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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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大的泪一个挤一个地往下掉,  杨斯年叹着气过来:“哭什么?我记得小时候,你可不是个爱哭的。”

    嘴在说人,自己却也一幅动荡的嗓子,  喉头更是上上下下,  涌个不停。

    司滢先还跟他隔着两步,接着揪住衣襟,  再接着,整个人扑到他怀里,  止不住地呜咽起来。

    十数年的分离,  手足骨肉已长成彼此陌生的模样,然而血脉里那份与生俱来的亲近,  却是怎么也难割断的。

    哭了一阵,气有些续不上来,司滢拿手绢擦眼,还不忘宽哥哥的心:“让哥哥见笑了,我只是太激动,不是过得不好,哥哥别担心我。”

    杨斯年带着她坐下,声音拔干:“小芽儿,  我这么久没去找你,你怨哥哥么?”

    小芽儿是方言,类似于巴蜀那头的幺儿,  中州人惯常这样喊家里最小最受宠的孩子。

    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称呼,  司滢恍惚了下,  想起积年的过往来。

    一族之长的女儿,  三个男儿家的妹妹,  她曾经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

    那时不知愁也不知羞,  总爱坐地耍赖,抱哥哥们的腿,硬要缠住两个给她抬肩舆,然后学戏台上的公主,指着一樽樽还没风干的泥胎,说这个要了,那个也要了,都洗干净了送到本宫府里去。

    想想也是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小孩儿家家玩这种犯上的把戏,否则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哪个会怨自己的亲人呢?司滢头摇成拨浪鼓:“哥哥肯定有难处,我省得的。”

    兄妹两个坐在矮几旁,几案上早有沏好的茶和果子,还燃了香,外头守着的人离得远,不必担心说的话被听了去。

    就着茶水,俩人絮絮聊了会儿,但问及各自的过往时,一个劲往好了说,都报喜不报忧,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些年历经过的苦难与不堪。

    但正因如此,也放大了彼此的想象。

    越是心疼记挂一个人,越会不自主地将对方种种艰难放大数倍,于是越想越揪心,越讲,也就越难过。

    妹妹的话信不实,杨斯年皱起眉来:“小芽儿,你别蒙我,一切照实说。”

    司礼监掌印,那份威仪是令人剔剔然的,再加上长兄的凛肃,司滢只好依言,把家里发生的事给如实说了。

    族人的逼迫、欺压、觊觎与算计。以前亲亲热热,把她喊得当女儿似的人,都恨不能将家里搬空,连她戴的耳夹也抢走了。

    这么一句句地,说到祖父过世以后:“……祖父走不久,我就把房子给典了,大夜里坐船往燕京来。”

    略顿,司滢自嘲地笑了笑:“哥哥记得么?我小时候半点不晕船的,可喜欢在船上跑了,但那回我晕得厉害,差点把肠子给吐出来。”

    杨斯年陷入长时的沉默,等新添的茶快没热乎气了,他才重新开口:“其实那封信,是我当年回了中州,才叫小乞儿扔到院子里的。”

    他膝上一双手攥得铁紧:“我好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带着你和祖父……一起走。”

    “祖父年迈,我也没多大,都不合适赶路。况且咱们都走了,他们肯定要追的,说不定还报官呢。到时候还不定哪样下场,哥哥别要怪责自己。”司滢温声劝慰。

    她三个哥哥里,就这位长兄唸书最好,爹爹祖父都指着他考功名,望他给家里脱商籍,给祖上挣荣耀的。自打他在窑里烫出个疤,后头连窑都不让进了。

    要不是他坚持,苏定河那趟也不会带上他。

    而且听谢菩萨说了,哥哥当时悄摸乘小舟跑的,还被水兵当成倭人给射了一箭。

    中箭又跳水游了那么远,大伤小伤肯定数不过来。本来也是个文弱书生,拖着身子回老家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怎么带得动一老一少呢?

    杨斯年听罢,驼着满背日光默然坐着,通臂上的蟒绣威威赫赫,透着显贵,一针一线都是权力的骄姿。

    司滢盯着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来问:“那个小秀才……是哥哥动的手么?”

    又想起谋她给老鳏夫当续弦的婆子:“还有九拐子家的祖母,后头也无缘无故摔死了……都是哥哥派的人么?”

    杨斯年怔了怔,眼中渐现愧怍,但愧怍中又带着几分解恨的痛快:“酸秀才是我买的凶,那时候我还打算把你和祖父接到燕京的,可后来落了汪栋的套,被他弄进西厂的私狱,差点没能活着出来……后头那个,兴许就是现世报了。”

    定了定,又问司滢:“汪栋,你可知道此人?”

    司滢含起脑袋想了想:“是之前西厂那位汪公公么?”

    她话里的之前,指的是前朝。那时候先帝爷弄了个西厂,就是给这位汪公公管着的。

    这人滥用权柄,把持朝政,据说迫害了不少忠良,不过天爷还算开眼,他最后得了个被逼自缢的下场。

    既她认得,杨斯年也就不用多交待了,只大致说道:“我当时被迫站队,招了汪栋记恨,我们那一批人里找了对食的,连对食的家人都被他们摸去杀了个干净,又何况血亲。”

    司滢点点头。那样状况下自身都难保,当然不想给人知道真实身份,更不想暴露她和祖父。

    她替哥哥将冷茶倒掉,重新续上热的:“头回在侯府门口……哥哥是认出我了么?”

    十来年说话就过,提及到燕京以后的事,杨斯年喃喃道:“那时只觉得你眼熟,有几分像阿娘。但见你是跟这府里老太太去的,又不大确定,所以后头悄悄找人在查。”

    话到此处,他情绪一落千丈,眼神暗下来:“我该找机会直接问你的,是我太谨慎了,不然,你也不用总在这府里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人说长兄如父,对于她这个妹妹,他总有道不尽的愧疚,确认身份后的每一个时辰,都在后悔自己的谨慎与小心。想来想去,这也不对,那也不该。

    司滢不愿见长兄这样低迷,弯起眼来笑:“我在这府里过得很好,府里个个都各善,而且我也是名下有温泉庄子和瓷器铺子的人,房里还有一匣子银票,不缺钱的。”

    在她的笑颜之下,杨斯年额头也松开了些,只是吐出一句:“终归不是咱们的东西,要了不好。”

    他站起身来,转着眼望了望:“书房机密之地,谢大人倒是大方敞亮,愿意安排在这里。”

    司滢察言观色,感受到哥哥语气里的冷淡,也没好接话。

    书房里静了会儿,兄妹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杨斯年在地心迈了几步,目光扫过这不算宽敞的房室。

    书房极静极密之地,套句兴许不恰当但通俗的比喻,男子书房便如同女子那首饰妆台,透过寥寥物件,大抵能窥出主人的品味与赋性。

    寻常器具,明朗清静。这间入目并无花里胡哨的陈设,说明主人没有什么是急着要向人炫耀的。而不急于显摆,是骨子里的低调,更是勋贵子弟的底气。

    贵在简便,精在脱俗,说陋不陋,自有讲究。

    然而在杨斯年这里,书房归书房,人归人。

    他转过身,看着才刚相认的妹妹,语重心长道:“你与谢大人生了些私情,这事我已知。你自小喜欢生得好看的,他皮相了得,能入你的眼我也不觉得奇怪。但芽儿,可莫要忘了,你是怎么到谢家的。”

    司滢有些抹不开面。

    哥哥就是哥哥,知道人秉性难移,一下就指出她贪谢菩萨的美貌……可是,谢菩萨也不止空有美貌。

    游移了下,司滢迟迟出声:“哥,我和他……”

    开得口来,但在哥哥的目光之下,突然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杨斯年静静盯着她,片时叹气:“昨日在宫里的险,你应当记得很清楚。那些权贵拿捏起人来,扣在身边还是轻的,稍有不慎,命就难保。”

    “而今谢家在朝中已有树敌,打你主意的便不会少,你若执意与他一起,像昨日那样的险,往后不会断。”

    “我不能让你冒险同他在一起,早先咱们兄妹互不相识也就罢了,眼下既已相认,再看着你往火坑里跳,让我今后怎么与九泉下的亲人交待?”

    一句复一句,司滢有些结舌。见长兄这正经八百的样,恍然间,好似又见到当年那个子曰子不曰,时而仰天时而俯地,作派有如小夫子一样的少年人。

    可说来说去,确实也是为她着想。

    有了男人忘了家人是白眼狼,但负心汉也不好当,司滢抠了抠手心:“可是哥哥,他要对付赵家,咱们的仇人……不也是赵家么?”

    杨斯年眼里闪动几下,未几他背过身,嗓子发紧:“咱们的仇人不是赵家,是这烂了根子的大缙王朝……是先帝爷。”

    他明白妹子的想头,当初入宫,他也是想活命,想执权柄,想为家人报仇。

    可也正是入宫近了权力中心,才知道事实,并非表面看到听到的那样。

    当年苏定河那战,明面上看,是赵阁老示意中州市舶司,让中州商船去当诱饵,才有了司氏一族的惨案。

    可论起这一战,却是大缙主动设下的局。

    先帝即位不久,倭寇横行沿海。

    为了剿倭,大缙将士煞费苦心,可倭人形如鬼,狡如豺,又神出鬼没。大缙损兵折将,贼寇却愈来愈猖獗。

    数年侵扰,□□威严有损,沿海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是以某日临朝议事,有人揣度圣意,祭出了以商船为饵,诱敌出没的计策。

    先帝心里装的是整个大缙的安宁与威荣,倘使损失一批人能换来一带安宁,可换来大缙朝的威名,可平倭患,令贼寇再不敢犯,何乐不为?

    兵可为缙捐躯,靠国获过利的商人,亦有效力之责。

    计策荒唐,然而先帝态度已明,连一向耿直的徐阁老都缄口不言,又有谁会去犯那份圣怒?

    是以令行如流,很快,便有了苏定河之战。

    先是战中趁其不备,缙兵抄了海寇的后方,将其妻儿控制,倭人遂以先前扣下的商船以作交换,要求止战议和。

    可后方督战的臣员们却没有松口,甚至杀了两个闹得凶的人质。

    押其妻儿于手,本意是要乱倭人心神的,哪知因此逼得那班倭人群情激愤,当即烧了大缙商船,拼死一博。

    五十五艘船,六千余人的命,喂火海,丧汪洋。

    大缙将领有了重担,士兵亦不敢懈怠,倭人亦气势汹汹,于是双方都杀红了眼,投入一场死战。

    战场之上有个词叫虽败犹荣,然而还有一个词,叫惨胜如败。

    缙虽赢了,伤亡却是前所未有的惨重,就连先帝也没料到会惨烈至斯,因而夙夜难眠。

    没有天子不在乎德名的,于上来说,龙袍干净最为重要,而历来举国震动的祸事都要有个罪首,于是曾因不忍无辜商船遭受牵连,而试图与倭人谈判的徐阁老,便成了那个背锅之人。

    两朝元老,一阁之长,官服也并非没有瑕疵。

    人查到最后,一张莫名其妙的通倭条子,彻底把徐阁老押成了阶下囚,说是他提前知会倭贼,让贼人拦了商船,才有了那一出。

    经年往事累赘且沉痛,但却不得不说,杨斯年平复着心绪:“小芽儿,如果你我是徐家子弟,那我们该恨赵家,因为当初向先帝揭发徐家的,便是赵家人,着手抄徐家的,也是赵家人。”

    但他们不是,他们与徐府没有干系,而造成他们家破人亡的那位君王,也已辞世。

    真正的仇人已死,恨意突然没了具体的落处,司滢脑中一荡,惘然不已。

    杨斯年重新转过身来,面对幼妹:“所以咱们兄妹两个眼下该做的,便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默了默,他压低声气:“哥哥这身子……已经废了,为家里传宗接代便全靠你。你若是愿意,招个上门女婿,再生几个孩子,咱们一家子人和和乐乐地过,也算对得住天爷怜悯,亦能让九泉之下的亲人慰怀。”

    上门女婿……司滢打了个激灵。

    烟在博山炉里燃着,化作飞埃跑出炉隙,她看着那丝丝轨迹,呆呆地往墙上一靠,心内失序。

    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谢枝山写的挂帘上。

    字迹古拙,纸页透光,是不堪一抓的模样。

    像他那张脸,刮了就有痕。

    司滢摸了摸额头,试探着问:“哥,你知道太后和赵府,还有赵府与谢府之间的事么?”

    ……

    那头兄妹相聚,同一时辰,谢枝山也喝完了药。

    那药不知放了哪些料,让人挠心挠肺,胃里好似烧着一蓬火。

    他有些躺不住,待想下去走走,苗九登时来制止。

    “佟太医说了,郎君手腕伤也不算轻,还有身上各处的伤,都得留神养着,头三天最好莫要下榻。昨儿您写信已经很耗心神,今日可得遵医嘱才行,这要给老夫人看见,小的们可没好果子吃。”

    谢枝山眉心发皱:“你几时变得这么啰嗦?”

    苗九有些打怵,幸好灵机一动:“表姑娘也是这么说的,让小的们好生照顾郎君。”

    他搬出司滢,谢枝山这才安静下来,摸出枕边的书。

    虽然伤的是左手,但一只手看书也不方便,常要放到腿上慢慢揭页,才能继续读。

    只是,也并不怎么读得进去。

    勉强翻了几页,谢枝山盖下书面:“那头……有多久了?”

    “小一个时辰了,杨公公是借替陛下探看郎君的名义来的,应当不会逗留太久,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苗九这话料得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杨斯年便先出现了。

    他带着司礼监的人,还是那幅谦恭模样,关切谢枝山几句后,便说起执行公务的套话来。

    “……现已拿住督办之人问责,万岁爷也下旨将作监,责令快些将那塌方之处修填好,以免再生意外,伤着朝廷要员。”

    谢枝山亦是笑道:“劳厂公跑这一趟,回宫之后,还请厂公替下官恭谢圣眷。”

    这会儿再管不及医嘱,他下得榻来,亲自将杨斯年送到陶生居门口,等司礼监的人走远,这才勾着手往回走。

    待重新进房,司滢已经坐在了凳子上。

    她神情很不寻常,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目光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明明伤的是手,谢枝山却差点被她看成拐子,走路都不自在了。

    等近身,该想问些什么,她却开口一句:“其实……你对我也没有多好。”

    这是什么意思?谢枝山眼皮重重一跳,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望的恐慌。

    果然与亲哥聊过,立马就变心了么?

    所以情比金坚,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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