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对那焉的观感不错,——以前其实挺一般,后来那焉只收了李素两颗猫眼石当订金,答应给李素运砖石盖房子后,李素便将他当成了朋友,如果这位朋友更大方一点,愿意给他在西州挖一个人工湖的话,李素甚至愿意拿他当知己,管鲍之交的那种。

    可惜的是,朋友之间不容易交心,李素的心思谁都猜不透,而那焉的心思,李素也猜不透,二人之间的交往过程就是一段足以令耐心不好的人打呵欠的废话连篇的过程。

    那焉这人很朴实,或许因为堂叔是龟兹国相的原因,那焉的气质也不像纯粹的商人,多少带了几分雍贵的意味,以商人的身份跟李素说话,神态不卑不亢,很平等的姿态,偶尔说几句奉承话也只是春秋笔法,马屁拍得毫无诚意。

    说是朋友,可大家处着处着都有了几分心怀鬼胎的意思,在李素眼里,那焉不仅仅是个商人,或者说,他不是个纯粹的商人。从西行路上开始,李素便对那焉颇感兴趣,与李素一同到了西州后,那焉却住在城里不走了,李素想破头也想不通,一个地处茫茫大漠的荒城,百姓消费能力低下,官府如狼似虎,各种货物无法流通,这座处处透着绝望和荒凉的城池,到底有什么值得那焉驻留忘返?

    李素做人很实在,心机城府不是没有,可他太懒了,他的心机城府留着跟曹余斗心眼,实在没兴趣跟那焉绕圈子,所以心里有了疑问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那焉苦笑不已:“李别驾,就算是一头牲口,背上载着货物,走累了也会四肢跪地不肯再走,一个商人领着商队,路过一个城池,走累了多歇几天,实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小人总不能连牲口都不如吧?”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嗔道:“以后不许你这样侮辱自己,你比牲口强多了,牲口可不会给我盖房子……”

    那焉:“…………”

    似笑非笑看着那焉。李素悠悠道:“那兄,咱们从泾州城外开始就认识了,我的夫人当初混在你的商队里,也多亏你费心照顾,更何况。咱们一路从泾州走到西州,路上经历过天灾**,还一起对抗过盗匪……那兄你看啊,咱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算不算有缘人?”

    那焉不住地点头,含笑道:“当然算。此生能与李别驾结缘,是小人莫大的福分。”

    “嗯,尽管这句奉承话听起来毫无诚意,但我就当你说的是真心话……说来自从认识你以后,西行这一路上尽碰上什么沙暴啊。流沙啊,盗匪啊之类的灾祸,嗯,越说越觉得你是个扫帚星,这种奇怪的感觉是肿么回事……”

    那焉瞠目结舌:“…………”

    李素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啦,我不嫌弃你便是,你看,一路走来,经历许多。咱们就只差没在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了,共同拥有如此丰富的经历,咱们应该是朋友了。对吧?更何况你还免费给我盖房子……”

    那焉脸色有点难看,问题不好回答,因为两个问题的答案截然相反,那焉嘴唇嗫嚅几下,还是觉得不能吃闷亏,决定按顺序回答。

    “那个。李别驾啊,能与您做朋友实是小人莫大的荣幸,只不过啊,盖房子的事您可能误会了,小人不是免费给您盖房,而是当初收了您的订金,‘订金’这个东西的意思是说,盖房子的时候您还得继续出钱……”

    “好了好了,不要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盖房子的钱你先帮我垫上,以后我有钱了再还你……”李素敷衍似的挥挥手,接着道:“说正事,不要偏题,你看,咱们是朋友对吧?朋友之间是不是应该坦诚相待?”

    “是。”那焉非常认同地点头,——如果账目钱财之间的来往更清白一点就好了。

    李素不正经的模样忽然有了几分怪异的改变,黑亮如星辰般的眸子紧紧盯着那焉的脸,李素缓缓道:“既然应该坦诚,那兄为何拿什么走累了要歇息之类的废话敷衍我?那兄,你这是在伤朋友的心呐。”

    那焉面不改色地直视李素:“小人说的是实话。”

    李素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前日在西州城里大开杀戒,想必你也看得出,我这人做事喜欢简单粗暴,习惯用最快捷最有效的法子达到目的,你若迟迟不肯说真话,而我们又是朋友……”

    笑着叹了口气,李素苦恼地道:“那兄,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那焉眼皮子剧烈跳了几下。

    很普通的一句话,可那焉却从里面听出了杀机!

    是的,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简单寻常的一句话,竟带着无边的杀机!事先毫无征兆,一股杀气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弥漫在二人之间。

    那焉毫不怀疑眼前这位少年的果决,西州集市空地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去,事过已经好几天了,阖城官员百姓路过那片空地时仍掩饰不住惊恐,纷纷捂鼻掩口绕道而行。

    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一旦露出獠牙,面目比谁都狰狞可怖。

    有魄力一口气杀十三个官员,还会在乎杀他一个龟兹商人吗?怕是告上大唐朝廷都没人拿它当回事……

    “李别驾……小人从泾州认识您起,一直对您执礼甚恭,自问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别驾何苦如此相逼?”那焉神情黯然地道。

    李素也叹了口气,道:“咱们敞开了说亮话吧,虽然从认识你到现在,你对我一直很不错,可是……我怀疑你了,你也别问你到底什么言行引起了我的怀疑,怀疑就是怀疑,毫无道理可言,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幸好西州这座荒城里,说话做事不必太讲道理的,有时候只能靠拳头。”

    李素笑道:“我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若在关中长安,像我这样的少年才刚到娶妻的年纪,对世事人情懵懵懂懂。或许免不了要走许多弯路,收获许多人生教训,二三十岁后才会渐渐成熟,你看。别人十几岁,我也十几岁,而我却被陛下调任到茫茫大漠的荒城里当官,这里是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外,朝廷政令不畅。皇帝恩泽不至,内有忧,外有患,说不准哪天睡醒便是钢刀加颈,或是外敌兵临城下……”

    李素的笑容渐渐收敛,眼里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锐利锋芒。

    “……身处如此险地,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内,西州太险恶了,我若走错一步路。信错一个人,等待我的或许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现在,有一个人来历不明,目的不明,行迹诡异,心思莫测,引起了我的怀疑,那兄,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那焉听懂了李素的意思,不由露出无奈的苦笑,叹道:“我若是你,怕是会叫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问。如果他不说实话,一刀剁了便是……”

    李素欣慰地笑了:“我们果然是朋友,果然心有灵犀,我也是这么想的,不一样的是,我到现在还比较温柔。没叫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认识我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三生有幸,人生当浮一大白……”

    那焉沉默。

    虽然李素说这些话时口吻多少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可那焉很清楚,语气虽然玩笑,但话里的意思却不是玩笑,如果他真的把李素的话当成玩笑,那么他离倒血霉的时刻便不远了。

    李素笑看着那焉的沉默。

    其实那焉这些日子一直表现得很正常,至少在李素面前很正常,完全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只不过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有了沙州城外被突厥人突袭的经历,而那焉对那伙盗匪的来历知之甚详,道来如数家珍,还有前日城外大营外又一次被突袭,再加上那焉是龟兹国相那利的侄子的身份,龟兹国自隋朝以后便一直对中原王朝采取敌视态度,这位敌视国的国相侄子每天无所事事在西州这座完全捞不到任何好处的城池里驻留,还违背商人唯利是图的原则秉性,大方的帮李素张罗盖房子的事……

    种种迹象叠加起来,若说那焉这人纯粹只是个龟兹商人,未免有些可笑了。

    李素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西州局势险恶,内忧外患繁多,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若李素还傻乎乎的随便相信一个人的话,可以肯定他一定会被后人划到“英年早逝”那一类,而且还没资格享用“天妒英才”这么高级的赞语,“死不足惜”比较合适。

    外患暂时解决不了,内忧却是可以预防和杜绝的,比如前几天被砍了脑袋的十三名官员,又比如眼前的那焉,也在李素的杜绝范围之内,今日李素选择与那焉摊牌,也是存了清除内忧的心思。

    那焉沉默了很久,大概想通了,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别驾,我是龟兹国相的堂侄,这个身份想必别驾已知晓了……”

    李素笑着点头:“不错,西行路上我便知道了。”

    那焉叹道:“我没有瞒骗李别驾的意思,我的身份也从来没有遮掩过,因为我对你,对大唐并无恶意……”

    李素眨眨眼:“听这话的意思,对我和大唐有恶意的另有其人?”

    那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是。”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听说龟兹国内颇不太平,国主白诃黎布失毕与国相那利内斗得很厉害,你是那利的侄子,以经商之名多年行走于大唐和龟兹之间,你的目的是什么?”

    那焉叹道:“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奉我堂叔那利之命在长安打探,或者说是试探。”

    “试探什么?”

    那焉目注李素,沉声道:“虽然李别驾您只有十多岁,但我不敢拿您当寻常少年看,您是大唐官场人物,应当清楚官场之上没有不死不休的敌人,也没有永不背叛的朋友,利之所趋,势之所趋,敌人可以一夜之间变成朋友,而朋友一夜之间也能变成敌人,官场如此,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

    “我要试探的是大唐君臣的态度,若我堂叔那利选择与大唐修好,大唐君臣能否支持我堂叔推翻国主白诃黎布失毕,而册封我堂叔那利为新的龟兹国主……”

    李素心中一震,却面不改色笑道:“若大唐君臣不答应呢?”

    那焉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权欲动人心,大唐君臣若不答应,我堂叔该做什么还是会做什么,龟兹自隋朝以来便一直投靠西突厥可汗乙毗咄陆,可以说两国敌对已百年,大唐君臣不扶持我堂叔,对我堂叔来说无非多了一个本就存在的敌人,让他更加彻底地投靠到乙毗咄陆可汗那一边,况且大唐的皇帝陛下如今正调集天下兵马北征薛延陀,根本腾不出手对付西域,但是龟兹却不一样了……”

    那焉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李素,道:“相信李别驾对西州的周边很熟悉,您应该知道,西州再往西不过数百里便是龟兹,龟兹只是小国,举国兵马不到两万,这点兵马自然不敢轻捋大唐虎须,但龟兹后面站着西突厥的乙毗咄陆可汗,而且离西州又只有数百里地,可谓朝发夕至……”

    李素的笑容渐渐变得冰冷了:“所以,你堂叔那利意欲何为?”

    那焉直视李素,缓缓道:“只待他推翻国主,一统龟兹国后,第一件事便是兵发西州!”

    李素冷笑:“那利有这个胆子吗?他不怕我大唐王师顷刻间荡平龟兹国?”

    那焉也冷笑:“然则,大唐师出何名耶?别忘了,如今的西州,名义上属于高昌国!况且,高昌国主早与龟兹互为盟友,而大唐占据西州,本来便是不义之举,高昌与龟兹联兵拿回西州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龟兹和高昌后面还站着一个西突厥,而那时大唐皇帝陛下刚刚征完薛延陀,无论是胜是负,大唐终究伤了元气,再征龟兹无疑动摇国本,为了区区一个西州,大唐的皇帝陛下会发兵吗?”

    李素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见李素脸色不对,那焉叹了口气,道:“李别驾,我只是奉命之人,堂叔命我做什么我便只能做什么,你纵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反而给我堂叔提供了一个出兵的借口,我经常领着商队往返于长安和龟兹,不得不说,我已深深迷上了大唐的风土人情,还有那沉淀千年的学问,以及一个个朴实勤劳的关中百姓,我对大唐并无恶意,相反,我很喜爱它,并且真心不想看到龟兹与大唐兵戎相见的那一天,若李别驾能说服大唐君臣扶持我堂叔,那便再好不过,你我也能再续这段朋友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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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大章。。大章。。作息又颠倒了。。。好忧伤。。。(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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