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夜宴,尊贵奢靡,道观内宫灯点点,与夜空繁星相映成辉。

    中庭梅树下,一张张矮脚桌几后面已坐满了人,随着诸皇子公主的到来,噤若寒蝉的朝臣们终于放开了矜持,互相打起招呼,气氛渐渐热闹喧嚣起来。

    东阳这次设下的夜宴颇有几分风雅之意,如今大唐权贵家里的酒宴通常都在府中前堂,千篇一律的酒菜加歌舞,文人吟诗武人舞箭,喝得兴起再玩一下投壶的游戏,说热闹,确实热闹,但家家户户都是这么个流程,未免失之趣味。

    今晚东阳却别出心裁,将宴席设在中庭院外的梅林里,桌案横七竖八乱摆,远处的空旷地上搭起一座数丈方圆的台子,宾客举杯换盏之时,远远听到台上传来隐约的琵琶丝竹之声,颇带几分魏晋不羁之雅风,如此布置着实令人耳目一新。

    李素和裴行俭并肩走进梅林时,顿时引来众皇子公主和权贵们的关注。

    今日宴会的主人虽说是东阳公主,但长安城的权贵们都清楚东阳公主和李素的关系,在众人心目中,李素便是这次酒宴的男主人了。

    很快,众人一拥而上,将李素簇拥在正中间,人人争着与李素见礼招呼,旁边的裴行俭很快被挤出人群外,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热闹的场面。

    看着李素如此受欢迎,裴行俭和后面紧随而来的李义府眼中皆露出深思之色。

    人脉不必嘴上炫耀,该看见时自然便看见了,此时此刻,众星拱月般被簇拥在中心的李素自然而然地显现出他在长安城权贵圈子里的地位,这样的人若能攀附上,被他视作左膀右臂的话,未来何愁不能腾达?

    李义府深思半晌,忽然扭头看着许敬宗,笑道:“刚才许兄说在李公爷面前图个表现,恕李某愚钝,不知这‘表现’二字,可作何解?”

    许敬宗想了想,笑道:“我那位贤侄婿生性散淡惫懒,当初在火器局和尚书省应差时,向来都是能偷懒则偷懒,朝中御史不知参了他多少次,陛下也斥责了无数次,可他依然故我,说是散淡,但自打他入朝这几年,圣眷反而一年比一年隆厚,陛下也越来越倚重他,陛下向来勤勉,深恨惫懒之人,唯独对他另眼相看,李兄可知何故?”

    李义府朝许敬宗长揖一礼,恭敬地道:“李某愚钝,还望许兄不吝赐教。”

    许敬宗看了一眼不远处被众权贵围住的李素,深深地道:“盖因我这位贤侄婿心中所怀者,天下也,心怀天下之人,从来不会去做那些繁琐的小事,李兄不妨想想,这些年,我那贤侄婿做出来的事情,哪一桩不是惊天动地,造福苍生?从最初造出震天雷开始,到血战西州,到晋阳平乱,一直到布局设计引进推行真腊稻种,一桩桩皆是惠泽天下的大事,而且每一件都办得漂亮完美,这,才是陛下对他越来越倚重的根本原因,一个平日懒散,没有丝毫野心,关键时能委以重任,从不让人失望的臣子,教陛下如何不看重他?”

    这番话与李义府提的问题看似毫无关系,但李义府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嘴里咂摸一番后,渐渐品出了话里的意思,于是笑道:“李公爷不愧‘栋梁英才’之美誉,敢问许兄,李公爷现在心中牵挂的,是何等大事?”

    许敬宗笑着看了他一眼,跟聪明人聊天实在愉悦且省心。

    捋了捋长须,许敬宗目光露出深思,缓缓道:“我虽是他的长辈,可他的思虑我却不甚明了,异人所思,亦当大异于常人,岂是我这等凡夫俗子能揣度的?只不过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想必李兄也察觉到了,这股暗流归根结底,皆因东宫之位空悬而起,诸皇子争储即将明朗,我这位贤侄婿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储君之争一旦开启,他必无法置身事外,选择辅佐谁,对付谁,他究竟看好谁,这才是他如今最需要面对的大事”

    李义府眼角不由狠狠抽了几下,失声道:“争储?”

    脸色有些白,李义府的心跳更是加快了不少,对一个小小的农学少监来说,“争储”这个话题实在太高端了,在今日以前,根本不是他这个地位这个级别的人能掺和的,连想都不敢想,那是每日站在朝班里的大人物们才有资格参与的事,风险极高,但是,赌中的话收益也高得乎想象,李义府没想到今日自己居然也有幸间接参与进来了,这实在是老夫可以先来颗效救心丸吗?

    呼吸不自觉地加重,李义府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情绪,声音压得愈轻细:“李某虽位卑言轻,但长安城的传言倒是听说过一些,我听说上次魏王殿下亲自登门,欲招揽李公爷,却被李公爷拒绝了?”

    许敬宗颔笑道:“不错,这不是传言,是事实。”

    李义府神情复杂地道:“若论储君最佳的人选,朝中上下一致觉得魏王殿下胜算最高,李公爷却拒绝了他,难道魏王殿下”

    许敬宗摇摇头:“我说过,我那位贤侄婿所思所想,非常人能揣度,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只能说他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而且我相信他,因为他的选择从未错过,至于李兄你,呵呵,三思而行吧,毕竟,我可是他正室夫人的族叔,我与他的关系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李兄你,终究差了一层”

    说完许敬宗矜持地笑了笑,神色却颇有几分得瑟,他与李素的这层亲戚关系是他炫耀的资本,也是他职场上的护身符。

    李义府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神情一整,正色道:“论起关系,许兄有所不知,前日我闲来无事,在家翻了翻族谱,无意中现,原来李公爷竟是我李家五服之外的族人”

    “啊?”许敬宗大吃一惊,愕然盯住李义府,脑中瞬间闪过一道念头,不是为李素和李义府的关系吃惊,而是震惊于李义府的脸皮厚度。

    这家伙得有多厚的脸皮才有胆量腆着脸硬生生跟李素扯上亲戚关系,这得无耻到何等境界啊,就因为都姓李便算是族人了?你有本事当着大家的面拍着胸脯说当今陛下是你家亲戚试试看,陛下分分钟送你上天,位列仙班

    李义府浑然不觉许敬宗的古怪表情,仿佛宣布真理般一本正经地道:“不敢欺瞒许兄,李公爷确实是我李家的族人,嗯失散多年了!”

    说着李义府忽然惊觉此处应有泪光,于是抬袖做拂泪状,神情凄然道:“许多年前,我李家本是陇西门阀之一,族中子弟数千,分支众多,后来隋朝暴政,生灵涂炭,我李家亦如水中浮萍,随波逐流,终于渐渐落没,泯于世间,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当年失散各地的族人,找得好辛苦,蒙天之幸,终于找到了李公爷这一支,按族谱上的辈分,李公爷算起来还是我的族叔辈呢,我,好开心!”

    许敬宗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好想狂扇他耳光的心情是肿么事?脸皮这么厚,怎么扇应该都不会疼吧?不仅无耻,而且还为他的无耻找到了理论依据,有板有眼的,令人无法反驳。

    许敬宗自问自己已算是段位极高的无耻之徒了,但跟眼前这位农学少监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萌宝宝

    “呃,李兄且住,这个,许某听说李兄祖籍河北,后来迁居蜀中,为何又成了出身陇西?”

    李义府翻了个白眼:“刚才李某不是说过了吗?失散了啊!何谓‘失散’?当然是四海飘零,各自为家。”

    这就死无对证了,除非把李义府的祖宗们挖出来验dna

    许敬宗点了点头,道:“许某明白了,要不李兄亲自当面跟我那贤侄婿认认亲?”

    李义府神情一滞,干笑两声。

    吹吹牛皮可以,玩真的可要好好思量一下,莫名其妙给李公爷找了个祖宗来,以李公爷的脾气,怕是会下令部曲将他绑结实了扔进泾水河里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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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贵们的热情令李素有些难以应付,一波朝臣热情洋溢的见礼招呼过后,另一波皇子们又围了上来。

    “啊呀呀!子正贤弟,想煞为兄也!”一道矫健的身影窜了上来,一把拽住李素的胳膊不停的摇晃。

    李素吓了一跳,扭头望去,却见吴王李恪一脸喜相逢的欣悦之色,拽着自己的胳膊死不松手。

    李素急忙见礼:“臣拜见吴王殿下”

    还未躬下身,便被李恪托住了胳膊,礼也没法行了。

    “你我兄弟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反倒显得生分了。”李恪拍了拍他的肩,上下打量了李素一番,慨然叹道:“一别两年,贤弟愈丰神俊朗了。”

    李素疑惑道:“听说殿下被赶出咳咳,上任安州刺史,到封地去了,何时的长安?”

    当初火器局被人窥探,案子牵扯到李恪,这桩案子成了悬案,尽管李恪拼命辩白,李世民还是不放心,将他遣出长安,一脚踹去了封地安州,两年前又被召了来,不过好景不长,被召长安后的李恪依旧每日沉迷酒色,糜烂度日,听说还闹出街市非礼民女的丑闻,日子过得简直辣眼睛,监察御史们看不下去了,纷纷上疏参劾,李世民估计也受不了了,于是李恪被召长安不到半年,又被李世民一脚踹了封地。

    没想到两年以后,李恪今日又到了长安城,实在令李素费解。

    李恪神情顿时变得落寞,幽幽一叹,道:“今晚你我兄弟重逢,本是喜事,贤弟何必问这种扫兴的事”

    李素眨眼:“被陛下召长安应该是喜事吧?”

    李恪叹道:“召长安固然可喜,可召的原因”

    “你在封地嗑五石散了,还是强抢民女了?”李素追问道。

    李恪一滞,不高兴地道:“愚兄在你心里难道这般不堪么?”

    李素急忙道:“殿下恕罪,臣失言了。”

    李恪幽幽一叹,道:“你知道我的封地安州,其实是一个土坷垃城,百姓不过数万,有姿色的民女更是凤毛麟角,教我从何抢起?”

    李素恍然,原来不抢民女是因为无女可抢。

    李恪颓然道:“既然无法纵情声色,只好寄情于山水,于是我在安州终日进山打猎,偶尔策马狂奔,不小心那啥踩坏了百姓的一些庄稼农田,被城中御史参劾,父皇一怒之下,便将我召长安城眼里训斥。”

    李素再次恍然,简单的说,眼前这家伙简直是个祸害,祸害完长安又祸害地方,长安容不了他,地方也容不了他,李世民很有可能考虑过要不要把这个皇子扔井里以谢天下

    略过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李素问道:“看来殿下要在长安城久居了?”

    李恪神色颓然,眼中却闪过一丝喜意,一脸矫情地点点头:“不错,这次在长安少说要待一年半载吧。”

    李素目光闪烁。

    如今东宫储君之位空悬,眼看储君之争即将要明面化,魏王晋王等诸皇子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李恪在这个时候被召长安城,不由得李素不怀疑。

    是李世民想把长安城这滩水越搅越浑,还是李恪对东宫之位也有想法?当初火器局被窥探一案至今可还是一桩悬案,很难说跟李恪有没有干系,李世民也曾在公开的场合说过“吴王类己”这样的话,李世民说这话究竟真心还是随口一说,谁都不知道,但很显然给了李恪无尽的希望,这个时候到长安,怕也是不甘东宫之位落于旁人,封地里踩坏农户庄稼,也很难说是不是李恪故意为之。

    想清楚了这些,李素心头愈沉重。

    水越来越浑,李治争位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而有些人,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场争储之乱,皇子们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李世民生的皇子不少,而且几乎没几个好东西,包括眼前的李恪,然而,李恪终究与李素相识一场,李素实在不忍心见他被牵扯进如此危险的乱局中。

    可是,如何劝服一个有野心的人放弃他的野心?大家很熟吗?

    拍了拍李恪的肩,李素笑道:“殿下到长安,你我可常相聚,善哉不知殿下这一年半载打算如何消遣?”

    这个话题显然比较合李恪的胃口,李恪眉开眼笑道:“长安有美色,有美酒,有诗,有画,有知己,日子如此丰富,何愁不能打消遣?”

    李恪哈哈一笑,挺起胸大声道:“所以,我决定每日出城游猎!”

    李素一呆,铺垫了那么多,又是美色又是美酒,说好的有诗有画有知己呢?跟你打猎有毛关系?两者的逻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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