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一年,一大清早,收拾妥当的五莲从洪记米面铺子里出来,她怀里抱着一个约摸一岁大小的小女孩子,回头叮嘱跟着自己出来的大儿子道,

    “成安,你在家里看着两个弟弟,可不许他们在店里胡闹!”

    只比五莲矮上小半个头的洪家大儿子洪成安应了一声,

    “知道了!”

    五莲点头,转身抱着女儿便要往贾家的面铺子走去,刚走了没两步,便听得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五姨母!”

    五莲初时未在意,仍是抱着孩子往前走,怀里的小女儿却是听见了,扭过去脸在她肩头冲着身后的人嘻嘻笑,

    “五姨母!”

    又有人叫了一声,五莲站定了脚,愣了愣回身去看,却见得身后站着一位青衫少年,个儿高高的,面容黝黑,肩上背了一个小包袱,一身的风尘,一看就是从外头来的,这一阵子京城里来了不少赶考的举子,五莲初时并不在意,后头再仔细看了看,见他的相貌,不知怎得让自己越看越熟悉之感,尤其那一双眼黑漆漆的又亮又有神,她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这少年,这孩子为何叫自己姨母,这孩子……我……我不识得他呀?

    那少年似是早知她会有如此反应,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来,上来一躬到底,

    “五姨母,我是福哥儿啊!”

    五莲一愣,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你说你是谁?”

    那少年应道,

    “五姨母,我是福哥儿!”

    五莲这时节才听清楚了,立时就呆在了当场,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待到认出人来之后,手上不由自主就是一松,怀里的小女儿差点儿便脱了手,幸得少年手疾眼快,一伸手把自家小表妹给接住了!

    只他刚把孩子接住,腰上就是一紧,自己已经被五莲给紧紧抱住了,

    “福哥儿!真是福哥儿!”

    五莲上上下下打量他,果然从他的眉宇之间寻着了四姐的影子,

    “是福哥儿!是福哥儿,你这样子同四姐姐一模一样,只这一眉毛似四姐夫,是福哥儿!”

    说着说着五莲便哭了出来,抱着自家外甥又是哭又是笑,

    “你……你当年离开的时候……还……还只这么大点儿……”

    五莲在自己的大腿处比划了两下,

    “如今你已经这么高了!”

    她又在自己头顶上方比划着,说着说着便哭了出来,

    “你们离开京城一晃眼就是十一年了,十一年啊!”

    她抱着福哥儿哭得泣不成声,

    “十一年啊!四姐离开都十一年了,这么些年就那么几封信回来,可是把我们想坏了!呜呜呜……你娘真是个狠心的!”

    她这厢抱着少年当街大哭,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好奇的侧头打量,只有那少年却是神色镇定抱着自家小表妹,嘴角微微上翘,仍由五莲抱着自己又哭又笑,待得五莲好不易止住了哭声,这才对她道,

    “五姨母,我一大早进的城,还未吃早饭,也没个落脚的地方……”

    五莲闻言忙擦了眼泪,

    “瞧我……一时激动,便忘记这岔了……”

    当下忙把女儿从他怀里接过来,又伸手拉他,

    “走,我们去见你六姨母!”

    “好!”

    少年任由她拉着,一步步跟在她身后,走向了贾家的面铺。

    因着这路上一耽搁,五莲到时面铺子已经开了门,六莲探头往外头张望了一下,见着五莲拉着一名不相识的少年过来,六莲只当是有客人上门,忙转身取帕子擦桌子,招呼道,

    “客官还请就坐,吃面还需等一会儿,高汤且得熬一阵子呢……”

    说罢一抬头,见着那少年的相貌立时便有些呆愣,喃喃道,

    “这孩子……怎得瞧着有些眼熟?”

    五莲听了偏头冲着少年一笑,

    “瞧瞧,我说的是吧?你这相貌同你娘当真是一模一样……”

    又笑着对六莲道,

    “六妹,你瞧着他像谁?”

    六莲歪着脑袋想了想,

    “这孩子……这孩子……我怎得越瞧越是眼熟,可……可就是……就是……”

    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五莲神秘一笑,把少年郎往前头再推了推,

    “你瞧瞧……他像不像四姐?”

    六莲一愣再仔细端详少年,半晌突然一拍巴掌,

    “真像!真是像四姐姐!”

    五莲笑着抹了一把涌出来的眼泪,

    “这是福哥儿啊!六妹,这是四姐的福哥儿啊!”

    接下来六莲也同五莲一样,拉着少年郎又是哭又是笑,好一番折腾,那动静闹得太大了,连里头的人都被惊动了,一名相貌儒雅的男子一撩帘子出来了,

    “六莲,你这时怎么了……”

    话未说完,男子一抬头瞧见了立在堂上的福哥儿,

    “这位是……”

    六莲喜的去拉他的手,

    “三哥,你瞧瞧,这是福哥儿……福哥儿……是我四姐的福哥儿!”

    胡三山前头与六莲成亲不久,四莲他们便离开了京城,他自己与那位四姨姐还有做锦衣卫指挥使的四姐夫见面不多,对四姐夫家这位小公子,他也只是模模糊糊见过一面,如今再见早就认不得了!

    不过他见妻子与五姨姐都是一脸的激动,想来是不会认错了,福哥儿见状过来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

    “六姨父!”

    胡三山点头,笑着问他,

    “福哥儿这是回京了,那四姐与四姐夫可是也回京了?”

    他这话一出,五莲和六莲两姐妹才回过神来,适才光顾着高兴了,还未来得及问这些,忙瞧向福哥儿,福哥儿应道,

    “这一回父亲与母亲都未回来,只是我一个回来的!”

    三人一听,六莲便忍不住问,

    “怎得只你一人回来……”

    又朝着外头张望了一番,

    “你这孩子……就你孤身一人回来的,身边就没带着护卫小厮甚么的?”

    福哥儿摇头,

    “没有,只我一人回来的!”

    五莲听了又忍不住流泪,

    “你说你娘真是狠心,你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个孩子,千里迢迢的,怎得就愿意让你一个人上了路?”

    福哥儿听了一笑,露出四颗小白牙道,

    “五姨母不必担心,我如今不是平平安安的到京城了吗?”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两位姨母都不约而同的抹起了眼泪,

    “你这孩子……这么远的回来,只怕是吃了不少苦……”

    “可不是么,瞧瞧……这瘦巴巴的,又黑又瘦,定是吃了不少苦!”

    一旁的胡三山一见这二位又要偏题,心中暗叹,

    “这妇道人家就是眼泪水儿多,有事无事都要哭两声,办不了正经事儿!”

    当下忙拉了福哥儿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说话!”

    当下拉了福哥儿进去,又想起了甚么问福哥儿,

    “这么早进城,你可是没吃早饭?”

    见福哥儿点头,忙回去吩咐一声,

    “六莲,快去给福哥儿弄点吃的!”

    身后的两姐妹这才想起来,自家亲外甥还饿着肚子呢,忙点头挽起袖子做饭,五莲把自家小女儿放到地上,推了推她,

    “芙蓉,去……进去寻哥哥姐姐们玩儿去!”

    那洪芙蓉每日跟着娘在面铺里走动,早在这里玩儿惯了,闻言迈着小短腿儿跟在福哥儿和胡三山的身后进去了,胡三山领着福哥儿进去,便开始叫人,

    “知书、知礼、诗情你们快出来见一见你们福表兄!”

    他的语音刚落,屋子里出来两个小子,一个七八岁,一个五六岁,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手里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子,三个孩子与五莲家的孩子又有不同,洪家的孩子生的结实健壮,这胡家的三个孩子都随了胡三山,都白白嫩嫩,十分的斯文秀气,大的那个胡知书领着弟妹上前来与福哥儿见礼,兄弟二人齐声道,

    “福表哥好!”

    福哥儿回礼,胡三山见状很是满意孩子们的规矩,叫了一声,

    “诗情……去领了妹妹玩儿去!”

    胡诗情应了一声,过去拉了洪芙蓉,两个小丫头拉着手,摇摇晃晃的进去了屋里,胡三山便领了三兄弟到院中的石桌上坐下,又叫了大儿子去泡茶,胡三山这才问起福儿道,

    “四姐与四姐夫如今可好?家里的兄弟姐妹可好?”

    福儿规矩应道,

    “父亲和母亲都一切安好……”

    不但好,而且是好的很!

    爹用了三年的时间,将整个爪洼纳入囊中,之后又用了两年拿下了湓亨国,再之后是白花国,三弗齐国、渤泥国,自己出来时爹的船队已经出了海,叫嚣着要去吕宋做“生意”!

    而娘嘛,一贯的温和喜静,只是每一回爹在前头打下了地盘,娘则是隔了不久,便跟着过去,为爹安抚百姓,任命官员,治理当地,这两口子一个在前头打,一个在后头治,倒是配合的十分默契!

    要是说这夫妻二人的丰功伟绩来,那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只这些话福哥儿不能细说,只能略略提了一下,

    “父亲在海外经营贸易,母亲则在家中相夫教子……”

    自然这贸易是用拳头加大刀做的,这相夫教子嘛……教训的都是别人家的男人和儿子!

    胡三山点头,抚了抚胡须点头道,

    “好……”

    福哥儿又说起弟弟妹妹,

    “二郎喜武不喜文,如今跟着爹练武,三郎嘛……跟着聂老在学医……”

    自家的两个兄弟,二兄弟的性子便如爹一般,很是暴躁跋扈,一言不合便要同人动手,老三则是自小就有些性子古怪,从小就爱跟在聂老身边学医,又不知怎得还爱摆弄死尸,每一回跟着爹出门,在海上遇上海盗,最兴奋的人不是老二,而是老三,每回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爹杀人,好自己寻着机会去剖开肚子瞧瞧……

    “……还有小妹……”

    说起不过两岁的小妹妹的,福儿哥的笑容深了些,

    “……小妹生的很是玉雪可爱……”

    胡三山听了点了点头,发觉他漏了一人,

    “那玉如可好?”

    福哥儿的笑容淡了下去,

    “阿姊一切安好……”

    好的很呢!

    还喜欢上了一个自己一眼就十分讨厌的小子,自己打了那小子一顿,结果没把二人拆散,倒是让玉如越发打定了主意要同那小子成亲,偏爹和娘都不管,若不是自己见不得二人在面前卿卿我我,怎么会提前科举?

    原本……他是打算着再待三年,有了十足的把握再上京赶考的,他可是打算着,一战成名,拿下文状元的!

    胡三山点头,

    “如此就好……”

    便又问起福哥儿的来意,

    “那这回福哥儿怎得进京来了?可是有甚么要紧之事?”

    福哥儿笑道,

    “也无甚大事,不过是想进京赶考罢了!”

    胡三山闻言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如此……真是太好了,福哥儿可是过了院试?”

    福哥儿点头,

    “前年便已经过了……”

    “前年?”

    胡三山一愣,在心里细算了一下福哥儿的年纪,

    这孩子如今虚岁应当也不过十四吧?

    前年……前年岂不是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过了院试?

    自己十五六岁做了秀才已经是方圆五十里有名的神童了,只可惜乡之后便再无寸进,蹉跎到如今,只能做个私塾先生为生!

    闻言他是又惊又喜,

    “福哥儿当真是厉害!小小年纪便已经中了秀才,你这是来京中乡试?”

    说完又觉着不对,乡试乃是在八月桂榜,现在是九月,这日子都过了呀?

    想了想突然回过神来,

    “你……你这是过了乡试?”

    福哥儿点了点头,

    “确是如此!”

    他这一点头,胡家父子三人都是一脸惊愕的瞪大了眼,张大了嘴,胡家两兄弟转头齐齐看向自己的爹,

    “爹,表哥跟你一样是举人呀!”

    当着两个儿子,胡三山有些尴尬又有些吃惊,

    “福哥儿这么小的年纪,当真是了不得了!”

    要知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年纪轻轻考取秀才的不少,可要是再进一步中举人,甚至进士的可就难了!

    福哥儿年纪这么小,便中了举人,那前途当真是无可限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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