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自得到宫外的消息一刻,心情便不好。

    虽说患过天花的人不会二次染上,但事无绝对,尤其索额图还说胤礽是和天花患者近距离接触过的。

    他半阖上眼,狠狠骂了顿又索额图。浅浅呼出口气,勉强放平心绪,从太医院拽了此前给胤礽治疗天花的孙之鼎给丢到宫外去。看着外面的天色,康熙又想到自家那个挑嘴的臭小子,命御膳房加班加点地摆出几样胤礽素日爱吃的菜色糕点,再并着一系列消毒医药全都源源不断送到宫外去。

    康熙回身望向空荡荡的昭仁殿,心下怅然。

    他忽然间好想胤礽,他的孩子。

    却说宫外,工坊提供的寝屋是有限的,统共就那么几间屋子,现在一堆人挤,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

    入了夜,但也没有一个人敢先提休息,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最后不知是谁一胳膊把胡言推到中心,胡言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两声,望着胤礽开门见山道:“殿下,您和索大人先休息吧。”

    他指了指身后的一排屋子,“房间内已经打扫好了。”

    索额图没开口,胤礽朝他身后的工人们努努嘴,“你们呢?打算睡在哪里。”

    “多谢殿下挂心,俺们皮糙肉厚的不怕,席地而睡就是了。”

    “就是就是,古人不是有什么“以天为盖地为庐”吗?今天我们也来试试!”

    “如今天气也回暖了,不过睡上一晚上,没设么大不了。”

    众人声音此起彼伏,相互间不断推拒着。

    “诸位,如今天气虽然转暖,但夜间仍是寒凉,若是席地而睡明日只会伤了身体。”胤礽嗓音平淡,温和的目光环视过他们每一个人,“四间寝屋诸位挤一挤孤想应是够的,至于孤,”他转目看向停在空处的两辆马车,同索额图勾了个笑,“辛苦叔公今日同孤睡一睡马车了。”

    说罢,也不等人有何反应,领了何玉柱径直上了第一辆马车,留下一声“晚安”给怔在原地的诸人,而后施施然放下车帘,懒洋洋地打个哈欠,留了另一处角落给何玉柱,缩在角落自顾睡了。

    索额图张张嘴几欲无言,他十分不理解。太子明明自小也是喊着金汤匙出生的,康熙又几乎是把他捧在手心,自出生便是呼奴唤婢的,在宫里也是仆从一堆,怎么到了宫外却恍似换了个人。

    他想了想没有答案,也不再去想。转身看着仍呆在原地犹豫不决的众人,索额图揉揉眉心叹了声,“胡言,按太子说的,你领着他们去休息。”

    胡言点头应是。

    索额图走到第一辆马车前,轻轻敲了敲马车壁,下一秒何玉柱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压低了声音,“索大人有何吩咐?”

    “太子睡了吗?”

    何玉柱点点头,半侧过身,露出缩在角落的胤礽。只扫了眼他怪异的睡姿,索额图便知胤礽睡得是极为不舒服的,如今却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让他这样不舒服着了,难道还能把两辆马车拆了再拼在一起?他想了想脱下外面的马褂,示意何玉柱盖在胤礽身上。

    不知是何玉柱的动作太大,还是胤礽睡得极浅,马褂方一落在他身上,胤礽便不安分地吸吸鼻子,嘴里还含含糊糊着不知念了什么。

    他声音低,念得又模糊,饶是同处同一空间的何玉柱也没听清。

    索额图何玉柱二人屏住呼吸,见胤礽挠了挠鼻侧又继续睡去才松了口气。索额图摩挲着双臂,瞪了何玉柱眼命他照顾好胤礽,这才转身快步着钻入第二辆马车。

    放下车帘隔绝外界的咧咧寒风,索额图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斯哈了几声抱住马车内背着的手炉,目光左瞄右瞄地试图在狭小的空间内寻找出一个相对于舒服的睡姿。

    巡了又巡,他发现除了似胤礽刚刚那般没有其他办法。

    不对,他会比胤礽还要难受,就身量而言他比胤礽就大了不少。

    索额图认命地叹了口气,仿着胤礽的样子,睡了。

    翌日卯时,胤礽准时醒来。这些年在宫中养成的习惯,使他的生物钟已经习惯初晨的太阳。

    他坐直身子,盖在身上的马褂自然滑落,在完全落下前被胤礽眼疾手快地一捞,抓着尚带有余温的衣物,他心下一暖,不觉莞尔。

    “殿下,您醒来了?”何玉柱掀起车帘看见已经端正坐姿的胤礽,扭头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辰还早,今日也无课业,殿下不若再休息会?”

    胤礽摇头。

    “殿下可要洗漱?奴才去打水。”

    “孤与你一起。”胤礽拉住话都没说完就要往外窜的何玉柱,跟着一起下了马车。马车外,索额图也刚下来不久,他只着了身单衣,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胤礽把马褂还给索额图并同他道谢,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头,胤礽不好意思地偏过脸去,轻咳几声道:“等会太医来叔公看看吧。”

    索额图穿好衣裳,哑着嗓子称是。

    胤礽皱皱眉,很是担心索额图的身体。见他面上仍是副无谓模样,便知晓他的意思,当即笑了笑,二人相携着去洗漱。

    孙之鼎来时,胤礽正与众人围坐在一起,听他们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来源于实践生活,是他们祖祖辈辈口耳相传至今的故事或引诫,胤礽托着腮听得认真,诚然这些故事依他来看,□□成都不为真,但为真的一二成却是格外引人深思。

    “太子殿下。”孙之鼎上前行了一礼,胤礽略一颔首,他上前一步,“请容老臣给殿下把把脉。”

    胤礽依言伸出手,由他探脉。昨日他已让小芳把工坊内的每一个人都探查了遍,确认没有任何一个人感染天花。余下的,只需要等她们那里有好消息传来。

    来的人不止孙之鼎一人,有宫中的太医,也有享誉京城内外的大夫,趁着孙之鼎给他把脉的间隙,胤礽转了转目,试探开口。

    “孙太医,汗阿玛还好吗?”

    “殿下若是不来这一出,圣上还能更好些。”

    许是因着上次见喜之故,二人也算熟悉,孙之鼎便压低声音轻斥某个言行有心的小家伙。胤礽讪讪笑了声,除了康熙以为,孙之鼎还是第一个同他这般说话的人,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咽,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边情况如何?”

    那边,便是指双双害了天花的母女家中。

    “还算乐观,但也不排除初期的可能。”

    胤礽点点头,乐观就好,乐观就好。

    “孙太医,您觉得天花能根治吗?”

    孙之鼎慢慢收起把脉的用具,听到胤礽的问题想起他之前搞出的手册,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殿下的意思是通过药物针对天花进行防治?”

    防治不是治愈。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现在还是未来,天花是绝无可能被治愈的。后人费尽心血研究的出也只是防治天花的药剂,从根源上杜绝了染上天花的可能。

    “天花在厉害也是一种病,既然是病那定然会有对症药。既是不能根除,我们便防治,效果都是一样的。”

    孙之鼎很是赞同胤礽的观点,他长叹一声,抬手捻着两颊的络腮胡须,脑中灵光一闪,他捻须的手一顿,隐隐想起什么又很快远去。

    半月之后,母女家中传来好消息,工坊的封锁也随之解除。

    胤礽回宫时,孙之鼎已先行去了那对母女家中探明情况,他现在急需验证心里的推测,若是此法成功奏效,于大清于天下都将是大功一件。

    为防万一,胤礽一朝便向宫内递了信,朝康熙讨了几身衣物过来。几人在工坊内沐浴了番,又把这几日待在工坊内穿戴的衣物销毁,才坐上回宫的马车。

    乾清宫内,康熙已是等候多时。

    胤礽一进殿便瞧见康熙阴沉的面色,便知他气还没消。乖巧地跪在地方,一言不发地听着老父亲朝着索额图输送怒火。

    “保成——!”

    胤礽抬起头,望着康熙,“汗阿玛!”见他面色隐隐松动了下,眼珠一转从地上蹦了起来,几步上到阶上挤到康熙身边,从怀中掏出副银光闪闪的眼镜。

    “汗阿玛,您看!”胤礽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由于度数与他自身不匹配,导致他一阵眼晕。胤礽咳了咳取下眼镜只在眼前比了比,而后塞到康熙手里,“汗阿玛,您快试试合不合适。”

    “胡老伯说,这眼镜最好还是本人亲自试戴后才知道效果。”

    “给朕做什么?朕又不需要!”康熙虽感动于胤礽的做法,但到底仍是恼他的行事毫无顾忌,冷着脸继续凶他。

    胤礽半点不怕他的冷脸,瘪了瘪嘴干脆拆台:“汗阿玛您觉得您能瞒得过我吗?”

    他双手环臂,一脸认真,皱紧眉头恨铁不成钢地开口:“汗阿玛,好几次了都好几次了!儿臣都不知道见到您多少次捧着奏折快怼到眼前来了,要不是俯低了身子凑进了瞧。”

    “这多伤眼啊汗阿玛!”

    康熙哼了声,没有回答。

    “所以说,这真相只有一个!”胤礽挺挺胸膛,说出某位侦探的名言,“汗阿玛,您是近视眼。”

    康熙不自然地咳了声。

    “汗阿玛,戴上眼镜就不怕看不清奏折上的内容了。”

    “待了半月,你就收获这么一个?”康熙反问,很不相信,对于胤礽念念不忘且叨叨许久的窗明几净的生活与办公环境,他已是惦念许久。

    “当然不是。这收获么,不如让索大人告诉汗阿玛吧!”

    康熙面前,胤礽极有眼色地更换了对索额图的称呼。

    康熙递来个眼神,索额图会意,把工坊内的一切娓娓道来,同时并表明玻璃在进行消毒后便会送进宫内供帝王御览。

    三日后,满满一车的玻璃悠悠进了紫禁城。透亮的玻璃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同时也告诉每个人:

    大清从此后也可自主生产玻璃,再无需依靠外洋,仰外洋鼻息!

    康熙领着裕亲王与恭亲王二位兄弟,再并几位朝中的满汉大臣,当着众人的面,索额图亲自测试了整面的大玻璃,确认其的坚硬度,直到它无法承受过高的重量,玻璃应声而碎,地上散满石块。

    常宁心疼地揪紧心口,这么大的玻璃,得多少银子呢?败家啊,索额图几日不见怎么这么会败家了!

    他侧目看向自家皇兄的反应,看着康熙唇边的笑意突然陷入迷惑。

    我的皇兄啊,你不会是被索额图气傻了吧!

    常宁好一阵纠结,面色变化更为精彩。康熙冷哼一声,瞪了眼自己这不着调的弟弟,厉目环视身遭的大臣,继而朗笑出声同他们说了这一块玻璃的成本,以及日后他们无需再依靠外洋进贡玻璃来满足自身需要。

    众人闻言很是欣喜,外洋玻璃价高已是众所周知的,饶是他们身居高位领着不菲的俸禄,甚至有时还会收底下人的孝敬,但这些银子加起来也堪堪只够一块玻璃的钱。如今大清能自己生产玻璃,对于他们而言无疑不是个好消息。

    “皇兄,臣弟有个提议。”常宁躬身而言,他从来都是个闲散王爷,朝政上的事他不懂也帮不了自家皇兄什么,但若是论起宫外的吃喝玩乐他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宫外的琉璃居他早是熟客,可惜囊中羞涩每每去了不过饱一抱眼福便走了。虽是不忿他们洋人在大清土地上如此捞金,但常宁也不得不承认,琉璃居的玻璃窗户的确让人格外舒适。

    康熙挑了挑眉,有些好奇自己这个成日正事上没影的弟弟能有什么提议。

    “不如我们也把宫中的窗纸换成玻璃,采光也好。”

    “臣附议。”

    “臣附议。”

    康熙笑了声,他们打什么主意他心中清楚,想来他们也是眼馋这玻璃窗户许久了。他点了点桌案,笑道:“众位爱卿可是说完了,太子一早便与朕说了。”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一声:“太子大德!”

    康熙与有荣焉地颔首,“保成当得起我大清朝的太子!有此太子,是我大清之福!”

    能御前伺候的大臣哪个不是人精,康熙话音刚落,他们又是齐齐一声赞美起太子。

    “索额图,既然这事是由你负责,余下的事情便都交给你。”康熙意味深长地望着索额图,“索卿,可不要叫朕失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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