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快要来临, 每家每户都在抢收庄稼,一旦小麦被雨浸湿发霉,便完全无用了。
只是别人都是全家出动, 穆家却只有两个男子,贺正君年纪大了力不从心,这担子便落到了穆岩身上。
算起来,穆岩已经连续七天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先要收割小麦,又要抓紧时间搬运晾晒,生怕哪天雨就落下来,将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的口粮毁掉,毕竟现在粮价并不便宜。
七天下来, 穆岩的脸黑了一个度, 长满老茧的掌心被麦芒刺痛, 掌心那颗黑痣, 表皮则开始破损。
他似乎完全没有一个男子的样, 身材畸形,汗水满脸,从不穿鲜艳的衣衫。
而现在,连男子最引以为傲的红痣也如此慢怠。
夜色中男子身姿魁梧, 像座小山一般,因无暇打理而冒出的胡茬将那张脸衬托得更加粗犷, 仅仅是扫上一眼, 王婶便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
想起村里的传闻, 王婶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贺正君会做人。
毕竟这穆家小子长得实在太丑,年纪又大,哪怕是无业游民也不愿意娶啊。何况这苏秀才, 去了府城书院,眼看前途光明,再逼她娶这么个丑陋的男人,那不是结仇吗?
再者女子都有自己的尊严,她日倘若苏秀才真的走上官途,那“赘妻”的身份必定是个污点。
无论从外貌还是学识,苏秀才和穆家的小子都是不般配的。
庄户人家没什么见识,但多年的生活经验让她们知晓,条件相差太大的两个人强行在一起,便只会成为一对怨侣。
倘若男子更优秀也就罢了,毕竟男子从小的教育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论妻主什么条件,婚后大多数男子会选择委曲求全。但倘若女子更优秀,面对的诱惑也就更大,再者家中的正君丑陋,有权有势后多养几个貌美的夫侍也没什么,毕竟女子本就风流。
贺正君是很有远见的,将苏秀才移除穆家族谱,看似两人关系变得疏远,实则却越发密切。
毕竟苏秀才光明正大地摆脱了赘妻之名,她内心必定感激贺正君,再加上那份养育之恩,她日苏秀才功成名就,穆家父子后半辈子也有了个依靠。
一个是儿子的妻主,另一个则是自己的养女,无论怎么看,都是后面一个身份更占便宜。
想起府城亲戚打听到的,苏秀才课业优秀颇得夫子看重,王婶只遗憾没有早点向贺正君提亲,否则现在她也能混个养母当当,沾沾光。
王婶打量着眼前这个丑陋的男人,不得不感叹他命好。虽然投胎长得丑了点,但是穆岩有一个好父亲啊,帮他养了一个如此优秀的妹妹。
有苏秀才在,穆岩找一个稳重踏实的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有苏秀才在,穆岩苦不了几年了。
只可惜自己的儿子,明明长相比这穆岩好那般多,未来的妻主条件未必比得上穆岩。
见王婶久久未曾言语,穆岩抿了抿唇,他知道,自己容颜丑陋,很不讨喜,王婶不愿意回答他也很正常。
若是平时,他也不会主动走过来讨嫌。但想起刚才听见的字眼,再看王婶手中的那封信时,穆岩的目光便再次明亮起来。
他听见了,他都听见了。
这就是妹妹寄来的信。
只是穆岩乃未婚男子,即便王婶已有家室,但毕竟不是血亲,还是需要避讳一番,不可与她有肢体接触。无法去抢信,穆岩便只能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贺正君是寡夫,限制少些,此刻已是深夜,他便笑着道:“多谢您了,王家婶子,改日我会和朱家哥哥道谢。”
王婶的正君姓朱。
听出了贺正君话中的逐客之意,王婶脸上笑容一僵,将信递到贺正君手中,努力放缓语气道:“穆家的,那我便不多叨扰了。内子最近忙着庄稼活,便等苏秀才回来后,我们再好好地聚一聚。”
贺正君自是点头,但等王婶的身影消失后,他却轻嗤一声,那张有些沧桑的面孔显露出几分不屑。
“不过是踩低捧高的阿谀奉承之辈罢了。”贺正君低声喃喃。
“父亲?你在说什么?”穆岩一头雾水地看着贺正君。
他听清了父亲说的话,可惜他没读过书,自然不明白这些成语的意思,便有些茫然。
贺正君看了眼儿子,眸中闪过一丝欣慰:“男子无才便是德,阿岩,你不需要知道。”
穆岩无比信任自己的父亲,但此刻,听着父亲的话,看着那信封上那明明很好看、他却根本不认识的符号,穆岩还是有些失落。
从前他只知道埋头吃饭、埋头干活,呆在父亲身边,便已经很满足了。但现在,听着那文邹邹的话,看着陌生的文字,穆岩心中忽的生出一股惶恐。
他就像是乡下生长着的一株麦子,被播下、被施肥、被收割,命运全都掌握在他人手中,他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也未曾有过什么追求。
但那声音很好听的妹妹,那道消失的背影,终究还是给穆岩带来了不一样的触动,麦子似乎也开始向往着更大的世界。
贺正君察觉儿子情绪,便安慰道:“阿岩,你很优秀,有你在,我们家的庄稼才能这么快地收割结束。”
“阿岩,你保住了全家的口粮。”贺正君温声道。
穆岩心中不由生出一股雀跃,是啊,他种地的速度不比那些女子慢,他种的麦子各个饱满,他可以保住全家的口粮。
如果麦子多的话,他还可以拉到集市上卖掉一些,然后换成钱买肉吃。
这样妹妹再读书辛苦的话,他便可以帮到她了。
贺正君笑了笑,道:“阿岩,进屋吧。”
穆岩不识字,他很小的时候身材就发育得比同龄小男孩好,因此也更早地下地帮助家里干活,此刻坐在桌边,他便安静地等待着贺正君读信。
这封信太过重要,贺正君点亮了珍贵的烛火,在跳跃的火光下,拆开信封,拿出信纸细细地浏览了一遍,继而缓缓地读了出来。
…
“贺爹,一月未见,甚是想念。
这个月我过得很好,同窗友善,夫子学识渊博,我的学问大有进益。府城书院的饭堂也很不错,有荤有素,只是我还是有些想念贺爹您做的饭菜。
女儿未曾辜负您的期待,本次月测拿到了花红钱,还请贺爹收下,在家和哥哥吃好穿好,有事便写信至府城书院。女儿苏墨墨书。”
贺正君看向信封底部,难怪刚才他感觉这信有些沉,信封内竟然还放着一锭银子。
五十两。
贺正君背上不由出了一层冷汗,竟是这般大的金额!这信还是由王婶转达的,未免也太过惊险。
深呼吸后,贺正君嗔怪道:“你妹妹可真是,上次给家里留了二两银子,现在又寄回了这么多钱,她何不留着自己花用?”
说归说,贺正君心中还是格外欣慰,毕竟这意味着孩子心中有他,这比什么都重要。
穆岩沉默地看着泛黄信纸上的那些黑色小字,一点也没注意到那银光闪闪的五十两银子。
哥哥…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哥哥,之前当面都是喊的“穆岩”。
看着这封信,穆岩那一向想象力匮乏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一个伏案写字的女子身影,她坐在那里,腰身挺直,仿若一根修竹一般,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便足以吸引所有的视线。
那一刻,至少写下“哥哥”两字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中想到的是自己。
贺正君将银子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看了眼穆岩,解释道:“这银子是你妹妹辛苦赚到的,我们不能随便花了。家里有粮食,日常花用也要不了多少钱。”
“你妹妹也及笄了,我先替她存着这笔钱,来日她娶亲时,这便是彩礼,或者用来昏礼开销。”
穆岩蓦地抬起了头,可惜贺正君已经转身离开了。
屋门敞开,看着黑沉沉的夜色,即便之前就被告知苏墨墨不再是赘妻,但这一刻,穆岩才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什么。
父亲告诉他,即便妹妹不是他的妻主了,但是他们还是一家人,妹妹还是一家之主,一切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但这一刻,已经17岁,及笄两年却对感情懵懵懂懂的穆岩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
妹妹还是一家之主,他还是穆家的一员,但没多久,便会有一个,或者多个男子加入这个家庭。
他们称呼妹妹为“妻主”,为她生儿育女,拥有更亲密的关系。而他,将会彻底地排在这些男子之后。
烛火摇曳,灯芯燃尽,很快熄灭。
而清冷的月色下,沉默地躺在床上的穆岩,疲惫了七天的穆岩,却始终难以入眠。
抬起手,在月光的照耀下,面对同龄人的嘲笑总是一声不吭、看似铜墙铁壁的穆岩,终于认真地打量起自己的身材。
即便不刻意蓄力,但他的胳膊依旧肌肉分明,粗壮的臂膀,和同龄男子的纤细修长截然不同,就连手指,也因常年的劳作而变得指节粗大。至于皮肤则更不用说,就连月光也无法让古铜色的皮肤变白。
穆家买不起铜镜,但仅仅是身材,便让穆岩无比自卑。
那五十两的彩礼,合该给那些才华横溢、温柔俊美的大家公子,而不是他这个地里的农夫,他是男子的耻辱,他没有资格肖想别的。
倘若被他喜欢上,或者仅仅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更或者只是看上一眼,想必女子们便会无比厌恶吧,也是深知这一点,平日里穆岩才会一直垂着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上,只有父亲不会嫌弃他,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妹妹。
妹妹那般温柔,即便她不愿伤了亲人的心,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但恐怕心中下意识的恶心感也控制不住吧。
这不怪妹妹,只能怪他丢人。
父亲说过,穆岩要当个好哥哥,不可以打扰妹妹,不可以为妹妹带来困扰。
有这么个丑陋的哥哥已经很丢人了,他不可以再做出别的丑事,不可以为妹妹添上污点。
虽然想得很好,但这一晚,穆岩的脑海里还是数次出现那个含笑的女子,即便他掐疼自己的胳膊,留下一个个印子,脑海里的身影都不会消失。
每出现一次,穆岩心中的罪恶感便愈甚,直到天蒙蒙亮时,穆岩才在对自己的满心厌恶下,沉沉睡去。
17年来,一直吃好睡好的穆岩,第一次感受到失眠的滋味。
…
即便很感激大郎君的好意,但苏墨墨还是没有动用这副草药,翌日一早,她单独去医馆重抓了一副,然后在客栈亲眼看着草药煎好,这才喝了下去。
毕竟她和那大郎君只有几面之缘,有些事情,还是自己来更加稳妥。
服下草药一刻钟后,手背的那颗黑痣便消失了,苏墨墨彻底放下了心。
随后她便乘坐马车,单独回到了府城书院,路上她数了一下荷包里的银票,足有一万两之多,最近风波太大,她便未曾去钱庄将银票化开,反正蓝姐借的银子还剩不少。
苏墨墨日常没什么花用,只是可惜这次不能去信蓝镖局还蓝姐银子了。
不过想起沉默寡言,却格外有姐姐气质的蓝姐,苏墨墨也不担心蓝姐生气。
下午,书院正式上课,休沐三日的学子们不免有些懒散,就在大家情绪低落之时,夫子公布了月测的成绩。
果不其然,苏墨墨拿到了甲等,成绩在书院排名第一,好好地为丙班争了口气,整堂课都能听见夫子的夸赞之声。
除了同窗的敬佩之外,素墨墨还拿到了花红钱,五两银子。
虽然对现在的她来说不算多,但这五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了,也是书院对家庭贫困学子的一种鼓励。
等到晚上去饭堂时,苏墨墨的名声已经传遍了整个府城书院,其他班的人也都知道了第一名被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子拿下,不由都生出了好奇之心。
坐下吃饭后,甚至还有不少官家小姐过来和她搭讪,很显然,苏墨墨已经入了这批人的眼,成了她们眼中可拉拢的对象。
但不论对方是官家小姐还是商户之女,苏墨墨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既不得罪人但也并不谄媚。
苏墨墨在两个三品官员间都可以顺利打太极,更别说这些稚嫩的秀才了,因此大家都对她感官颇好,排除利益因素外,也乐意和她结交。
一起吃饭时,便有个女子道:“苏妹妹,你可知晓明家?”
说话的人是几人中身份最高的,她的母亲不过四品官员,但她的外祖母却是皇城的官员,自然也不憷府尹大人。
苏墨墨放下筷子,抬起头,轻声道:“何事?”
女子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听我弟弟说,明家嫡子大病了一场,连夫子的琴棋书画都旷了。对了,明家最近也在寻找一名女子,我看了画像,倒与妹妹你有几分相似。”
苏墨墨神色镇定,丝毫看不出破绽,轻笑道:“我只在昨日的赏花宴远远地见过一眼府尹大人,倒并未见过这位明公子。”
女子本就是随口一说,她便摇了摇头:“也是,我就刚才一晃神,感觉你有点像,之后这感觉又没了,想必是我眼花吧。”
…
夜晚的朗月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前院丝竹阵阵,但客人们最期待的头牌却始终未曾出现,不免增添了几丝遗憾。
安静的后院里,清栎自从昨天回来后,便一直呆在院子里闭门不出,知晓他的选择后,大郎君也并未勉强他。
不过清栎身边的小厮素来机灵,消息倒是颇为灵通,见他心情沉闷,便主动道:“公子,我倒听说了一件趣事。”
“何事?”清栎看着自己莹润的指尖,随意开口道,不甚感兴趣的模样。
小厮便道:“昨天我看见大郎君使人买了包草药送出门,那草药正是女子所用,想必大郎君也好事将近了。”
清栎神色一怔,明明前世大郎君始终未曾结婚,一直守着朗月楼过日子,现在这是…?
不过也有可能上辈子他的心神全在那个女人身上,便忽视了大郎君的异常,再说了,重生也不代表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
自他回来的那一刻起,一切便都发生了变化。
他成功摆脱那个女人,攀上了高枝,即将拥有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命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但清栎又清楚地明白,他的人生似乎总是不会圆满,比如此刻,想起那名绝色女子,想起她即将娶明府的公子,他的心中便会刺痛。
世间安得两全法,两辈子面临的是不同的诱惑,但也可以说都在考验他的心性是否坚定。
清栎已经跌倒了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小厮见清栎漂亮的眉眼蹙起,好像更难受了,顿时一慌,便随意再起一个话题。
“公子,我刚才出去,听见包厢里的贵客说,府尹大人似乎在找一个女子…”
知道自己背后非议府尹大人的行为十分大逆不道,小厮便将声音放得很低,谁知清栎却猛地转过了头。
“找人?!”
小厮一愣,点了点头,见公子感兴趣,便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似乎是找一名女子,还有画像,只是我也不太清楚…”
清栎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突然猛地站起了身,留下一句话便朝外走去。
“告诉大郎君,我今晚可以和人用餐,无论是马大人还是林小姐,都可以,但要尽快!”
小厮愣在原地,看公子最近的模样,活脱脱便是攀上了高枝。也是因此,他才会背后编排大郎君,期望公子带自己一起离开。
但怎么现在看来,公子竟然还要继续接客?!
…
另一边,府城一个最普通的小院,四周阴暗处却有数人戒备。而堂屋里,穿着华服、五官端正的女子坐在上首,声音平静道:“找到凶手了吗?”
一名黑衣女子半跪在地上,垂下头,声音没有一丝情绪:“主子,很大概率是三皇女派来的,皇城传来消息,三皇女府动静颇大。”
苏斯霓冷笑一声,想起自己堂堂容王府世女竟被暗算,心中不由暗恨。
“不过是个父亲爬床生下的货色罢了,野心竟这般大。”
顾及自己此行的目的,苏斯霓压下心中的厌恶,冷声道:“继续寻找七皇女。”
这是女皇陛下交代的任务,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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