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十一月初九傍晚,

    扬州城南,瓜州渡。

    一队残破的清军战船,再次拖曳着满船的汉人伤兵败卒,凄凄惨惨地驶回港口。

    这些汉人败卒,并不是多铎从北方带来的汉军旗人马,而是淮安刘良佐降清时,跟着刘良佐投降的汉奸水兵。

    就在当天早些时候,这些士兵被新主子逼迫着、开着原淮安明军的战船,去长江江面上搦战,试图打探肃清航道。

    但是他们毫不意外地又遭到了对岸镇江金山洲的明军水师抗击,两军就在瓜洲和金山洲这两个长江江心的小岛之间,展开了激烈的厮杀,随后当然还是清军落败。

    “王爷,奴才无能,请王爷恕罪,实在是敌军船坚炮利,家兄难以逾越啊!”

    失利归来,刘良佐还没露面,倒是刘良佐的亲弟弟刘良臣,率先找到多铎,帮助兄长开脱请罪。

    这刘良臣,在崇祯四年的大凌河之战时,跟祖大寿一起被围在大凌河城内,最后投降了。祖大寿好歹后来还反复无常了两把,而刘良臣就彻底当了汉奸,至今已有十三年了。

    清军入关之前,刘良臣就已经先后被编为汉军旗镶黄旗的轻车都尉、参领等职。

    所以这次刘良佐带着伪福王降清才这么顺利,因为他们家早就有一个当了十几年汉奸的亲戚,对对面的高层关系都比较了解,知道投过去立刻可以得到优待。

    多铎对于这种铁杆汉奸,当然也不会苛责,何况这几天的试探性水战进攻,本就是多铎强行逼着他们出战的,多铎已经预料到会败。

    于是他也大度地挥挥手:“刘将军不必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让你们冒进出战,本就是本王的严令。

    你们战船、火炮都不如郑鸿逵,打输了也不能怪你们,至少试探出了南蛮子水军的布防虚实。先下去养伤吧,再好生杀猪宰羊犒赏参战士卒。”

    刘良臣这才松了口气,连忙退下了。

    多铎这番话中,也提到了最近在对岸镇江负责江防工作的明军将领,乃是郑芝龙的幼弟郑鸿逵。

    此前,南京朝廷中也有不少人疑惑:为什么不让户部尚书沈廷扬的护漕水师负责江防,而要把张名振派出去执行黄海上的破交袭扰任务、拖延清军从辽东等地后方筹集战船运到前线。然后再把镇江一带的长江江防,交给以郑家水师为主的力量。

    但这种疑惑,其实是不懂航海导致的——前文早就说过,大明的海上势力范围,数十年来都是南郑北沈。黄海和东海的海况本就不同,黄海适合沙船而东海更适合福船。

    虽然崇祯十五年时,郑成功也带过一些郑家的海船,去参加过笔架山战役、接应辽东被围明军海路突围,但毕竟不够专业。

    而这次要截击的路线,更多是靠近黄海苏北沿岸地区,那地方在明末早已被数百年的黄河入海口带来的泥沙淤积成黄土浅滩(南宋到明朝,黄河都是夺淮入海的,所以后世江苏盐城一带的土地,在南宋到明朝时往大海里长了上百里远,都是黄河带来的泥沙淤积的新土地),福船进去很容易触礁,习惯了当地的沙船却来去便利。

    相比之下,长江的主航道却是水深易航,比黄海沿岸还适航性好得多,福船沙船都能畅行无阻。本着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的逻辑,沈廷扬把最能发挥沈家船队优势的战场,留给张名振,把谁来都可以的战场留给郑家人,也算是效率最大化了。

    至于原本的历史上、弘光元年多铎带清军南下时,南京周边的江防也是交给了郑鸿逵,那只能说是一个巧合,虽然结果相同,背后的策划逻辑原因却截然不同。

    现在看来,郑鸿逵至今为止的表现也都还不错,刘良佐麾下数次尝试从瓜洲进攻金山洲,全部被击退,还损兵折将。

    ……

    刘良臣走后,多铎身边一个相对位高权重的幕僚,这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用老熟人地口吻跟多铎商议军机:

    “王爷真的下定决心要冒险了么?近日我军几次三番故意败战骄敌,误导郑鸿逵让他觉得我军非得从瓜州渡渡江,看似倒也起到了效果。

    但是,我军终究是船只不足,就算偷渡成功了,到了江南,也会随时出现后继乏力的问题,王爷可要慎重呐。”

    原来,这个幕僚名叫张存仁,也是多铎此番统兵南下的主要参谋。大致地位跟阿济格那一路中、佟图赖扮演的角色差不多。

    这张存仁倒是跟刚才那刘良臣有一点履历颇为相似——他也是崇祯四年时、大凌河之战中祖大寿麾下的将领,也是大凌河断粮后跟着祖大寿一起投降的。

    但张存仁当初的地位就比刘良臣高多了:刘良臣当年只是祖大寿麾下一游击,而张存仁一开始就是祖大寿的副将(祖大寿本人是总兵,总兵下来就是副将)

    作为祖大寿的二把手,张存仁起点就高,这十几年里升迁得自然也比刘良臣这些杂鱼高得多。清军入关前,张存仁已经在汉军旗内得到了世袭的爵位,先后担任清国的督查院承政、汉军镶蓝旗梅勒额真(副旗主)。

    这次多铎带来的汉军旗人马,主要是汉军中的两蓝旗,以旗主完颜叶臣为正,张存仁为副。张存仁作为汉人,对水军、炮兵这些技术兵种,懂得也比作为满人的多铎和完颜叶臣多,所以他的意见权重很高。

    多铎对他还是很客气的,也表示接受了他提示的风险,但还是坚持要冒险发动偷袭渡江:

    “自古狭路相逢勇者胜,带兵打仗岂有一点不冒险的万全之策?本王决定麻痹敌军后、趁机分兵抢渡偷渡,也是综合考虑了全局,不能光看眼前。

    英王兄(阿济格)那边已经多次来报,湖广明军主力被他拖在了南阳、襄阳战场,两军血战数次,都死伤惨重。朱树人不知在南阳和襄阳集中了多少坚船利炮,死守汉水、白河一线。

    这个时机非常难得,要不是南蛮子对长江如此有信心,朱树人也不敢这么嚣张,只想打疼了英王兄后,再来对付我们。所以,我军必须利用对方的盲目自信,抓住机会突破长江天堑!等朱树人真抽出手来后,我军就断无一点渡江的可能性了!机不可失!”

    张存仁叹了口气,提醒道:“可是,因为张名振的护漕水师在淮安沿海骚扰,我军大船的筹集速度大大慢于预期。

    原本按计划,如今已经要筹够二十万人及后续军资辎重渡江所需的船力,但现在算来,才只筹够了七八万人首批抢渡,连计划的一半都不到。

    按照后方的战报,这半个月里,我们至少有数千民夫水手、一部分孔有德耿仲明麾下水兵、以及百余条海运大沙船,被张名振截杀、俘获了!再想凑齐原计划数量的船只,怕是得等到腊月。”

    多铎眼神凝重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决然:“你说的这些,本王会不知道?但正因如此,南蛮子眼下不会提防我们全面抢渡。我军船不够这个消息,不光我们知道,对面的蛮子其实也知道。

    这五六天里,本王一直让刘良佐在瓜州渡死磕,就是要让郑鸿逵相信——因为我大清渡船不够,所以不能随便找一处水文不利的所在渡江,而得先水战击败明军一部,抢占一处对岸的渡口,然后以有限的船数往复多渡几次,把后军分批弄到南岸。

    如此,明军就只会盯着金山洲死守,不会担心我军迂回别处了,周边数百里江防,总会被我军逮住一个空档的。

    再加上这几日刘良佐也试出来了,郑鸿逵的多是福船,难以靠划桨快速航行,更无法跟沙船那般改造前宋时便有的踏车轮船。所以挑选无风小风之日,提前迂回偷渡,郑鸿逵必然不及阻止!

    想当初,南宋之时,我女真先辈完颜宗弼(金兀术)被韩世忠困于金陵与镇江之间的黄天荡,便是得汉奸报信宋军弱点,言无风之日突围韩世忠便追之不及,从而走脱。

    如今郑鸿逵水师之弊,正如韩世忠,而我军却提前洞悉了其弊端,自然能避开完颜宗弼走过的弯路,如此,则何往而不利!”

    张存仁听多铎提到了这个例子,也是暗暗牙酸,觉得不吉利,心说大战当前,举什么例子不好,非要举金兀术和韩世忠的金陵攻防战?

    虽说你自觉避开了金兀术的主要短板,但对面也未必就只有当年韩世忠那点手段呐,

    万一对面的明军也吃一堑长一智、吸取了历史教训埋伏了什么未知的新杀招,能做得比韩世忠更好,那怎么办?

    张存仁深吸了一口气:“那王爷您是决定……”

    多铎眼神一厉,做了个斩钉截铁的守势:“就这几日了,等一个无风或者纯刮北风之日,让刘良佐再在瓜州渡这边佯攻牵制一下郑鸿逵。

    然后我军主力精锐,分几万人,迂回到滁州六合,用我军这些日子偷偷转移到滁水掩藏起来的渡船偷渡长江,直扑对岸的金陵龙潭镇!绕过镇江的守江明军!”

    张存仁一惊,悲悯地说:“这次偷渡,有了那么久的麻痹示弱铺垫,确实极有可能成功,但一旦我军在江南岸站稳脚跟,除非我军能立刻拿下南岸某些坚城,否则明军会立刻反应过来,以镇江的郑家水师抄我军后路的,到时候,便是后援断绝了,再想拉更多人过江,怕是难上加难。”

    多铎却不太担心这一点:“你何时如此胆怯了?我大清什么时候怕过南蛮子的围追堵截?当年蓟门长城,还不是想入就入,想出就出,明军还能在野战中拦住我大清铁骑不成?

    就算这几万人过江,一时攻不破南京城,以南蛮子的胆怯,也必能极大震慑其军心!到时候乱中逼得外围镇江、当涂、江阴等地军民归降我大清,也是既有可能的。要是镇江都丢了,郑鸿逵的老巢被我军端了,他就靠孤悬江面之上与我们持久为战么?

    我大清铁骑只要得了一二江南膏腴之地作为钱粮补给来源,则必能以战养战无往不利!都到了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了,还怕没军粮不成!我们都进了粮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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