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秋菱进来时,看着一身蜜合色纱衫的苏婉,一时间以为自己花了眼。
这几年她对儿媳约束的越发苛刻,往日见她,从来不是深绿便是紫的,
怎么今日一件比一件出挑?
“婆母。”
苏婉对着齐秋菱盈盈下拜,
声音绵软,身姿娇弱,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出嫁前那个千娇百媚的官宦家姑娘。
齐秋菱端坐在正堂,语气不豫,
“今日婉儿也算是大出风头了。”
这话一出,是要让她立马请罪了。
苏婉又拜了下来,
“儿媳不敢,只是看今日大伙儿都高兴,这才也出了彩头玩了下。若是惹婆母不高兴,下次儿媳再不凑这个热闹了。”
齐秋菱哼了一声,上下对着苏婉打量了一番,说:
“婉儿,你年轻好美,我也明白。只是,我从前便和你说过,这大族的儿媳,讲究的是行为端方举止规。人都话美人白骨,这美人儿,迟早有一天是会化为白骨的。而唯有品德二字,方能长久的让人钦佩,长盛不衰。这个道理,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明白吗?”
苏婉低头道:
“婆母训示的是。不过,儿媳今日所穿,也都是谨遵了婆母的教诲才如此的。”
“哦?”
“前儿日收拾箱笼,发现这前年制的纱裙和去年五姑娘送的褙子都尚未穿过。儿媳谨记婆母对于简朴的教诲,一日不敢忘,未免浪费,这才将这两件衣服拿出穿在身上。而且,这两件衣服虽颜色不比平日朴素,但这样式都不算时兴了,用色和料子更是比不上二房三房媳妇的衣着。如果婆母觉得我简朴过了,那儿媳明日就去铺子里,再制几件颜色更谨慎的来。”
“不必了!”
齐秋菱几乎要被苏婉的一席话气到冒烟,然而细细品来,话中居然没有能指摘的地方。
况且,苏婉的衣饰哪里算得出挑,连徐氏都比不过,只是她看不惯,这才多说的。
想到此次来的目的,齐秋菱的声音和缓了许多,看向苏婉的眼神满是慈爱,
“我不过是爱重你罢了,婆母为你好的心,你千万要记得。”
“是,一日不敢忘。”
苏婉答得恭敬,似乎刚刚的反驳只是齐秋菱的错觉。
齐秋菱的气顺了一些,冰冷的手指慢条斯理的转着手心的佛珠,
“照理说,你手头上的东西,我是不该过问的。但到底你嫁进了邱家,婆母为了你好,自然不能让你受了外人的蒙骗。我只问你,这几日风传你要将城外的庄子抵出去换银钱,可有此事?”
这话,说的却又是和梦中一模一样了。
苏婉抚了下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子,故作惊讶,
“婆母,敢问您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媳妇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啊!只是……只是这两年庄子上进项不好,媳妇有些发愁,但从未想过要将庄子抵出去啊!”
齐秋菱自是不可能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就连这个消息,都是她自己编的。
齐秋菱叹了口气,
“没有便是最好了。你那庄子虽收成不济,但起码有些进项。不顾,你一介女儿家,苏府传下来的家奴又老迈,不懂如何管理这些。我手上到是有几个人选,要是你乐意,可以派到庄子里用着,管理得好,每年多些银钱进账,对你来说也是好的。”
这话说的,无一处不是为苏婉着想的好心,当真是妥帖至极。
然而,苏婉却明白,齐秋菱对她的财产伸手也是始于此。
在梦中,那几个人进庄子不足半年,便将几个庄子的进项和积蓄全都折腾了个精光。到了最后,为了填补亏空,苏婉不得不贱卖了那几个庄子。而那被贱卖的庄子,自然转了个手,进了齐秋菱的口袋。
如今……既然已知道了她的目的,那再上当,她就是个大傻子了。
苏婉低头沉吟片刻,就在齐秋菱快要不耐的时候,方才抬头说:
“不是苏婉信不过婆母,只是,这庄子不仅仅是我的嫁妆,还有爹去世时留下的遗产。事关苏家,苏婉不敢独自决断。”
见齐秋菱的脸色黑了下来,她又缓缓的说:
“不过,苏婉虽是愚钝,也愿意学习这管理之术。不知道您说的人选,是否能够帮我指点一二呢?”
没有答应,但却又放了个缝隙,让齐秋菱的人指点,
齐秋菱虽是不满,但也明白,这事尚要徐徐图之。
她点点头:
“你有心了。不过,你又要照顾清哥儿,又要看顾庄子,难免会有顾及不来的时候。我那些人,你不要顾忌,有什么的就放给他们去做。”
苏婉心中冷笑,面上却恭谨的说:“是。”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齐秋菱,
“儿媳前几日去苏府,偶然听得老庄人说起母亲的香脂生意。我还不知道,曾经母亲的生意做的那样好呢!”
说话之间,声音都欢快了些许。
对于张家曾经的香脂生意,齐秋菱一直惦记在心里,今日听得苏婉主动提起,自然也不能放过,
“你母亲蕙质兰心,当年在我们这一辈,张家娘子的香脂也是出了名的。只可惜……只可惜你母亲去世后,独家秘制的香脂方子便遗失了,否则,若有人能拿出再制作,恐怕又能赚大笔银钱。”
苏婉眼眸微动:
“儿媳似乎……在母亲的遗物中,曾看过几张黄纸样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是……”
齐秋菱手中的佛珠一下子被揪紧:
“你可真的看过?”
苏婉想了想,摇了摇头:
“兴许看过,也兴许没有。儿媳愚钝,也许是记错了。”
齐秋菱的屁股又坐回了椅子,心中有些失落,
“若是你见了,就拿过来给婆母看看。你也知道,大爷的生意也和香脂有关,我……到底比你能分得清到底是不是那方子。”
“是。”苏婉低头应道,心中却在冷笑。
既然梦中齐秋菱苦寻那方子而不得,就让她将方子当成个饵,
说不定,能钓出条大鱼来呢!
婆媳俩又故作亲密的说了半晌的话。
齐秋菱走之后,苏婉让人上了盏清茶,独自一人坐在软塌上思索着事情。
入府四年,齐秋菱对她算是不错。虽也曾要她拿出一些银钱填补大房的账,但都只是小数。为什么在这一年之内,突然安插了人手进了她的庄子,最后甚至使出那么下作的手段谋夺了她全部的财产呢?
是忍无可忍,终于露出了真容,还是像梦中所言,邱家大房亏空甚巨,只有这样,方才能填补亏空?
可大房中人丁单薄,夫君又行事谨慎,作什么能有这么大的亏空呢?
苏婉将所有的事情想了个遍,也没有想出什么所以然来。
既然想不出来,那只有从外人那里下功夫了。
苏婉拿起茶盏盖缓慢的在茶盏沿上滑动,清泠的碰撞声在这安静的夜中格外的动听。
过几日进庄子的那些人中,有跟随齐秋菱多年的老人儿。如果齐秋菱有什么秘密,那么,自然就能从这些老人儿口中得知了。
况且,这些人既然已经注定是要跟着齐秋菱害人的,那她提早动手,似乎也算不得错了。
天色已经晚了,齐秋菱的软轿走了一刻,终于到了静心堂。
戚妈妈扶着齐秋菱下了轿,齐秋菱缓慢的上了台阶,站在静心堂墨色的牌匾之下,突然感觉有些疲惫。
“戚妈妈……你说,这两日苏婉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啊?”
她缓慢的吐出话来,每一个字,似乎都无比沉重。
“少夫人原本就是天真好动的性子,若是老奴说,她这样,才是还原本性。”
戚妈妈的声音老迈而缓和,她是齐秋菱的陪嫁丫鬟,风雨里几十年跟着齐秋菱。
也只有她,敢在治下甚严的齐秋菱面前说这种话。
齐秋菱叹了口气,琉璃色的眼朦胧的看着眼前黑洞洞的门口,
“你这样说,是说我平日对她太过严苛了?”
“老奴不敢,只是,老奴瞧着,这少夫人心性秉纯,对夫人和大少爷更是无二心,也不必管束的太过。夫人,您对少夫人的心老奴明白,只是……”
“罢了罢了,”齐秋菱闭了闭眼,“你们左右都是旁人,都不懂我的心。”
她在黑黢黢的夜里站了片刻,说:
“明日,去将翠姑娘叫过来吧!”
戚妈妈愣了愣:
“夫人,这翠姑娘昨日才和少夫人有了龃龉,这……”
“让你叫你就叫,其他话少说。”
齐秋菱抿了抿唇,唇角登时出现了长长的两条横纹,看上去更是刻薄,
“她人小不懂事,多多规劝就罢了。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人错不了。”
说到这里,眼前似乎交替出现着两个青春靓丽的身影,最终这人影交替重叠,成了一个。
齐秋菱定了定,对着无边的黑暗,缓缓的吐出一句,
“治家之道在于平衡,这一点,你终究是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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