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男停在在离洞口足够跑路的距离处,解下背上行囊,拿出一系列工具。

    镰刀、锄头、锸,以及她最爱的凿子,再来才是匕首、师刀、双锏、天篷尺,列成一排,鉴赏了会儿,似乎并不满意,又从腰上解下一只大弹弓,排到最末。

    抚着下巴看了会儿,调整了物品顺序,还把匕首拿到双锏来回刮了几下,俨然将那传说中黄帝所制战蚩尤的法器当做了磨刀棍。

    或许是那刮刀声在空旷的云层太过明目张胆,云层下立即传出动静,她刮几下,那动静就震荡几下,竟与她遥相呼应。

    随着冰层下动静越来越大,冰层上的人能感到脚下犹如鼓槌捶打的鼓皮,那是巨大物体在绕圈游移引发的震荡,随时可能破冰而出,却由于冰层过厚,上面的人无法确定它的位置,冰层之上成了危险又被动的所在。

    仿佛预料到这境况,胜男又从袖中掏出一块东西,放在鼻边嗅了嗅,又拿嘴上亲了亲,万般不舍的样子,然后轻轻将那块黝黑薄片滑出去,正是推往破开的大洞处。

    脚下擂鼓停止了。

    要是能从天上俯视,就能看到大洞口凑上来的巨大黑影,似喙似鱼唇的凸起钻出冰面,试探着靠近黝黑薄片,当确定了那是什么,它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迫不及待地钻出白色大脑袋,想要一口吞掉那小可怜儿的薄片。

    有人比它更急,它才刚冒出头,一只飞箭就疾风射来,正中脑门。

    可那只小箭略小,伤害并不大只侮辱性极强,巨鱼懵了一会儿,咕噜噜转的鼓眼才移向射箭之人的方向。

    “不许吃,不许吃!那是我的!”

    为了自己丢出去的东西,胜男竟不顾一切地奔向巨鱼,手持看似像弹弓实际是袖珍□□——她一向实用工具多,看似杀伤性武器八成制作初衷也是为了后山打鸟烤来吃用,□□不断地射出飞箭,人和武器合二为一的凶狠样子,似要与抢夺者同归于尽。

    一时也不知是洞中巨鱼贪吃,还是这才抛出诱饵就反悔的人更贪心。

    那巨鱼也不是好欺负的,从洞中伸直圆滚滚的身体,身体中间,两只小鳍伸长出两根尖骨,像拐杖一样将它那笨重身躯提跃出冰层。

    竟然是一只飞鱼!

    当它做好反击的架势,那巨大的扇形鱼尾为即将入口的猎物兴奋地拍打冰层,变数发生了,巨鱼忽然浑身僵直,静止在半空不动,随后肚腹出现一条血口,血口径自向上扩大,直至鱼头,顷刻鱼肠暴溅,裂开的肚腹钻出一血淋淋的人来。

    他嘴上骂骂咧咧,却在见了外面手持匕首的胜男后停下嘴碎,不顾全身脏污,手上长刀耍了个花,故作潇洒地插入腰后,转身踹鱼尸。

    “也不看看这是谁铸的刀,敢吞我,活腻了!”

    话虽如此,早在巨鱼吞他入腹中时,陈柯就受到鱼的五脏六腑挤压,昏迷过去,要是没有胜男将巨鱼引出,巨鱼可能早已将昏迷的猎物挤压成肉泥了。

    胜男置若罔闻,不戳穿,也不回应,上前二话不说拽走陈柯腰后的长刀。

    那刀是胜男赠予陈柯的,陈柯没敢反抗,就眼巴巴看着她提着鼓鼓的行囊迈着笨重的步子,去到一边拾纳黝黑薄片。

    巨鱼出冰层的动静挺大,薄片早被弹得不知去向,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

    等到胜男察觉,身后早已不见陈柯的影子。

    “哎呀,这人怎么这样。”胜男生气地跺脚,才想起自己这趟出来主要目的是逮人。

    “说好了帮忙,又跑!”

    一边,长山张大嘴,震惊地观完整个过程。

    陶玉和张胜男搂抱在一起,个高一点的张胜男抱着陶玉转了个圈,那画面不下于打猎归来的主人和她的狗热烈相拥。

    不过见到张胜男带回来的“战利品”,陶玉脸上除了惊讶,并没有朋友相见的喜悦。

    “怎么又是他陈柯呢?死了吗?那总共就剩我们这些人了。”

    不知是哪句话,长山原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无人色。

    这是一片类似于“辰”的地方,火焰染红了半边天,但并非无形,而是能承载人行走的荒芜之地,目之所见,全是红色的山石,极少有草木的存在。

    张胜男和她形影不离的两位伙伴在一块巨石背阴处安营扎寨,此时吕木灵正无力地倚靠巨石,脸色苍白,她的手腕,小腿,脖子,有烧伤痕迹,伤得不轻,黑乎乎一片,而立在外面翘首以盼的陶玉,额头也有类似伤处,但比吕木灵情况好一些,至少能上前迎接唯一活动自如的队友。

    在陶玉眼中,陈柯才是一等一的助力,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长山,压根不在她们队友的考虑范围。

    人到绝境,想法就变得分外现实,曾经一路上山的朋友,也不能幸免。

    胜男回到营地,扔下一大串鱼肉,那肉伴随着她行走了半天,竟卷起了边,隐隐散发出腐败的气味。

    没办法,地儿太热,食物都保不长久。

    “肉是你一个人切的?浑身这么臭!”陶玉捂住鼻子,视线扫过一边木头人般的长山。

    言下之意,长山作为男的,连切肉这点活都要女的来干,简直废物,也可见三人组到了这儿比起从前更加分工明确,不养闲人。

    更没少荼毒生灵。

    胜男精疲力竭,也不再说话,去到阴影深处,就地卧下。

    休整好了,没有受伤的人又该出发,去为受伤的人寻找治伤药品。

    长山来到营地后,就变成了闷葫芦,不说话,给他东西也不吃,好像与外界隔着一层五感屏障,整个人都废了,张胜男便独自出发。

    她是日出前全副武装走的,归来时浑身没几片完整衣裳,灰头土面,两手空空。

    吕木灵支起的头颅躺回阴影里,眼眶下陷,喉咙焦渴地滚动,只能靠喝水来缓解,虽然并无大用。

    陶玉则在旁唉声叹气,也不再说话。

    第三天,张胜男依然没有收获,但带回来一大块冰砖。

    那是好大一块冰,因它的到来,巨石下都清凉了些。

    张胜男用了一块大石板来拖冰,那石板少说也有五十斤,石板下四个车轱辘,石板上就是那块大冰砖。

    车轱辘自然是她们造的,冰自然是从辰地挖出的,张胜男就拖着那上百斤的重物,路上半天时间,进入酷热的红石之地还要行走半个时辰,冰砖竟未融化,委实古怪。

    可,这个鬼地方,有什么不古怪的?

    “费那么大劲,就带块冰回来。”陶玉若有似无地望了一眼旁边,又道,“这种活,布个隔空取物,瞬间转移的法阵,不就小事一桩——哎!”

    陶玉被一把推开,露出张胜男的脸:“别挡道。”

    她憋着一头汗将冰砖拖到半躺的吕木灵身边,为伤者砌了道冰墙。

    第四天,张胜男带回来一个人,竟然是修土气诀的良畴。

    这无疑释放出一个信号:这片地狱里还有其他幸存者,而张胜男是有能力将他们带回来的人。

    当晚,长山开始与人交谈。

    张胜男离开巨石,攀爬上巨石背后的□□红石山,在离地数十丈常人无法企及之处,钻入石缝里找了个歇处,与下面人隔绝开来。

    第五天,再度出发之际,长山站起来,说要一起走。

    张胜男顿时眉开眼笑,把沉重行囊往长山身上一挂,拽住袖子就将人拖走。

    红色断崖线崎岖蜿蜒,一眼望不到头。

    “快点,给你看好玩的。”

    长山跟着张胜男上了悬崖,迎面而来是蒸腾的热气,稍微一低头,进入视线的不是水,而是令人惊骇的无边火海。

    在他们对面山崖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火红色的鸟,张着巨大翅膀,准备飞度火海。

    鸣叫划破天空,那些鸟的身形忽闪不停,扯出幻影又拉回实形,就像被禁锢的红色闪电,它们的叫声也如平地炸雷,当汇集一起,万雷齐发,犹如天边滚滚而来的雷暴,震得远处的人都不禁低下身去。

    一只红鸟,让何桓粉身碎骨,而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红鸟,就等同无数个勾魂使者,长山捂着耳朵身形狼狈地左躲右闪,却不肯退后一步,倔强地站在张胜男旁边等了半天,等着她眼中“好玩的”出现。

    火海染红的天际,远远飞来大量的黑影。

    待到黑影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只只努力横渡火海的小红鸟,但地狱对众生平等,不少小红鸟熬不过火海蒸腾的热气,从半空中掉落,无声湮灭。

    它们大约出生在鸟儿们都爱的树林,却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挥舞着幼小翅膀,飞来红石之地求生,可见,它们的出生地很可能发生变故,犹如发生变故的十释山。

    待到离海岸近了,小红鸟就像水里的鱼,努力进行最后冲刺,长山不知不觉放下捂住耳朵的手,直起身形,目不转睛望着前方,手心发汗,内心无比紧张。

    那横渡火海的小红鸟,何尝不是他们这帮无依无靠的十释山弟子。

    想象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小红鸟盘旋在断崖上,还没来得及停下,崖上大鸟腾飞而起,却不是迎接幼鸟,而是一口一个,吞吃入腹。

    幼鸟的惨叫盘旋红色天空,长山全身颤抖不已,嘴唇苍白哆嗦,眼睛死死瞪着残忍的景象,胸口被抛得高高的,又重重落下。

    “看见了吗?”

    男孩孱弱的肩头上一只脑袋游移,找了个舒服位置,下巴放上去,靠近他颈窝,呼吸和软绵绵的残忍之语吹拂着他惨白脸颊。

    “这些鸟被困住了,没有吃的,就吃自己的孩子。”

    她故意的,民间会传易子而食,但禽兽饥饿了,哪分得清飞来的哪个是自己的孩子。

    “你那些大道理,在这儿不管用的,太弱,活不下去的。”

    只有变强,才能活下去。

    后续飞来的幼鸟直冲断崖下方,试图在巇隙里找落脚地,不少挂不住石壁直直掉入火海,长山肩头蓦地一轻,人已往断崖下奔去。

    张胜男定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洞穴,钻进去佝腰跑到底,尽头再无路,只有比崖上更甚的扑面而来的热浪,满身热汗的男孩女孩已到达悬崖中部。

    洞中还有个洞,垂直朝下,对穿望去,底部并不是火光,而是隐隐发光的黑色。

    “下面是水,我要下去,你在上面守好。”

    长山气喘吁吁接过胜男递给他的绳子,绳子另一头,在胜男身上绕了好几圈,她早就有下去的计划,却一直碍于独行,无人配合。

    张胜男下去后,长山胸口绷得紧紧的,心想如此担心,还不如下去的是他。可他移不开眼,直到张胜男的头顶变成差不多一个点,绳子轻曳,她已到达所谓的“水面”。

    火海之下怎么会有水?长山头往下探,身体趴在垂直洞口的边缘,模模糊糊看到张胜男好像踩在水上,手中伸出长长的棍子,正探勾水面上某种物品。

    什么水会令物品不沉?

    停滞了好几天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

    《看图识物》里,有片水地叫重水,与草芥不浮的“弱水”相反,任何物品都进入不了水中,只会浮于水面。

    难怪水火没有像冰雪甬道那里打起来——因为片断崖地的水火各自为营,分层而居,互不侵扰。

    这些时日里,长山只觉暗无天日,张胜男却早早适应下来,到处乱跑,无畏无惧,寻求所需,相较之下,他一个男的,真是比不上。

    长山视线落在拴住洞中几块凸起石头的绳子上,连绳头都不由他把控,只需他盯住就行。

    她真的需要多一个人帮忙吗?

    人越觉自己无能时,也是触底反弹的时候,越会迫切地想做点事证明自己,大约是“心诚则灵”,长山抹了把汗从地上爬起,回头无意中扫了眼,身形一顿,再回头,以为是眼花,往前走了一步。

    脚步倏然而止,热浪涛涛,火舌舔舐,难以抵御的石壁正哗哗地往外塌陷,刚以为不见的石头不是不见了,是整个洞口边缘都不见了!

    他猛地返回垂直洞口,不管三七二十一,拖住绳子就往上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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