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勤做贼心虚,赶紧收回了往前迈的腿,又退回了大佛堂的门槛内。
原来是德禄!
“我的好姑娘,我可是从太阳上山等到了太阳下山!您可终于起了!”他一边跺着脚,一边拉着她就往外走。
“赵公公,您等我干啥呢?诶?拉我干啥呢?”安勤糊涂了,难道宫里还有规定,休沐日是不能睡觉的?!
“姑娘您赶紧的!万岁爷交代了,只要等姑娘起了就马上去趟养心殿。”她见德禄是真着急了。
但这么蓬头垢面的也不能去养心殿吧!“赵公公,我这还没梳头呢,那劳您再等会。”哪知,德禄一把将她拉住了:“别别别!您先去吧!给您带了件斗篷呢!这再晚,万岁爷指不定就要龙颜大怒了!”看德禄说得好像天都要塌了似的,不知道是什么急事?她赶紧的披上斗篷、戴上风帽跟着往养心殿去了。
安勤被德禄带到西山墙边的梅坞里候着。这个房间很小,但玻璃窗却很是特别,冰裂纹的玻璃外还有一层梅花窗罩,就似有一株红梅永远在窗外盛开,无论寒暑、不问秋冬的独自绽放。
“你是属猪的吗?”皇帝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她欣赏窗上梅花。
“回皇上话,勤儿属狗,”这位人主情商忒低,估计跟一般人都无法聊天。
“世上哪有人能睡了整整一天的?”本想敷衍塞责的安勤却意外的发现,今日皇帝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缎面常服袍,而并不是日常的明黄色,辫尾上还扎了一簇银白色的流苏缀子,身材修长匀称、文质彬彬、名士风流的做派甚是文雅,不开口说话时还是翩翩公子,“皇上这身装扮很帅!”
“帅?朕又不领兵打仗。”他自是不懂的。
“勤儿说的‘帅’指的是:长得好看!身材好看!还有才华!”被安勤这么冷不丁的一夸,他竟甜甜窃喜,却外表故作严肃:“快走吧!不然戏就要开始了!”
他长臂一身也披上了一件黑色鹤氅,快步出了门。
一出养心门,皇帝只命德禄一人随行,安勤则快步跟在后头。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她今天也太悲剧了!本就饿得两眼发黑了,现在还要跟着他在宫里竞走,那人总是回头催促:“快点!快点!”
走了很远,安勤终于知道了,这又是到了畅音阁。
走到门口的琉璃影壁前,她就决定不进去了,前胸贴后背,她哪有力气去看戏?“皇上,勤儿就不进去了!您跟德禄去吧?”
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身子,面无表情的瞪着她,也不开腔责骂。
“我实在太饿了!勤儿未进晚膳,又走了这么远,戏还没唱完我估计就晕倒了!就不进去扫皇上的好兴致了。”安勤也是豁出去了,如果他能赏个饼什么的,自己还是能进去看戏的!皇帝朝德禄瞄了两眼,他就一溜烟的跑走了。
皇帝并未登上赏戏的阁楼,他背着手,望着畅音阁前的人潮涌动,并没有人发现影壁前穿着黑色长袍的两个人。
没过多久德禄就回来了,交给了安勤一个纸包,是两个福饼和两个寿饼,“勤儿多谢皇上赐食!”说完就开心的吃了起来。
“我看,你确实是属猪的。进去吧!”皇帝抬脚进了戏园子,这时台子上的戏已经开演了,一个丑角正在中间跳来跳去。
皇帝其实是个戏迷,戏瘾也大,以前年幼时但逢宫里有戏,他必是场场不落。不仅仅喜欢,他还很懂戏,台上正在演的这一出,正是他为了给太后庆生亲自写的。
安勤一边啃着饼、一边看着舞台上的人,窜来窜去,曲调也变来变去,扮丑滑稽的说了什么、唱了什么,她是一个字都没听清,而且这整场戏好像只有一个演员。
“你觉得这出戏如何”皇帝忽然问。
安勤想着,若是直接说啥也没听懂,肯定会扫了他的兴,好歹还是要说上几句。
想了半天她才答道:“勤儿见着这人有点癫狂,又一副衣衫褴褛的装扮,定是世间可怜之人。”
“嗯,倒也不错!此人就是个乞丐,意外的拾到了一块金,欣喜若狂,便得意忘形,但后来他却发现这金是假的,遂失望之极,只能怏怏而去。”皇帝另外做了一番解释。
“这写剧的人,往往并非只想让丑角扮丑,博人一笑,他是想让观看者在笑中品苦罢了。”估计这就是古代戏曲中的黑色幽默,虽然演员和观众都在笑,心情却是压抑而沉重的。
良久的沉默,让安勤以为是说错了话,便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表情极严肃,眼中晃动的光亮如两簇跳跃的小火苗:“这出戏是朕写的。朕是希望在位之日,大清不再民不聊生,老百姓莫成了如此这般可怜、可笑、又可悲之人。”
事实上,在皇帝的性格中,大部分是继承了自母亲的善良,他幼时当见到宫中的小动物死亡,会流泪不止。在先皇的遗诏中曾称他“秉性仁慈”并非虚誉,先皇也曾一度担心他,是否过于仁柔而无法胜任国君之位。
尽管他对官员的确严酷苛刻,但对平民百姓却是十分仁慈,他曾说:民为邦本,庶富相因,但令小民于正供之外,留一分盈余,多一分积蓄。改变最底层百姓的生存困难,一直是他从小立志要做的大事: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他信誓旦旦,让安勤切实的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位开创盛世、统一中国、名留青史的乾隆皇帝。尽管,此时他尚年轻,还未大展拳脚,但已有心系天下百姓的仁慈之心,着实可贵。
而民富国强,原来是他的人生追求。
皇帝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并没有被丑角的表演逗笑,面色凝重。安勤好像懂了他此刻的心情:要以一己之力,实现民富国强,谈何容易?他或许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得到?
那,自己可不可以告诉他一个秘密?
安勤拉了拉他的衣袍,他不解的侧过了脸,“勤儿告诉皇上一个天大的秘密:您将会成为史上最强大的帝王!后世无人能及。皇上治理之下的大清也将河清海晏,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皇帝从没想过她会说这些,直愣愣的盯着她的眼睛,找不到一丝戏谑讽刺之意,那坚定的语气与措辞,让他眼眶微微发热,情不自禁的渗出了泪水。
自懂事以来,自己日日勤勉、从未懈怠,登了皇位之后更是愈发精进,是为了什么?
他是要向所有人证明:他可以做一个好皇帝!
从前,在皇祖眼里,他是个好孙儿;在父皇眼里,他是个好儿子;在母亲眼里,他是个孝顺子;在皇后眼里,他是一个好丈夫。
但至今,却从没有人真正的认为他是一个好皇帝!而这,却恰恰是他真正渴望的!
安勤的话让他内心颤抖。
现在终于有一个人相信,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君主!终于有一个人相信,他能缔造大清盛世!这么一个不知来处的人,说了一番不知真假的话,莫名让他生出无与伦比的感动。
皇帝不露声色的又转向了戏台,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正在尽力平复心中的激动与震撼。
就如同,一个在黑暗中奋力奔跑的人,尽管竭尽全力,但在他心里永远是充满了疑问和绝望的。他不确定,方向是否正确?他不确定,决定是否正确?他不确定,自己最后能不能抵达那个理想中的世界?
混沌之中莫名出现了这个人,她无比坚定的告诉他:你会到达!你一定能到达!
这句话,让他荒芜心地里瞬间幻化出一座至高灯塔,给了他方向、给了他信心与力量。
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安勤说的并非只是鼓励,而是在陈述历史。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