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坐下歇息片刻可好?”景初融轻声试探道,目露忧虑。

    见他既不应声也不动弹,景初融犹豫着伸指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顾承暄眸中闪烁着难言的痛苦,也映出景初融的影子。他双目微眯,瞳仁泛着阴暗的光泽,仿佛隔着飘渺的云雾,遥远而迷离。

    像啊,真的与她的模样有两分相似。

    他挣脱开景初融的手,似是十分疲惫,失魂落魄地踉跄几步。

    “你……究竟怎么了?”景初融望着被甩开的手满眼错愕。

    顾承暄目光迷茫,他心中郁结,倏然间想将一切毫无保留全部倾吐出来。

    他终于启唇,声音格外冰冷低沉:“公主不是要问,臣为何对公主冷眼相待吗?”

    “不知公主,可曾听闻……”

    顿了顿,声音变得喑哑,他艰难地自齿缝间吐出那几个字。

    “听闻,永庆公主。”

    景初融略微思索片刻,点点头道:“永庆皇姐么?”她偏头想了想,明亮清澈的眼眸中闪过迷茫。

    “曾听贵妃娘娘提起过,寥寥几语,我只知道,永庆皇姐在我来到上京之前,已经……薨了。”

    窗外寒风肆虐咆哮,厅内陷入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不动,十分压抑。

    景初融望着沉默良久的顾承暄,心下明了三分:“看来,将军与皇姐颇有渊源。将军的意思是,敬安亦与永庆皇姐有所关联。”

    顾承暄缓缓转过身看向景初融,沉声问道:“公主可知永庆公主薨逝的缘由么?”

    “宫中的说法,似是皇姐畏罪投湖自尽?”景初融道。

    顾承暄摇摇头,叹道:“宫内外早已统一口径,永庆公主薨逝的真相随她一起被掩埋,这对于天家的公主,未免太过冤屈。

    “公主想听么?”他望着那双懵懂不解的清瞳,开口娓娓道来。他的语调过于沉着平静,似是在诉说一场邈远疏离的梦境。

    “你初到上京,自然不知其中缘由。十五年前陛下移驾漠川行宫围猎,传国玉玺与归同策竟意外失窃。五年前,陛下寻回玉玺,亦得到一则箴言。

    ‘社稷危,国玺归。手足残,大厉乱。九州盛世回,栖梧凤凰飞。’

    国玺遗失后,苍狼部联合北疆十二部对大厉发起迅猛攻势,大厉时值内忧外患,恰好印证了‘社稷危’,而后不知为何,传国玉玺重现于世。

    之后,便是一向唯唯诺诺的滕王竟举兵谋反,他在朝中安插了不少潜在势力,一举乱了大厉的朝堂。纪王率兵围攻,滕王不得已北撤。

    至此,三句箴言已印证了两句,没人再将它当作玩笑话。滕王谋反后,满朝文武都在揣测最后一句话的指向,竟一致认为此话暗指滕王将平定四海,而宫中一位与他有关的女子便是那翱翔九天的凤凰。

    换言之,宫中有人与滕王里应外合。

    永庆公主与滕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前朝后宫将矛头指向了她。公主何其无辜,竟被逼投湖自尽,以证清白。”

    末尾几字出口时几不可闻,顾承暄的心已然凉透,他如坠冰窟,万念俱灰。

    绝望与不甘悄然攀上他泛红的眼尾,一滴滚烫的泪在眼眶里颤抖着,分外倔强不肯坠落。

    他从前四处征战鲜少回到上京城,那日班师回朝见了永庆最后一面,这些前因后果亦是在永庆薨逝后打听得来的。

    景初融静静听他倾诉着,眼里的光亮逐渐消失,沉默良久,她发出一声嘲讽似的冷笑。

    顾承暄缓慢地将沉重的目光转向小公主。

    景初融阖上双眸,深吸一口气,掀起眼帘悠悠对上顾承暄的目光,盈盈秋水波澜不惊。

    她启唇,平素清甜悦耳的声音蒙上一层雾:“将军无需狡辩,你心底一定是极看重永庆皇姐的。皇姐她,真叫人羡慕啊。”

    景初融垂眸低笑一声,又道:“她都不在了,还有将军这样的人愿意为她打抱不平。所以将军结合之后漠川行宫发生的事,认定滕王与我合谋,我才是那只凤凰,皇姐白白担了骂名被逼自尽,是我间接害死了素未谋面的永庆皇姐,对么?”

    她吐出满腔隐忍着的火,一声更比一声冷淡,透着难以言喻的彻骨寒意。

    顾承暄亦从其中体味到委屈与埋怨。

    他抬眸正视景初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公主动怒。少女娇俏可人的面孔此刻尽是冷漠与隐忍,泪水逐渐溢满她的眼眶,晃晃悠悠地颤着,直看得他的心也随着颤动。

    她说的没错,起初,这的确是顾承暄心中所想。

    他本就不信永庆有那般胆量去参与谋反,永庆被迫投河自尽后,一瞬间,顾承暄失去了所有理智,他的心中只有恨意。

    得知滕王入漠川行宫合谋景初融之后,顾承暄尤自沉浸在自责与愤恨之中,他想当然地认为景初融才是那只凤凰,是永庆替她担了虚名才招来祸患。

    真凶逍遥在外无人问津,躲过一劫。无辜者蒙受不白之冤,被逼香消玉殒。

    现在想来,当初他的想法又何尝不是过于偏激?他如逼死永庆的那些豺狼一般,未经证实便擅自给景初融定罪,致使她蒙冤。

    他问心有愧。

    见他不作声,景初融便知,顾承暄这是在默认她说对了。

    “将军为皇姐抱不平,觉得她无辜受到牵连。可我,又何尝不是无辜之人呢?”

    顾承暄不敢去看景初融的那双清透明亮的眼睛。

    小公主的质问就像在他未愈合的伤口上反复剐蹭,绵长的痛意侵入肌理,分外折磨人。

    “我……对不住啊,公主。”他道。

    景初融垂眸拭去眼角泪珠,咬紧唇瓣不言语。

    她哭起来一向很安静,乖乖巧巧的,没有撕心裂肺的悲恸与喧闹。

    只是竭力压抑着哭声,小心翼翼地,泪珠一颗接一颗涌出眼眶。

    看进眼里,小公主的模样偏偏惹他格外心疼。

    她的泪滴似是砸在了他的心上,压得他近乎窒息。

    顾承暄不敢看她,他眼尾泛红,俯首拱手一礼,哑着嗓子沉声道:“顾某心有歉疚,他日公主若有需求,顾某定不会推辞。公主既已平安入府,顾某便就此告辞了。”

    说罢,他似是下定十足的绝心毅然转身离开。

    “将军请留步。”

    手触到门扇的那刻,身后蓦然传来景初融的声音。

    “少将军所言可真?无论我有任何需求,少将军都会满足?”

    景初融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她站在他的面前,杏眸蕴着水,清透得似是能映穿人心。

    顾承暄认真思忖片刻,慎重道:“倒也不是所有需求……”

    “我不会有意为难少将军。”景初融打断他的话,满眼粲然星辰映出无限期许,她以一种渴望而小心的语气试探道:“我想骑马,就用少将军的那匹坐骑。”

    漠川初见时的场景深深刻入她的脑海,顾承暄策马居高临下睥睨着她,绝对的压迫感与逼人的威势令她毕生难忘。

    她要驯服他的坐骑,亦要驯服顾承暄这个人。

    顾承暄眸底略过一丝诧异,迟疑道:“这……”

    “少将军方才还说悉听尊便呢,我这也不是甚么苛刻无理的要求,少将军便开始犹豫推诿了起来,我就知道,那些话原是拿来哄我的,不作数的……”

    景初融满目失落垂下眼睫,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好不委屈。

    “公主会错意了,我并非吝啬于让出自己的坐骑,只是泼墨奔霄桀骜难驯,公主若冒然尝试,恐会伤了自己。”

    景初融拭去下颌滴悬着的泪珠,忙道:“少将军不妨允我一试,是非皆由我一力承担,纵是受了伤也无怨言。”

    顾承暄闻言眉心骤然拧紧,他眯起狭长凤眸,似怒非怒:“受伤也无怨言?公主,你似乎对自己的安危并不在乎。”

    “看来公主的记性并不好,韶光苑中我叮嘱的话公主只当做耳旁风。”

    眸色沉了沉,他忽地抬步朝她靠近。

    天色不算明朗,乌沉沉的云层积压着不见日光,又透过窗纱滤了一层,余下落入厅内的天光不甚分明。

    顾承暄高大的身影将那仅剩的几分明晰尽数遮去,如夜幕中巍峨屹立的山一般重重压下来。

    景初融被他逐渐逼近的脚步搅乱了思绪,她禁不住往后退几步,腰肢忽地撞上冰冷的案几尖角。饶是隔着鹤氅与冬衣,腰部也隐隐发疼。

    景初融痛得当即轻哼一声,烟眉微蹙,她咬着唇抬手揉了揉腰。

    垂眸瞥见眼前云纹墨靴顿住,景初融怯生生地扶着案几边缘落座。

    她眼眶泛红,眼睫沾着点点细密的泪珠,泫然欲泣。霜雪般洁白纤细的手腕绕着红绳,红绳上系着铃铛,举止间叮铃作响。

    顾承暄见状不知为何想起了月色朦胧的夜晚,风吹散氤氲湖面的薄雾,红莲绽开妖冶的一点红随风纵情摇曳着。

    清脆的铃铛声捻碎湖面香风,勾了三分倾泻而下的月色,于湖心亭中彻夜作响,却教亭台四面随风飘摇的薄纱牢牢锁住。

    目光落在她腕间那串镂空雕花铃铛手链上,他眸底掠过几分意味不明的幽芒。

    “公主不听话,就该被好好管教管教。”

    景初融闻言不解地望向一对凝脂皓腕,晃了晃其上悬着的小铃铛。

    轻灵悦耳的响声如梦如幻充盈着寂静的厅堂,直晃得顾承暄心神一荡。

    鬼使神差地,他脱口而出应下这桩事:“现下里外人多眼杂,公主不便出府。公主若是真有此意,未时末我在贵府后苑墙外接应公主,一同去城外明旌山马场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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