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是修行之人气脉的延伸。
阆苑庭阁楼,集满了到达房梁高度的书册,有些已经被长山截断取下来,放在地面上摞成一堆堆,看上去像胜男烧饭的土炉灶。
阁楼到处都是灰尘,书册更是被厚灰盖得看不清书脊,唯独书堆之间,有一块地面特别干净,边缘还流淌着残蜡,那是人长久坐下的痕迹。
在这儿的古书中,记载着一些上古文字,能流传至今的符号,是万众所愿,深具灵性,言灵琴内部充满隔档,那些隔档并非简单的机括,而是会根据使用者意愿而改变的文字模板,便是上古文字,这也是言灵琴的秘密。
而阁楼,就是长山真正的修行道场。
来到这里,他就陷入无边无际的思索,时间就会过得很快,漫漫长夜也就不再孤独,对家的想念也变得轻了。
四周变得一片安静,当他转过身,就看到胜男有些局促地站在身后,四处打望。
他理解她现在的状况,他第一次来,也是手足无措,对书山书海无从下手,只不过,她张望的神情里,似乎隐隐还有一些失望是错觉吧?谁能不对书册敬畏呢?
两人在空地分别坐下。
“你是第一个我带来这里的人。”长山隆重地向胜男介绍自己的道场。
“如果你没来过这里,那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领悟出‘囚’字的吗?”
胜男歪着头,努力理解长山所说的意思。
“我随便试的。”她给出一拳将长山胸口打出血的答案。
“随便试?随便试试就成功了?”
“嗯。”胜男意思意思回了他。
“不对,你观摩过我的图纸,还想掰开我的琴,你一定想了很久吧?”
“是你自己不给我用,我就自己做一把玩了,你那玩意儿了看一眼就会做了,哪用那么麻烦。”胜男语气已经不耐烦了。
长山无语,他的言灵琴,目前内部只有一个字,那个字他参悟了三天,才有了祭祖仪式上的“愿”字,而眼前肚子没半滴墨水的人,随手就仿制了他精心设计的琴,还顺带悟透琴上的言灵术,这要是戊修大师父所作所为,他能够相信,另两位师父都不行,再过不久他就会超过他们,两位师父也是知道的,所以海引师父特别喜欢叫他回答问题,而他反应平平。
长山当即拿出记载上古文字的竹简,研究其中关窍。
可无论怎么找,也没有找到“囚”字。
隐隐约约他察觉到一种可能,自己本末倒置了。
言灵术的发动并不是依靠的上古文字,而是发动文字的那个人,这样,就能解释得通。
再往下想,更甚至,言灵琴的发动并不是依靠弹琴那个人,而是造琴的人
进入阁楼后的胜男,很快适应了这个昏暗不明仅靠窗棂投光的地方,她拿着一本书,用衣角一点一点清理封皮,在她身边,放着清理了灰尘的书,有三本了。
长山低下头,一本书正以筒状杵着他的肚子。
“这里疼吗?”
“上次我这里就最疼。”
没头没尾的话,长山却听懂了她指的什么。
“疼。”长山回答。
胜男垂下头,杵他肚子的书筒戳得更用劲了,那股带着坏心眼的力道,正恶劣地从下往上戳到男孩的肋骨,仿佛等着映证,映证他下一刻会说的话,是指责疼痛完全来自于受她牵连。
长山龇牙咧嘴,却是恨恨地道:“何桓这厮忒阴毒了,迟早让他挨一下!”
水气诀的伤害游走体内,直指的是下半身某处,想来都有气。
抵住他肋骨的书筒退开了。
说出心里话的时候,长山也在留意胜男的反应。
结果发现这个人很多细微的反应,都掩藏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皮之下,比如她这会儿是在开心?
长山左右转动身体,凑出一沓书递给胜男,向她介绍这些是什么书什么书,内容分别是什么。
胜男没有接,而是用两根指头夹那些布满灰尘的书,一本本从长山手中夹下来,那嫌弃的样子让长山心想:你衣服也没好到哪去。
不过衣服也是外物,不该多在意。
长山问她:“为什么会讨厌木气诀的人?”
“他们有人背后害我。”
意料之中的回答。
长山指着一本册子,“摇树的符咒里面有记载,知道了使用方法,就能找到破解方法,他们摇得天翻地覆,你在树上也不用害怕了。”
一听他看出自己害怕,胜男鼻子哼一声,书册从她手中掉到阁楼的木地面,扑腾起灰尘。
长山没说话,神情生出一股惋惜之色,不知是对被嫌弃的书,还是对不爱学习的胜男。
女孩扬起下巴,不似平日的木讷,眉目泛着自信外,还透出一股狡黠。
“我不怕,只要打开我的宝地,你们通通都不是我的对手。”
打开她的宝地,自然就不会有她的对手。
不过这时的长山并不相信,戊修就是一座大山,毛还没长齐的小孩只有高山仰止的份,更何况是个衣服都洗不干净的黄毛丫头。
然而长山依然无比地好奇。
“宝地?”他坐正身姿,“能带我去看看吗?”
胜男就顿住,眼神左瞟右瞄,左顾而言其他:“还没打开。”
大概是真的没打开吧,没地方去的胜男,将一床褥子搬到阴暗的阁楼的角落。
看上去她准备在这里生根了。
夜晚到阁楼来休息的长山见到被褥,并没有感到领地被侵占,而是思考了一会儿,就将褥子叠起来,放到户牖旁。
他将采光的最好位置留给她,为此特地挪开了遮挡在窗棂前的书山。
可褥子搬进来好几天没动。
长山去了泉眼。
太阳高照,池水波光粼粼,岸边木架子上晾着被褥,老远就看见被褥后站着陈柯,正握着长刀,没脱刀鞘地拍打被褥。
这人作为金气阵营的老大,平日出行是左青龙右白虎的阵仗,走哪都威风凛凛,估计打死他手下那帮人也无法想象,他们的老大像个小媳妇一样替人晒被子。
但这幅不可思议的画面并没有让长山感到惊讶,他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看着陈柯拍打的那床被褥深思。
难怪人没来,原来处处是她窝。
说曹操曹操到。
那人一点没有女孩子该有的样,出完恭一点也不掩饰,提着裤腰带就出来,陈柯马上迎上去,满脸堆笑,两道刚烈的竖心眉都快挑到头顶,“师姐,师姐,我的宝刀如何了?”
张胜男手一挥,指指天,指指火炉,又指指泉眼,陈柯就乐呵呵拿起一边的扁担挑水去了。
就在长山认定张胜男的宝地是她瞎编,就像她奴役陈柯一样,“宝地”是为了俘虏他,她就变戏法一样变出新奇玩意儿,推翻她的罪名。
“这是什么?”
长山好奇地看着书页上的小镜子,大喇喇摊开的房中术,浑身□□的男女像两条绳子扭在一起,而小镜子就放在女人的胸口上,那镜子恁地古怪,表面凸起,像一个龟壳,扣在画上,画上的位置就大了一号,于是裸/女的胸口变得无比清楚。
胜男侧对着他,坐在窗边的褥子上,专心翻阅另一本书,仿佛在说:想摸就摸呗。
她又在逗猴。
阁楼里画册虽少,但也有,符箓书更是大一摞,唯独房中术的书册被打开,这是嘲笑他长山表面正经,私底下尽看些荒唐书。
阁楼里的书长山的确都翻过,他知道自己要表现出异样,就中了她的套,便视若无睹□□的小人,拿起了那面镜子。
把玩了几下,他又忍不住了,问:“哪里得的?是你的宝地吗?”
“送给你。”胜男豪迈地一挥手。
事实上,她今日来阁楼,就是来给长山礼物的,一如她送礼物给陶玉,换得陶玉的笑脸和配合。
她这么大方,让没那意思的长山就进退为难了,忽然他发现,她衣服的袖管磨破一大截,袖子里还能窥见深色的血肉,就像从山坡上擦着石头滚下来,而她的衣袖今日也格外长,包住了她捏书的手掌。
她是不想弄脏阁楼里的书,才把手掌裹住。
也可能是不想让人看到伤口。
于是长山将镜子按下,对她说:“镜子我给你放这儿,要用时你记着来这儿取。”
到底是怕她将这小玩意儿搞丢,她的作风……太女中豪杰。
也轮不到长山来问这位女英雄了,她的宝地一定是没打开,不然不会这般狼狈。
可她第一时间得到宝贝,就来和他分享,这令长山有所触动。
他到阁楼最不起眼的角落取出几本书,取的时候他一愣,因为角落有被翻动的新鲜痕迹,想也知道谁是不速之客了。
这么容易让她发现,是巧合吧?
他将几本平平无奇的册子一一摊开放到胜男正面,“你那本一般,只有招式,没有情节,寡淡无味,我要是你,我就看《僧尼孽海》《绣榻恶缘》《女仙传》……怎么了?漫漫长夜,那般无聊,有什么我就看什么。”
面对眼前侃侃而谈的斯文之人,胜男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伸手做了个止住的动作,大意是:别解释。
然后她摸走了《女仙传》。
阁楼成了胜男和长山的秘密据点。
他们在那儿进行“宝物交换”,完成了初期的宝藏积累。
立夏前夕。
“长山。”宋高杰在悬崖路上拦下长山,看来等候已久。
长山注意到宋高杰腰上的坠带鼓鼓囊囊,里面的东西可不少,他瞄了一眼悬崖下方,那儿炊烟袅袅。
“见了陶玉?”
宋高杰一愣,点点头,倒是没否认,
他的确是顺带去看了陶玉,不过他此行目的主要是来问长山结对修行的事。
继上次和何桓斗法后,这是宋高杰第一次正式与他谈起结对,与大师父旨意相关,长山无从推却。
大师父的术数课晦涩难懂,最新布置的修习功课是布法阵。
这对十来岁的小弟子来说,绝对不是件容易完成的任务。
长山不是没感到吃力,他其实一直觉到时间仓促,来十释山快一年,这一年以内,学习的东西非常多,以至于他忍不住想,照这囫囵吞枣的速度,一年之后,师父还能教给他们什么?
“研习法阵,至少二人以上才能完成,我是受人所托,来问你是否愿意?”
“是谁?”
宋高杰却不说那人名字,“受人所托,你只需告诉我答应与否。”
长山怎么可能会答应一个不具姓名的人与自己一起修行?于是拒绝了。
宋高杰并没有太吃惊,只问他:“你是不是早答应了别人?是张胜男?”说出那个名字时,宋高杰都迟疑了一下,仿佛是个令他无法释怀的咒语。
长山说不是,他一向自修惯了,结对不是他的首选。
没想到宋高杰并不相信:“真的吗?”
长山很是无语,君子群而不党,为什么他不愿意跟人结对,就是因为私下已经跟人结对?而且总是同一个人!
“请放心,即使我要与人同修,也不会是她。”
“不是就好,我没别的意思,张胜男每天捧着本书,逢人就说是你荐她的,还说阆苑庭的阁楼里有很多书,阁楼又只有你喜欢去”
长山脚下一崴。
“谁告诉你我喜欢去阁楼的?”长山强作镇定。
“咦,大家都知道,你最喜欢半夜去阆苑庭的阁楼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没事吧?”
长山有气无力地辞别宋高杰。
长山以为,大师父过往出过不少难题,他一个人都攻克过来,这次也不会例外。
很快他就被打脸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