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救命啊——”
火,到处是火。
赤红的烈烟伴随着浓黑的烟冲上天,疯狂舔舐着这破屋中的每一寸木头和窗纸,怆人的热风呼呼刮着,将肆虐的火越烧越旺。
“少夫人!婉姐儿!婉姐儿你快醒醒,可千万别昏过去啊!啊——”婢女明月的惨叫声终于换回苏婉已经有些涣散的神志。
她趴在脏污的地上艰难地睁开眼,身体遭受到的重击让瞬间她明白,这燃烧着的屋子已经要塌了!而忠心耿耿的婢女为了救她,在万钧时刻扑倒在她身上,这才堪堪帮她挡了梁木掉落下来的致命一击!
苏婉满面泪痕,低声呼唤道:“明月!明月!”
“婉姐儿……”
明月气若游丝地说道,
“快逃!快逃出去……我们离开这儿,回南府老家去……”
苏婉呜咽了起来,
“好!我们回去!”
她拿起残破的衣袖掩在嘴边,拼命用力,将身上的梁木推到一边,
然后艰难地抱起明月逐渐冰冷的身子,一步步向门口挪去。
只有几步的距离,却艰难得如同天堑一般……
终于——
门口终于到了。
“明月,明月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这就带着你……我们回老家去!”
苏婉小心翼翼地将婢女的身子轻轻放在地上,又拭去面上的泪痕,想去推开门。
然而门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苏婉尝试着推了一把。
纹丝不动?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瞬间白了脸。
她不甘。
顾不得浑身的疼痛,她掩住嘴,后退几步,一个助跑就朝着木门猛然撞去。
坚硬结实的木门依旧稳如泰山。
苏婉含泪转头看了安静躺在地上的明月一眼,咬牙卯足了劲儿继续狠狠地撞门!
一下、一下,再一下……
终于,在她不懈的努力之下,那木门外头的横栓终于断裂!
门裂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苏婉大喜,狠喘了几口粗气再次一个发力——
“咣啷啷!”
巨大的阻力以及沉重铁链传来和哗啦声,让她再一次陷入了绝望。
——她们居然还在木门外锁上了铁链???
怆人的浓烟袭来,苏婉的衣裙与发梢已经着了火,她再也承受不住这痛苦,无力跌坐于地。
恍惚间,她听到了两个女人熟悉又遥远的声音。
一女娇笑道:
“姨妈,我就说苏婉还藏了私房钱吧!她是南府州同独女,怎么可能单单嫁妆单子上那么点东西!您看,这钱搜出来了,咱们家的亏空……不也能补了吗?”
说完又是一阵张扬的笑。
苏婉攥紧了拳头。
——这女人是她噩梦中一贯的主角,阮翠。
紧跟着,一把苍老些的女声响起:
“诶,逼她拿出钱财也就算了,放火杀人……这个……要是让清哥儿知道了,会不会又生出事端?”
这把声音于庄重中隐隐含着些许责备之意,让混沌中的苏婉如同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淋了下来。
那声音,明明是对她视若己出的善良婆母!
可婆母所说的话……
苏婉只觉得被一柄巨锤重重地捶在心口上。
这场火灾……
苏婉又听到阮翠嗔怪道:
“哎呀姨妈,您是年纪大了心肠软了吗?这苏婉无依无靠的,娘家一个人也无,弄死她就如同摁死一只蚂蚁!再说了,当初您同意表哥娶她,不就是图她的嫁妆么,难不成您还真因为和她假戏真做的当了四年婆媳就下不去手了?”
然后又听到婆母叹道:
“罢了罢……对了那苏婉母亲原先的香脂方子,你搜到了吗?咱们府上的生意每况愈下,只有拿到了那方子,才能……”
熟悉的声音逐渐飘远。
烈火、黑烟、高温、剧痛……无边的痛楚炙烤着苏婉。
然而,即使这些,都抵挡不住内心撕裂般的恨意和痛苦。
刻骨的恨意如利刃割着她的心,就算头脑逐渐陷入昏迷,都始终无法磨灭,像刻在灵魂中的一道刻骨印迹,就算死,也会带入黄泉,带入轮回,不死不休。
灼热的痛苦令苏婉无法呼吸,直到眼前的世界变成鲜红的一片……
苏婉缓缓闭上了眼睛。
“少夫人,少夫人?”
苏婉猛然睁开了眼。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眼中,让她一阵晕眩。
隔着梅树深深浅浅的叶子,蓝澄澄的天被割成碎碎裂裂的湖蓝色的块儿,澄澈得让她几乎落下了泪。
她揪着胸口的衣襟猛地喘了几口,方才缓过神来。
她睁大了一双杏眸,仍惊魂未定地看着脚下的青石石板,仿佛那烈火追随她而来,即将要烧到身畔似的。
婢女明月上前扶住苏婉,满含担忧地问道:
“少夫人,您怎么了?可是喘疾又犯了?”
她想要用手探一探苏婉的心窝,下一秒,却直接被苏婉拉住了手。
苏婉捉住了明月的手,感受到明月鲜活的脉搏,这才明白过来,刚刚自己是被噩梦给魇住了。
啊——
原来她并没有被休弃,并没有被锁在那间破屋子里里,并没有人往那屋里放了一把火,明月也没有死……
可那真是一场梦?
所有细节都逼真地像真实发生过一样,那些火焚般的痛苦,似乎上一秒还留存在皮肤之上,
还有婆母与阮翠的对话……
真的,只是梦吗?
“少夫人……婉姐儿!如果没事您还是先起来吧。今天府里办春宴,大夫人如果看您长时间不在,又该罚跪祠堂了。”
明月见四下没人,换了苏婉未出阁时的称谓叫她,语气中的关切和担忧彰显无遗。
这府里的大夫人对婉姐儿虽是看重,但于规矩上极为重视,一旦有丝毫逾距,便是不留情面的责罚。
而自老爷两年前病故后,婉姐儿一直生不出孩子,府内上下对婉姐儿已是看轻许多了。
如果再失去了大夫人的欢心……
看着苏婉苍白的小脸,明月心中心疼又委屈,
如果苏家的老爷夫人还在,婉姐儿又何至于被这样!
明月心中所想,苏婉自然明白。
她点了点头,稳了稳心神,在明月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还未说什么,就听到管事的林婆子在院门口大声说:
“少夫人,春宴已开了一段时间了,大夫人请您即刻过去。”
这婆子嗓门大的很,态度也不客气,甚至都没有行礼。
明月皱了皱眉,担忧的看着苏婉。
这邱府上下的奴仆,对待婉姐儿是越来越放肆了。
明月害怕苏婉会不高兴,却见自家主子于抬头之间,面上那刚刚失魂落魄的神情已收拾殆尽,一张雪白绝艳的面上带着如水般的沉静,像是根本未将林婆子的僭越放在心上。
明月甚至还看出来,自家主子的眸子里带着某种冷意。
“林妈妈,你刚刚见我,没有行礼。”
苏婉温润的声音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庄严,让见惯了顺从模样的林婆子,不由惊讶的张口结舌。
“我……这……”
“明月,未免林妈妈再次忘记,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林婆子万万没有想到,向来面人儿似的少夫人,居然……敢处罚她?
她怔怔地看着窈窕纤婀的少夫人黛眉轻蹙,那浓密翘楚的卷曲睫毛微微一阖,又高高扬起,露出晶莹的眸光,那凌厉的眼神刮了林婆子一眼,如同一柄雪亮的利箭堪堪划过林婆的面庞!
林婆子无端端被吓一跳,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讪讪地说道:
“少夫人……我不是……”
她慌了,手舞足蹈地想要辩解。
“不知悔改,再加五次。”
苏婉淡淡地说道,看向林婆子的眼神如同看一只无足轻重的虫蚁。
很好,不愧是婆母底下掌事的婆子。
林婆子即使不甘,也并不敢有丝毫反抗。
她也明白,在这规矩大过天的邱府,下人反抗主子,只会得到更严苛的惩罚。
明月毫不客气地扬起了巴掌。
一声,两声,三声——
“啪!啪!啪!啪!”
见林婆子敢怒不敢言的跪在原地承受着掌掴,苏婉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转身看向庭院深深的邱府。
重重花木簇拥着青砖绿瓦的楼宇,花木端肃,重楼庄严,就连脚下的青砖都彰显着一丝不苟的规矩。
本是这四年间见惯了的风景,也是她费心维护着、真心真意爱护着的家。
今日看来,却让人觉得形如桎梏,痛恨无比!疲惫万分!
苏婉抬头看着头顶四角的天空,突然觉得眼角一阵的酸涩。
她轻轻用手帕压了压,却压不出一丝湿润。
她知道,很快,她责罚林婆子的事情就会传遍整个府中,到时候恐怕会有更多的麻烦找上门来,
但是她突然,不那么怕了。
果然,生生捱完掌掴的林婆子朝着苏婉跪谢赏罚过后,就痛哭流涕地转身跑了。
没一会儿,婆母身边的婢女就过来请她,说大夫人有请。
苏婉扶着明月,朝静心堂走去。她的腰杆儿挺得笔直,脚步沉稳从容,心中却不停地翻涌着各种念头。
她不知道她刚才在梅树下睡了多久。
但那个梦……
如同走观灯似的,将她完整又被蒙受欺骗的人生全都展露出来。
——她爱重的夫君与他的表妹阮翠苟且,阮翠甚至已经珠胎暗结;
——婆母劝她看在阮翠腹中是个男胎的份上,迎阮翠进门做平妻;
——因她拒绝接纳阮翠,夫君构陷她与外头男人有苟且,要不是那男人拼命相护,她恐怕就要被逼打致死;
——被休弃逐出府外还不算,婆母和阮翠为了断谋夺她的嫁妆,最终害她葬身火海……
苏婉缓慢走着,粉白的指甲隔着鸳鸯戏水帕子深深陷入手心当中。
很快,她就来到了婆母居住的静心堂。
苏婉如同往常一般,垂眸坐在下首的黄花梨椅子上等待婆母召见。
她的姿态仪容,处处可见这几年被婆母齐秋菱调|教过的痕迹。
片刻,齐秋菱在丫环婆子们的簇拥之下,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看到了儿媳端坐着,那细柳一般纤瘦可怜的腰肢板得笔直,纤长匀白的手指端正地摆放在暗绿色对襟衫上,耳下的小金铛纹丝不动,嘴角轻抿,露出恰到好处的端庄笑容。
明明是青春美好、神采飞扬的花信年华,可她身上的衣衫颜色、样式却老色横秋,发髻也简洁如同寡净的老妇……
然而这样的恭敬端正,却始终无法让齐秋菱满意。
甚至在看到苏婉那素淡的妆容都无法掩盖的清丽容貌时,依旧无法确定,对于眼前的这个温柔听话的儿媳,她到底是喜欢多一些,还是嫉妒多一些……
苏婉见齐秋菱出来了,缓缓起身向她行礼,
“儿媳见过婆母。”
就连她的声音也是软糯妩媚的。
齐秋菱深呼吸,沉声说道:
“如今府上春宴,你要跟戚妈妈多学着点掌宴的事宜。这几日来往的年轻女儿甚多,也可以从中多留意一些,看是否有合眼缘的。”
说到这里,齐秋菱微睁着一双三角眼,看着美丽端庄的长媳,叹了口气,说道:
“我晓得你委屈,可你作为清哥儿的正妻,有责任为我们邱府延绵子嗣。可你这身子骨啊……也太不争气了,如今你四年却一无所处,虽然清哥儿和我记着当初的约定,但到底不孝有三无。若是你再无喜事传出,也别怪我替清哥儿,做这个恶人了。”
声音到底放柔了几分,瘦骨嶙峋的手亲热的攥着苏婉嫩滑的长指,冰冷冷的佛珠随着话语,轻轻的触碰着苏婉的肌肤,
苏婉有些恍然。
婆母的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竟和她梦中所听到的、听见到的……如出一辙?
苏婉的心,渐渐的沉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刚刚梦境中被炙烤的剧痛似乎蔓延到了现实,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果当真如此,那接下来……
果然——
“眼下清哥儿回来几日,但大户人家的媳妇要讲规矩,你也不要日日在他身旁。我近日在抄《金刚经》给老妇人祈福,你现在随我一起去佛堂抄几遍,送到老夫人那边,她对你也会好些。”
齐秋菱不急不慢的声音将苏婉的神智换回。
听到这与梦中一模一样的安排,苏婉掩饰住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恭敬笑意,敛眉轻笑,
“婆母说的是。只儿媳愚钝,还有些事儿想与夫君商议。儿媳这就先去见夫君一面,呆会儿就去佛堂抄经。”
说完,她朝齐秋菱行了个福礼,转身就走。
齐秋菱愣住。
她这个儿媳就像面人儿似的,向来任她搓圆搓扁,怎么今日……
格外不一样了?!
眼看着苏婉已经抬腿走出了静心堂,齐秋菱急了,也顾不得什么端庄不端庄,大声吼道:
“你给我回来!想要见清哥儿也不急于一时,还是抄了佛经再说。”
苏婉置若罔闻,已经离开了静心堂。
她步子虽快,却仪态端庄。耳下的小金铛、压裙角的白玉禁步丝毫不因为她的行动而乱颤。
齐秋菱知道坏了!
她急急地追了出去,叫嚷道:“我同你一起去!”
为了追上儿媳,她跑得发鬓也乱了,浑身的珠翠丁零当啷乱响……哪里还有什么风度,也根本顾不上端庄不端庄了。
苏婉冷眼斜睨了形容狼狈的婆母一眼,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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