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轻拂, 青竹微漾。
晏先生低沉的声音,很快将苏玉音的思绪,带回了多年之前。
“早在陛下还是皇子之时, 老夫便时常陪他外出,我们以文会友,结交广泛, 也认识了不少才子——顾兄也在其中。”
“顾兄家中殷实,成名尚早, 不到二十岁,便开始著书立说, 在北方一带, 颇有名气。彼时, 正值学子们上京赶考,有不少雅集诗会, 都以能请到顾兄为荣。后来,机缘巧合之下, 我们三人一见如故,从此之后, 便时常聚在一起, 切磋诗文, 论道政务, 彼此惺惺相惜。”
苏玉音听得认真,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 公爹他可有参加科举?”
晏先生笑了笑, 道:“顾兄虽无心功名, 但却有一颗匡时济世之心, 亦在家人的支持之下, 参加了科考。”
“他这第一次科考,便得了头名状元,连老夫的父亲,也对他十分欣赏。”
苏玉音听顾青昀说过,晏先生的父亲,乃是前太傅,也就是当今陛下的师父。
苏玉音问:“那后来呢?”
晏先生想起后来发生的事,面色便沉了几分,道:“原本,顾兄前程远大,能平步青云,但那时,世家子弟过多,个个都在等官,而朝廷编制有限,顾兄便也只得排队,等着吏部批复……这一等,就是两年。”
“那两年里,先帝身子大不如前,太子之位的争夺,便如火如荼。”
“陛下虽然能力出众,但出身不高,在夺嫡之战中,占不到上风。就在这时,方家找到了陛下的母妃,请求结盟。”
苏玉音有些意外,道:“原来是方家主动找陛下结盟的?”
晏先生点头,他灰白的胡须微微动了动,道:“方家到了这一代,嫡子凋零,庶子又不成气候,唯有方家嫡女,端庄聪慧,名扬京城,于是,方家便只能孤注一掷,将方家嫡女押宝在其中一位皇子身上。”
苏玉音听罢,接着晏先生的话道:“所以,他们选了当今的陛下?”
晏先生道:“是。当年,大皇子军功卓著,与武将们打成一片,看不惯世家作为,自然不在方家的选择之列。而四皇子出身高贵,不好把控,所以,方家选择了进退有度、韬光养晦的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
苏玉音这才明白过来,道:“互利共赢,确实是合作的根本。”
“事实证明,方大人眼光独到,陛下着实是女婿的上佳之选。”晏先生一面回忆,一面道:“有了方家做后盾,陛下便逐渐崭露头角,最终,在众多皇子中胜出,一跃成为太子。”
“而方家嫡女,也成为了太子妃,入主东宫。在陛下登基之后,她自然而然执掌凤印,成了皇后。”
苏玉音问:“这前后花了多长时间?”
“前后不过两年,却恰好是顾兄不得志的那两年。”晏先生盯着如洗的碧空,道:“陛下登基之初,以方家为首的世家,权利到达了顶峰,朝中不平之事此起彼伏。”
“那段日子,官场乌烟瘴气,百姓民怨沸腾,而世家却丝毫不知收敛,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迫害了不少寒门子弟。陛下有心整顿,但他初登地位,根基不稳,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晏先生说着,也有些怅然,道:“顾兄在等待两年之后,看出陛下短期之内,都无法摆脱世家的钳制,便放弃了状元的身份,带着夫人离开了京城。”
苏玉音神情凝重了几分,道:“公爹放弃京城的一切,想必是心灰意冷了。”
晏先生说着,也觉得很是可惜,“确实如此……但顾兄心中有丘壑,即便离开了京城,也心系天下。”
“那些年,他游历大金和周边诸国,写下了不少见闻异志。”晏先生一面回忆,一面说道:“后来,顾兄夫妇有了承之,他们才回到了京城。”
苏玉音看向晏先生,道:“这么说来,承之幼时,还在京城待过?”
晏先生颔首,“是啊……得知顾兄回来,我们都十分欣喜,那时候,朝中局势已经逐渐稳固,陛下便极力劝说顾兄,入朝为官。顾兄几经考虑之后,便答应陛下,待他游历完鞑族,完成书册之后,就会回来助陛下一臂之力。”
“谁知,顾兄此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晏先生想起顾潇的死,仍然痛心疾首。
苏玉音的心也跟着沉了几分,道:“晏先生可知,我公爹和婆母,到底在鞑族遇到了什么事?”
晏先生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们只打听到,顾兄到了鞑族后,不慎得罪了王公贵族,便被关押了。”
“但鞑族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也拿不到太确切的消息……有探子说顾兄夫妇死于狱中,也有人说他们逃了出来,孰真孰假,我们也不知。待他们失踪后,我们听说鞑族有一批汉人难民逃了回来,便派人去寻……从北疆追到了江南,终于在那些难民之中,找回了承之。”
“但是,这已经是顾兄失踪一年多之后了,承之被找回来的时候,不过九岁,他只知道父母和妹妹被人抓走了,自己是因为出去玩,才躲过了一劫。”
晏先生想起顾青昀刚刚回京,来移山书院的样子,仿佛时光还停留在昨日。
“得知父母和妹妹可能都不在了,承之高烧了三天三夜,陛下派了太医过来,这才将他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
“自病好之后,承之便开始读书、习武,当年,他父亲一心盼着朝堂清明,四海升平,他便以此为愿,一心考取功名,想尽他父亲未完成之事。”
“当他来信说,查到了鞑族与户部勾结,走私兵器一事,老夫便知道,他不可能坐视不理……毕竟他家人的死,与鞑族脱不了干系。”
苏玉音听完顾青昀的身世,一时五味陈杂。
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有疼爱自己的父母,还有嫡亲的妹妹。
但不过七岁,他便失去了一切,过了将近两年颠沛流离的日子。
苏玉音缓缓抬眸,看向被众学子围着的顾青昀,他虽然唇边挂着笑意,但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有些心疼。
晏先生看出了苏玉音的心思,道:“那些事都过去了,承之也很少提起,你知道了也好,倒是能多懂他几分。”
苏玉音轻轻点头,道:“多谢晏先生……承之有您这样的老师,也是他的福气。”
晏先生笑笑,道:“老夫年事已高,还能护他多久?日后,你们要携手并进,好好地过日子……待他不顾惜自身之时,你也要劝一劝他,莫要太过执拗了。”
苏玉音认真应声,“晏先生放心,承之是我的夫君,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和他一起,好好地走下去。”
晏先生笑容舒展,“好,好!”
就在这时,顾青昀终于摆脱了那些积极求教的学子,走了过来。
他气质温润,笑意浅浅,径直走到了苏玉音和晏先生面前,笑问:“你们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苏玉音一笑,道:“没什么……承之学兄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顾青昀见苏玉音打趣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方才对他们说,科考之前,最重要的便是珍惜时间,所以他们便回去温书了。”
苏玉音听了,倒是不得不服。
顾青昀转过身来,对晏先生道:“老师,今日时辰不早了,若您没有别的吩咐,学生便先带着玉音回去了。”
晏先生笑容慈爱,道:“好,你们下山小心些……有空的时候,常回来看看老夫。”
顾青昀和苏玉音连忙点头。
晏先生亲自将顾青昀和苏玉音送到门口,看着他们离开了移山书院。
顾青昀和苏玉音肩并着肩,徐徐离开了他的视线。
晏先生喃喃道:“真像啊……”
他想起当年,顾潇回京城的时候,也是带着夫人来探望于他。
两人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可如今,故人却已逝去,再无相见可能。
晏先生心中万般惋惜,但所有的情绪,却只能化成一声轻叹,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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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昀牵着苏玉音的手,沿着山间小路,往山脚下走去。
他见苏玉音一路都不说话,便侧目看她,“怎么了?”
苏玉音抬眸,凝视他一瞬,道:“公爹和婆母的事……为何从来都不告诉我?”
顾青昀愣了愣,下意识问道:“老师同你说了?”
苏玉音轻轻应了一声。
顾青昀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只不过没有合适的契机告诉你……况且,告诉你这些事,只会让你难受,于事无补。”
苏玉音却不赞同他的话,道:“夫君,你我既然是夫妻,便应该同甘共苦……若我丝毫不了解你的过去,如何能与你共度一生?”
顾青昀微微一怔。
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苏玉音说这种话。
曾经的她,只对商事和银子感兴趣。
顾青昀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苏玉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继续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我家里的事,就没有瞒着你的,你的家世经历,也不该瞒我。”
说完,她的声音小了几分,道:“若我知道你家人的遭遇,也可为他们供奉一份香火,好叫他们在天上过得舒心。”
顾青昀薄唇微抿,道:“这些事,我自会处理,你不必费心。”
说罢,他将苏玉音的手牢牢握在手中,低声道:“但是……知道你如此在意我的家人……我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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