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廷扬跟史可法达成一致之后,剩下的行程也就顺水推舟了。

    合肥距离南京本就不远,这种大事又是六百里加急传递消息的。所以仅仅在沉廷扬说服史可法的第二天凌晨,身在合肥的朱树人,就得到了父亲的通知。

    他也毫不含湖,立刻就去拜见了岳父、潞王朱常汸,表达了他愿意尊重朝廷的要求,带着妻子、小郡主朱毓婵,回一趟苏州老家,也好让妻子拜见一下皇嫂懿安皇后。

    朱树人当然是早就提前做好一切准备的,早在他北上救驾崇祯失败、准备退兵时,他就已经同时派出信使回自己的防区,让部下带兵护送朱毓婵、从重庆幕府回到武昌,然后又送到合肥,跟自己团聚,一起孝顺岳父母,以尽天伦之乐。

    沉廷扬的通知送来之前,朱树人已经跟朱毓婵在合肥住了有七八天了。朱树人最近也没闲着,主要就是忙着加油,跟妻子一起造人——

    朱毓婵都嫁给他大半年了,可惜因为战争的缘故,这大半年里,朱树人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没法把妻子带在身边,也就半年前,在重庆一起住了大约两个月,随后又一直分离,如今又在合肥聚首。

    不是朱树人不想努力造人,他也知道自己的一堆美婢妾侍都眼巴巴等着正妻先造出人,然后她们也就不用那么小心谨慎算日子、怕拂了皇室体面了。

    但这种事情,还是要看运气,朱树人再是有通天彻地之能,这事却急也急不出来,在重庆时那两个月没中招,只能指望这段时间在合肥能中招。

    好在如今看来,朱毓婵暂时没怀上,或者就算刚怀了还看不出来,这一点倒是起到了额外的妙用。至少方便了此次拜见,而且还能降低皇室成员的戒心。

    ……

    朱树人出发之前,没有告诉岳父,此番是为他争取权力的,只说是护送妻子拜见长嫂,潞王也就没有阻止。

    不过朱树人旁敲侧击之下,也看出潞王目前竟真的对争夺监国之位,乃至争夺皇位,并没什么兴趣。其软弱懦弱程度,也算是可见一斑了。

    船队从合肥启航,经淝水至巢湖、濡须水、濡须口入长江,又顺流经过南京,一共不过四天,就抵达了苏州太仓。

    为了避免地方督抚带兵路过南京的忌讳,朱树人此番没有带哪怕一个湖广总督麾下的兵马,他的一切护卫战船水手,都是海道总兵张名振麾下的。

    张名振隶属于户部的护漕兵力,属于南京朝廷中央的部队,当然也就没这个忌讳了,沉廷扬的护漕兵,平时就能大大方方在长江上往来、随便经过南京旁边的江面航段。

    在苏州上岸后,朱树人轻车熟路带着妻子去拜见懿安皇后。

    对于朱毓婵而言,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苏州,她也知道夫君祖籍就在苏州,这等于是新妇过门后,第一次跟夫君回老家。

    作为郡主,朱毓婵平时都没什么借口乱跑,如今能趁机来苏州繁华之地看看,也算是公私两便了。

    作为苏州的地头蛇,懿安皇后和坤兴公主刚上岸后,临时的住处,当然也是沉家人提供的,算是直接捐了一座大宅子给皇亲国戚们临时安歇休养,只是宅子里伺候的人,都换上了宫女,以及从南京派来的宦官。

    朱树人也很懂礼法,回到这座一个月前还属于沉家的豪宅时,他本人只在仪门外等候,让妻子单独入内,先以小姑子的身份拜见长嫂。

    朱毓婵倒也熟悉皇家礼仪,虽然还年少,这些场面并不会怯场,很快就见到了张嫣和朱娖。

    算年纪,朱毓婵也只比朱娖年长了仅仅一岁而已,但两人却差着辈分,朱毓婵算是朱娖的姑姑。

    朱娖看起来很是憔悴,她失去父皇母后和太子弟弟,不过才一个多月时间,虚岁十五的小姑娘,陡然遭到那么多剧变,没那么容易缓过来的。哪怕和伯母一起侥幸得救,怕是也要长期萎靡不振一段时间。

    朱毓婵跟她年纪相彷,也就有些同情,见了之后,先安慰了这侄女儿几句,然后就全力应付起皇嫂来。

    她恭恭敬敬对张嫣行完礼,张嫣也是稍微回忆了一下,才把面前的小姑娘跟记忆中多年前见过的样子联系起来。

    没办法,两人虽说是姑嫂,可差了整整二十岁年纪呢,见面的机会其实很少。

    张嫣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很看得开:“不必多礼,近前来说话吧。此番只是来问安,还是有别的差遣?”

    朱毓婵也不擅说谎,就走到近前,恭恭敬敬问:“是史阁部与诸位部堂商议,国不可一日无主,虽然陛下诸子暂且下落不明,也得先找人监国。

    沉部堂就提醒史阁部,说娘娘您既安然南来,也该问问娘娘,可曾听到陛下殉国前,有没有留下什么口谕遗诏?比如,陛下有没有感慨过,一旦不测,当以何人监国?”

    张嫣童孔缩放了一下,心中雪亮,当然已经明白史可法和沉廷扬在想什么了,她也缓缓地说:“先帝殉国之时,还不知道诸王可能走脱,自然不会有传位口谕。不过这监国么……他倒是也感慨过几句。”

    张嫣也需要思索,所以没有立刻明着把话说死,只说她隐约记得逃亡路上、绝望之际,听崇祯感慨过聊过这个话题。

    如此,她也就没必要立刻给出一个结论。如果说崇祯留下了正式的口谕,一切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而且,如果明着说崇祯留下了明确的口谕,那同样幸存的朱娖,或许也会起疑,因为她同样全程跟着父皇母后和伯母一起撤退,印象里父皇并没有郑重其事传旨过。

    崇祯也不可能预知嫂子和女儿能侥幸活着出去,正式说口谕也不合理,只能是以“死前感慨闲聊”这种模式。

    对面的朱毓婵年轻没有野心,天真烂漫,她也没想过要帮她父王争取什么,便顺着张嫣的话,随口捧跟追问。

    张嫣皱着眉头搪塞了两句,觉得对方不靠谱,就顾左右而言他:“小婵,你此次来,是跟着你父王还是母妃一起的么?一个姑娘家,怎好数百里奔波,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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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毓婵:“臣妹此番是由夫君护送来此。”

    张嫣想了想:“湖广总督朱树人?本宫倒也久闻他的忠义之名,陛下殉国前夕,还在每日期盼湖广援军来救驾,念叨不已,可惜天不佑大明,唉。”

    朱毓婵也连忙为夫君开脱:“臣妹后来也听说了,夫君的勤王兵马刚刚半渡黄河故道,就惊闻陛下殉国了。

    他后来懊悔说,他也没料到北京城竟然只在闯贼的围攻下坚持了短短半月……要是早知如此,哪怕山东总兵刘泽清筹不够渡船,他也要带偏师先北上。”

    张嫣点头感慨:“是啊,本宫后来也听说了,援军一直打到山东临清,朱总督之忠义,也算勤王诸督抚之楷模。吴三桂唐通白广恩刘泽清,哪个不是辜负国恩!”

    感慨完后,张嫣话锋一转,先抚摩了一下旁边的侄女儿朱娖的秀发,低声温言让她回避一下,然后吩咐堂妹朱毓婵:

    “兹事体大,你我妇人,本不当干政,让朱总督进来,隔帘奏对吧,你也留下。”

    作为先帝的皇后,张嫣当然不能随便见男性外臣,但朱树人如今也算皇亲国戚,而且他是带着妻子来的,所以,让他们夫妻一起觐见,再垂帘,就避了嫌疑。

    朱毓婵并不明白皇嫂的考虑,只是照办,不一会儿,朱树人就入内,隔着内外屋中间的帘子,给张嫣行了大礼。

    张嫣瞥了一眼旁边,确认侄女儿已经被宫女带走了,这才大大方方地说:“史阁部他们,看来是属意潞王监国了?”

    朱树人始终没有抬头,诚恳回答:

    “臣乃地方督抚,不敢与闻内阁集议,不过倒是蒙史阁部与家父事后言及,确实属意潞王监国。当然若是陛下有遗下口谕,自然要尊奉遗诏。”

    张嫣皱了皱眉头:“本宫不过是死里逃生,你们便是不来问,也没什么大碍。也罢,朱卿,你倒是说说,依你之见,以潞王叔为监国,有哪些利弊。据本宫所知,潞王叔倒是仁厚长者,从不刁难人,这点着实难得。”

    朱树人深呼吸了一口:“陛下明鉴,潞王待人宽仁,确是广为人知。史阁部等集议后,唯一担心不妥的,是怕陛下将来不便——若是以福王监国,陛下依然是监国之嫂,若是潞王监国,陛下便是监国之侄媳。兹事体大,人臣便不敢自专。”

    (注:张嫣比照太后待遇,可以称陛下)

    张嫣原本心中还有些忧虑,唯恐大明的局势被权臣带偏,愈发风雨飘摇。听朱树人说得那么诚恳,内阁重臣都在担心她的地位不好摆、怕她降了辈分,这才犹豫请示,张嫣心中也不由一暖。

    她一介妇道人家,个人荣辱算什么?辈分不方便,大不了以后不在皇宫里住就是了,还可以另外起皇家园林的嘛。大不了国势艰难,简朴一些就是了。

    她立刻自辩道:“史公等人,何以如此胆怯,本宫一介妇道人家,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国难当头,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潞王叔若是监国,本宫不回南京宫中居住便是。”

    她的地位比朱常汸尊贵,但论辈分却是侄儿媳妇,住在同一座宫城里,确实容易乱了尊卑。

    朱树人松了口气,也连忙说:“臣父与史阁部也曾商议,若是陛下将来愿意入宫居住,户部自当拨款多修缮几座南京禁城中的殿宇。若是不愿入宫,也会另于杭州择地建皇家园林。

    苏州虽然繁华,却不宜修建行宫,可于杭州凤凰山、吴山等地,择前宋行在故址左近、风物适宜之地,另起园林。”

    这些安排,都不用朱树人操心,自有礼部的人考虑过,历史上朱由崧登基后,潞王也是被安排到杭州居住,南京沦陷后,太后(朱由崧的母亲)也下诏让潞王以皇叔身份在杭州监国,继续抵抗。

    在朝廷只有南方半壁江山的情况下,皇帝和重要藩王、皇亲国戚不宜住在一起时,把需要在外安置的那一方,从南京挪到杭州,都是最符合礼法的操作。

    至于张嫣肯去杭州后,在清波门南、凤凰山北,再找地方修园林,这钱沉家肯定出得起的,为了大业,朱树人便是私人捐款一百万两,通过他妻子的名义捐,造一个太后园林都没问题。

    后世光绪为了早点亲政,还巴不得筹八百万两首期给慈禧修颐和园,好让慈禧早点出宫去住呢。

    掰扯完了“万一潞王监国后,张嫣如何安置、如何定位”的问题,张嫣又道:“本宫荣辱不足为虑,本宫担心的,是先帝所遗诸王的安妥……”

    朱树人眉毛一挑,非常笃定地说:“陛下,先帝所遗诸子,内阁正在极力打探其下落,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一定会奋力寻找。

    但以臣所见,恰恰是潞王监国,对于先帝所遗诸子,是最安妥的——陛下应该知道,潞王至今无子,仅有一女,又是先帝叔辈。以潞王监国,但凡能找回先帝诸子任何一个,还是可以妥善过渡的。若是福王监国……福王自有子嗣,何况……”

    何况后面,自然是说“福王贪淫好色,甚能开枝散叶”了,不过如今的史可法都没用这个借口攻讦福王,王铎都得靠提拔钱谦益来罗织这些罪名,朱树人也就不便立刻所出口,大家心知肚明即可。

    张嫣一想,顿时觉得很有道理:如果她指望有崇祯的儿子被找到后,还能重新有继位的那么一丝可能性,那她也该期待潞王监国!

    因为要是福王监国了,福王肯定要想方设法把崇祯的儿子全部弄死!哪怕现在还没死,他也要说崇祯儿子都死光了!这样福王才能毫无正统性危机地称帝,还能将来传给自己的儿子!

    潞王就不一样了,既然潞王绝后了,没有子嗣,他再贪,最坏情况下,无非是潞王生前要坚持亲自当皇帝,但他年纪摆在那儿,比崇祯还老一岁,将来寿命肯定活不过崇祯的儿子。

    最坏的情况,哪怕潞王先登基了,再找到崇祯的幸存儿子,那大不了就是潞王把那个崇祯幸存之子立为皇太孙。

    要是潞王一辈子生不出儿子,驾崩时就直接传给皇太孙,皇位还是能回到崇祯的后人那儿。要是潞王生得出儿子,倒是有可能出现一些意外和危险,比如找借口废了皇太孙。

    但不管怎么说,一切还有得赌,潞王监国下,对可能还幸存的崇祯后人,是最好的。

    朱树人旁敲侧击,帮张嫣把这一点想明白后,张嫣也就彻底站到了潞王监国这一边。

    其实,张嫣原本站在家族长辈利益的角度,也是倾向潞王的,毕竟福王一脉当年跟光宗争夺太子之位,而张嫣也是光宗的儿媳妇,跟福王系的怨念一直是在的。

    她此前唯一的心病,就是担心崇祯的儿子万一有活下来的,得不到妥善结局,这才迟迟不想立君,立监国,只想再拖一拖,万一奇迹发生,永王或者定王活着逃出来呢。

    现在想通潞王监国对永王定王也是最好的情况,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果然如此……难怪先帝殉国之前,逃亡途中,就一再感慨,若是遭遇不测,要是能让潞王叔监国,才能护佑我大明安然度过难关,等到永王、定王南逃。

    宗室之中,除了潞王叔,还有谁人能当此大任,有如此仁厚长者之风。”

    张嫣若有所思地回忆着,就好像崇祯在临死前的逃亡马车上,确实闲聊感慨过这么一番话似的。

    朱树人连忙把张嫣的这番话记下来,略微去掉那些过于口语化的累赘字眼,然后请妻子拿进去给张嫣过目,又找来宫女宦官,按流程用了懿安皇后的玺印,又按流程走完礼数,这才带着懿旨速速回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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