之食禄,灾荒时拦路抢劫,就是盗他人之性命。我们上山修道,同样如此,我翻过阆苑庭一小半典籍了,成道这条路,只怕比流年不利天灾饥荒更为艰险。”
长山又回想起翻阅阆苑庭记录典籍的那些晚上。夜不能寐,一日他出舍间闲逛,游走月色下的山顶道观,想起海引师父告知他阆苑庭小阁楼里,有诸多道书,他便打扫灰尘,拾级而上,随手翻看一本,就惊骇到坐地上,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天边鱼肚白,才惶惶从书中抬起头。自此就常常披衣来到阁楼,翻书到夜深,回去宿下半夜。
“陈柯来犯你们的领地,也是见你们前几日造火炉有所成果,说好听是想走捷径,说不好听就是同室操戈,来盗你修行,这类事日后层出不穷,师姐自当习惯才是,事先防范,远胜过硬碰硬。”
胜男捧着下巴听长山说到这里,支棱起来,“防范个毛,敢碰我的东西,看我不摁死他!”
长山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旁边忽来一道问:“石意师父和海引师父呢?他们是长辈,也会盗徒弟的气?”
陶玉不知何时串完门回来了,在旁听了有一会儿,脸上兴味盎然。
“虽然不知两位师父针对的具体缘由,但我眼见是如此。”
“果然,我就觉得他们在针对我们,看来是嫉妒我们的天分。”
不是针对你们,是针对的胜男师姐。这话长山没说。
“那大师哥呢?”吕虹的声音传来,她停下手中铁锤,目不转睛看向他们。
这是她们首次在他面前提起不愿回首的过去,长山心头一阵熟悉的难过,但已能够冷静面对。
“大师哥劫杀马车上的一家人,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他是掠夺的惯犯。”
吕虹脸色黯然下来,不再说话。
陶玉又问:“长山,照你这么说来,这世上就没有不打别人主意的人了,可师父呢?戊修师父,他也是这种人?”
长山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戊修师父是例外,他一直在给予和付出。”
这句话得到四下一致的认同。
然后鼾声传来,众人无语发现,张胜男身下垫了张毯子,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已睡去多时,适才长山那番从未与人说道的话全打了水漂,喂了狗。
陶吕二人又忙自己的去了,长山撇开脸悄悄吐口气。
听上去是提醒她们同门之间互相“盗气”,可他借她们的营地与火炉,打造自己的兵器,何尝不是“盗气”?
如此苦心积虑,冒着背后议论他人被人传出去的风险,坦诚以告,这是他的“投名状”——他可能又得回到同乡之中,寻一个停留之所。
转头又看到那露天呼呼大睡之人,此人攀登峭壁求取造炉之石土的勇往直前,令他对她印象有了改观,思及她之前种种令人骇闻的大胆,想必也是有点心气的人,才不屑听他瞻前顾后,斤斤计较之言。
于是长山对着炉门笑起来,也不去打扰她,起身架起比自己身量还高的长钎,拨开炉门,添加柴薪。
炉膛照得他脸色红旺,眼里倒映熊熊火焰,但他不觉炎热,心中也有一把火在烧,彷徨的离家之路,终于见到一丝希望。
胜男是被陶玉拍醒的,醒来发现自己四肢舒展,全身暖洋洋的,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一觉。火炉热气持续不断地浸透地面,山中寒春恍惚有了初夏之暖。
原来烧这炉子还有这种精细用处。
她从地上撑起半身,头昏眼花的样子倒有一丝娇弱意味,就听见陶玉说道观出了什么事,后山人都跑空了,就剩她们三个还在守炉子,眼睛就瞪得老大,陶玉本来也在偷懒打瞌睡,耳朵听见大事发生密集而去的脚步声,鼻中嗅到惹到看热闹的激情澎湃,一下子就从打盹中醒来,与胜男一拍即合,吕虹却说什么都不肯去,寸步不离铁锤和砧子。
“有个东西。”吕虹叫住胜男,给了她一把还在打磨的铁齿梳,“长山做的。”
她拿起看了一眼,就扔回去。
吕虹问:“给你的,你不要?”她是亲眼见到长山制作这东西的过程,虽然是废铁边角所制,但所花精力不小,她纯粹出于好奇,也参与进去,才这么快制出雏形。
胜男摇摇头,她哪有时间梳头,她现在更需要能缓解脸上火辣辣痛的草药。
戊修的静室外,周石意曲下双腿,跪于房门前。
趴在院落墙上高高低低的围观弟子都看呆了,比起日常照顾弟子母姐般的海引,周石意就是父兄的存在,虽然常在武学课上对弟子下重手,但不妨碍他成为弟子崇拜的对象。
“石意师父这是为大师父清洁地面?”
“对对,清洁地砖!”
清洁个鬼啊!戊修院子里杂草丛生,从院子门口长到屋子门口,有个毛地砖可言!
又有人问:“咦,海引师父去哪了?”
这人也道出了众人心中疑问,都知海引跟周石意秤不离砣砣不离秤,这种时候却不在场,直叫人好生奇怪。
静室的门就在此时打开,戊修走出来,周石意做出比下跪更更人震惊的举动——他抱住戊修双腿,低声哀求。
戊修平日不怎么跟弟子私下接触,也不太管术数课外弟子干什么,再加身形矮小,戊修在很多弟子心中远不比年轻强壮的周石意有威慑力,哪知今日竟让强者跪于面前,当他斥责时,强者还不敢反嘴,一时之间,有些弟子看得愤懑无比,还红了眼眶。
“男儿膝下有黄金,岂容鼠辈如此猖狂!”
戊修挥手,拂开周石意,他衣袍动时,墙头上迎来一阵强风,几个话多的弟子摔了下去。
胜男抓住陶玉的手,要将她扯走。
“干什么啊。”陶玉还想看后面,不肯走。
胜男手中用力,强硬拖动她,神色有些许慌张,“快走,要找我们麻烦了。”
长山在林中散步,整理满脑子乱闪的念头。
听到林中有人说话,他顿住脚步,等人走开。
“反正我就是要,我修的金气诀就是水气源头,水气灵兽跟我最是合适,你不是说你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吗?干脆现在就把你的小白花送我吧。”
“师妹,我的好师妹,师兄不是不肯给,这灵兽认主,不是想送就能送出去的。”
“放屁!”女声娇斥,“周石意说了,小白花分明就是你父亲送你的,我看你是舍不得才是真,还说什么你的就是我的,滚开,以后别让我看到你,小乙我们走!”
长山心想,雪翎师姐这是想盗南泽的修行啊。
不过也说得过去,要不有所求,眼高于顶的她怎会愿意同南泽这种不上进的“修二代”一起修道?
长山走出来,南泽还在原地,小白花都没舍得捧出来,对着雪翎背影眷恋难舍,却在看见长山时,又是满脸盛气地走上前来。
“长山,正好,来帮我看看它到底怎么了。”
长山本打算路过,不欲搭理他,南泽却在这时捧出小白花,长山迈开的步子又倒回来。
那白色光点的亮光比早些时候见到的样子暗淡了许多,也没了活力,静静悬在半空,像一块树皮的老斑。
长山看了南泽一眼,“你又偷吃鸡了?”
“说什么胡话,我成日都呆在后山,这儿哪有鸡?”南泽那眯眯眼瞪起来,“长山,别以为我听不出你什么意思,你说我这是上次宰鸡的报应,我就问你,你帮不帮?”
求人办事的反倒强硬,长山没理他,来到小白花跟前,“灵兽之煞”常常逼得人不敢靠近,这种近距离观察灵兽的机会,对修士来说,自是不能错过。
“什么时候变这样的?”
“今天早上它还好好的,把它放出来后,它就不对劲,在这之前,它从来没有这种这种掉色!”又顿了顿,决定告诉他,“它是灵种,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长山知道他说的实话,他在崖上就见过那片白絮,绝不是现在这灰斑能演化得出的。
“试过用水清洗吗?”
南泽憋得脸通红,“我们中练水气诀的人最少,我就是一个,但我这不是没练出来,关键时候还得靠小白花救”
长山取琴坐下,要来小白花,送入琴中,拨动琴弦,弹了一曲,南泽都全身止汗,双眼发亮,盘腿坐一边也不急了,长山也觉琴声波纹回旋扩散,传得更远,不知不觉寻思起刚才南泽和雪翎的对话。
这二人一个冲着小白花去,一个又护着小白花不肯给,那这两个不相配的人是何缘由凑到一起,在泉眼那里共同修行多日的?心头一动,忍不住诧异地看向托腮听曲的南泽。
这胖子不会想走捷径,修那种道吧?
曲毕,南泽接出小白花,只见那光点密实了些,没那么虚无了,但灰暗仍然去之不掉。
“这脏脏的到底是什么?洗都洗不掉。”南泽翘着兰花指在光点上摸来摸去,却是对穿来去,什么都摸不到。
长山沉思了会儿,对南泽说:“我的琴是帮扶它的金水之气,但起效不大,能压制金气,还使水气遭克的,我只能想到一种”
克水埋金,必是旺土,五行生克的原理十释山弟子基本都懂。
南泽愣了会儿,突然站起来,“我知道是谁了。”
看他气势冲冲又像要去找谁麻烦,长山立即劝阻:“还想给小白花添负担吗?它是最怕浑浊的水气灵兽,随便一个气诀都能让它受伤。”
被人看穿是低阶灵兽,南泽又气又无奈,“那我该怎么办?”
“帮扶之气虽起效不大,但总有点效果,那行土气诀的人行气并没高过小白花,不然小白花现在就是小黑花了。你和小白花同修水气,此前一直互助互帮,之后只要你日积月累地帮扶,它迟早会挣脱这点土气。”
南泽胖脸燥热,听懂了同门的暗示,此前自己投机取巧,才害同命的小白花羸弱不堪,如那白雪霜点,落哪儿都极易粘上污秽,日后只有老实修气诀,自身强大,才能让小白花脱离羸弱之态,能胜污秽。
可又想师父说过,修气诀可谓一辈子没有尽头,修到七老八十,都可能遇见比你强的,不禁感慨:“咱们十释山上一辈,人人气海丰沛,却还只是技能之一,那时十释山遍地灵兽,只消驭使灵兽,它就可代你修行,行那十万八千里,历练个三百六十回合,所有功绩都同你分享可惜了,没落了。”
“两位师兄。”清脆如黄莺鸟的声音响起。
二人并没注意到外围有一人,听了他们许久,等到发现,那人已施施然来到他们面前。
“小乙师妹!”南泽变戏法般地眉开眼笑,殷勤无比。
乙妹回礼,娇羞地低头:“刚才雪翎确实过分了,南师兄你别放心上。”
南泽连连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小乙师妹,你该不会是专程回来道歉的?你可太多礼了。”说完还去扶乙妹,趁机摸摸小手。
“师兄,我听你们说,那灵兽是染上了土气,生病了?”
“啊?是,是。”
乙妹手伸出,小白花从南泽手中跳过来,带着波动飞进那只纤长手指的手掌。
“它好像很开心啊。”南泽惊喜地道。
长山也不禁侧目,忽然想起,眼前这位师妹,修的是克制土气的木气诀。
果然,那只纤手往上拂动几下,把小白花抟着抖筛,小白花像被挠痒痒似的滚来滚去,竟开始发起亮来。
没多久,小白花就在她手心彻底白净,新亮如初。
南泽十分惊喜地揣回小白花,再注视眼前人的目光又是羡慕又是感佩,“恭喜师妹,修出气诀。”
乙妹净化小白花时,长山还在想,灵兽再是弱小,但也是凌驾本命之气的先天真气,南泽与火炉三人组缠斗放出的应是小白花绝技,纵使南泽内修不济,可认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点,想来是这压制小白花的土气诀,抓住弱点就毫不留情猛打,竟厌而胜之,这行气之人一点也没他们这年纪惯有的稚嫩与犹豫不决,比之师父,只怕还更狠辣。
但见乙妹使出木气诀,他便更是惊讶无比,没想到继自己之后,修出气诀的人,会如此之多,这会气诀的人已经满山头了吗?亏他连日来还沾沾自喜。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
陶玉撩起棚子里的毯子,发现物资下方缩着一个人,吓得她跳起来。
胜男扯回毯子,盖自己头上,闷闷的声音传出:“小声点,别让人发现我。”
“你怕谁发现?”陶玉好奇地问,然后脚下哐啷一声,她低头一看,毯子下支出一截刀来。
毯子上方慢慢撑开一条缝,“没人找我?”
“没人找你。”
“哦。我还以为他们要来报仇”
寝具是陶玉最珍惜之物,难以容忍别人拿去包裹刀剑这类冰冷锋利东西,从胜男头上扯下来,悉心折叠。
“自己要跟戊修告状,敢做不敢当了?你们同时进戊修的静室,你溜了,两个师父却被留下来责罚,师父惩戒弟子不成反倒被惩戒,你这么厉害,怎么不把天捅出个洞啊!”
陶玉的声音被重重倒来的胜男打断,化为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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