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一日,楼清随围着暖炉吃茶听惜合讲书,长宁宫里安静极了,只有惜合不急不缓的读书声,楼清随听了两句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外面宫女进来打断了惜合,示意怡安公主前来。

    惜合走上前轻轻唤了两声“长公主”,楼清随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怡安来访的消息,便撑着手臂坐起来。

    “怡安公主来了——”太监小跑进院子里提醒贵人驾临,殿内的小宫女们立刻上前为主子整理仪容,备座的备座,避让的避让,原本靠在门口听书的太监们撤去屏风放下帘子,立在门口两侧等候公主驾临。

    惜合将传奇小说收入楠木匣子里,指挥着宫人准备招待怡安公主的茶点。

    不多时,怡安公主在宫人的陪同下进入殿内,她规规矩矩向皇姐行礼:“皇姐姐安好。”

    楼清随招招手,满脸堆笑:“行了行了,在我这里不需要这些虚礼,快坐我身边来。”

    怡安公主只有十五岁,生得娇憨可爱,奈何脾气既不随文太妃也不随昭武帝,是个实打实的“闷秧子”。平日里就不爱言语,只跟着楼清随玩耍,现在宫里没剩几个姐妹弟兄,就更爱黏楼清随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浅灰蓝色镶白毛边的裙子,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兔皮帽子,整个人裹在灰鼠毛斗篷里,像只绒绒的雪兔子。

    “嗯。”怡安欢欢喜喜地坐在楼清随身边,她捏起盘子里切好的香梨细细咀嚼,笑着点头,“好甜呀。”

    “文太妃可好?”楼清随点点怡安的额头,拿起一个柑橘剥起来,仔细地撕上面的白色丝络。

    “母妃身体康健,这几日还为我做了兔皮小帽呢。”楼怡安被那清凉又甜丝丝的汁水馋得忍不住又多吃了两片香梨。

    文太妃身体康健,一直陪在怡安身边,即便在宫中不自由不自在,怡安也有真心疼爱自己的母亲。楼清随听了有些羡慕,她用长长的指甲挑开橘子的丝络,低着头去撕白络子,不想让怡安看见她眼中的钦羡。

    “那个凉少吃,吃个橘子来。”楼清随将剥好的橘子瓣喂到怡安嘴边,剩下的橘子瓣放到她手里。

    楼怡安吃了两瓣后,吞吞吐吐地提起太后赐婚的事:“母后为文少卿赐婚,皇姐就算心里难过,也要保重自己。”

    楼清随听得怡安话里有话,挑了挑眉,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了,俗语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哪里由得自己。这道理,我还不明白吗。”

    “皇姐姐嘴上这么说,心里肯定难受。”楼怡安抱住楼清随的胳膊,她小声说,“其实玘哥心里也不痛快,听舅母说这些日子他病得严重,连床都下不了。”

    听到这句话,楼清随一怔:“他怎么了?”

    “听说是被人刺伤了。”楼怡安红了眼睛,“我,我偷听到舅母和母妃的谈话,知道表哥病得厉害,不知能不能好了……呜呜……”

    原来文玘伤重,昏迷多日,大夫直言时日无多。文玘重伤昏迷时曾叫出长公主名讳,惊得文夫人遣散当时伺候的丫环婆子们。次日进宫将此事告知文太妃与太后,被楼怡安偷偷听到了。

    “舅母说,玘哥昏迷时念了你的名字,这本是大忌,但舅母不愿他含恨而去,便来与母妃商议,母妃说这事不合规矩,不敢让皇姐为难……”楼怡安抹了抹眼泪,“玘哥对皇姐有心,皇姐对玘哥可有情?”

    “怡安,这话不许再说了。”楼清随坐直身体,眉眼冷冽,“太后有意为文少卿赐婚,你这么说岂不是驳了太后颜面。何况我是大昭长公主,尚未出阁,你这番话要是传出去,便是败坏皇室名声。”

    楼怡安咬唇不语,只不安地绞着手指头。

    “惜合,去取水合香来。”楼清随吩咐。

    惜合将装有水合香的和田玉盖盒双手奉上,楼清随打开闻了闻,确认味道浓郁后,将它交到楼怡安手里:“你将这水合香交给文夫人,方才那些话,不准再说了。”

    “是。”楼怡安攥紧盖盒,明白自己刚才那些话说的确实不妥。长公主最爱的熏香便是水合香,这玉盖盒里装着的也是她的情意,“多谢皇姐。”

    楼清随送走哭哭啼啼的怡安,心中十分担忧。但太后已经有了为文家赐婚的心思,她若是再去探望,便是打了太后的脸,思前想后,便托了皇帝的名义,派遣太医前往文府为文玘医治。

    文玘身为大理寺少卿,每日审冤断案,对他心怀怨恨的人不在少数,这次遇刺,想来必有内情。她既忧心文玘伤势,又思虑遇刺内情,整整一上午都心绪难宁。到了下午,她没乘小轿,从长宁宫走到温室殿。

    皇帝在延英殿内召见容相和御史大夫文徽,一时半刻也回不来,长公主只好在温室殿内饮茶等待。

    温室殿虽说是皇帝的寝宫,布置的到像是一座大书房,除了床榻书案,便是摆满典籍的书架。小皇帝虽然只是个傀儡皇帝,朝中之事全掌握在容太后与容相手里,但他课业繁重,太傅年迈之躯仍早起授课,楼竞越更不敢偷懒,每天早早起来候在书房,朝参结束后又要回来继续学习,日复一日的,比大人还要辛苦。

    楼清随想到这里揉了揉额角,楼竞越并不是多聪敏的孩子,他资质平庸,心眼实在,怎么看都不是做皇帝的料,和先太子楼息越比起来,更是石头碰玉石。虽然这么说亲弟弟不太好,但事实摆在眼前,楼清随也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她和竞越是同父同母生出的亲姐弟,但凡楼竞越能像她半分也好啊。

    正想着,“皇上驾到”的传声一阵阵响在耳边,楼清随不及起身,就听到楼竞越的声音:“皇姐姐来了。”

    长公主“嗯”了一声,看向从门外进来的弟弟。

    楼竞越还未换下龙袍帝冕,远远走过来只看得到他一张小脸被箍在帝冕中。身边随侍的武挽盈比他高出不少,又是习武之人,身姿挺拔行动如风,更显得皇帝瘦小。

    楼清随心疼弟弟,起身笑着问安:“拜见陛下。”

    楼竞越哪里敢让姐姐行礼,连忙扶起盈盈下拜的姐姐,他刚与文大夫商讨文少卿遇刺的事,现在见到倾心于文少卿的姐姐,一时间抿着嘴唇,有些不知所措。武女史扶着小皇帝走到长公主面前,她向长公主行过礼后,见楼竞越支吾着不知如何开口,便说:“陛下回来的路上还念叨着长公主,说是有好些话想要与长公主说。”

    她一面说,一面托着楼竞越的肩膀让他走到楼清随身边,冲他笑着点点头。

    楼清随只当做不知道不开口,她有意让武女史引导楼竞越的性格,眼下看来,她的决定没有错。楼竞越得到了鼓励,走上前同姐姐讲起文少卿的现况来:“文少卿前日遇刺,姐姐托我派太医前往医治。太医今日回话,文少卿已无大碍,但这一两个月也只能养着了。”

    “这点事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楼清随心情大好,她扶着弟弟的肩膀,笑着说,“怎么一进门脸绷得那么紧,吓得我还以为出事了。”

    楼竞越微微抬眼,怯怯地看着姐姐。

    楼清随的心“咯噔”一下,她问身边的武女史:“到底怎么了?不要瞒我。”

    武女史道:“陛下与容相、文大夫在延英殿议事,前日刺杀文少卿的凶手在狱中自尽而亡,已是死无对证了。”

    “死得也太快了些,倒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楼清随在后宫内,前朝的事她知道的不多,楼竞越年纪轻,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们不敢得罪人,怕是只写一些敷衍的折子呈上来打发皇帝。

    “文少卿虽然在大理寺,但英明决断,至今未有冤情,哪里来的刺客竟要取文少卿性命。”楼竞越愤愤地说,“怕是和容家脱不了干系。”

    “和容家相干不相干这不好说,太后有意为文家赐婚,促成容文联姻,眼下文玘受伤,赐婚就要推迟。若说容家要伤人,这倒说不通了。”楼清随呼出一口气,拍拍弟弟的肩膀,“还是这么瘦,看着怪可怜的。”

    她看向武挽盈:“陛下年幼,还要武女史多多照顾。”

    武挽盈福身应下,长公主又嘱咐一番才离去。

    回去的路上,长公主仍是自己走回去的,惜合跟在主子身后,迈着步子紧跟其后。

    楼清随一路走,一路思索:文玘遇刺这件事发生在太后意欲赐婚的节骨眼上,若说背后没有主使,她是不太信的。太巧了,巧得令人不得不怀疑。

    可她想遍所有人,也想不出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阻拦赐婚。

    大昭立国以来,文容武三家备受恩宠,后来武氏衰微,文容两家平分秋色,到了先帝时期,容家备受恩宠,渐渐一手遮天。

    能从这件事上获利的人,楼清随想不到。

    说起来,先帝在时,容家盛荣不衰,身为大昭太子的楼息越既要借容家势力,也要为登基后收拢权利考虑。太子那般聪慧机敏的人,必然一早在筹谋此事。

    太子薨逝,原本侍奉东宫的官员也各自散了,现如今,先太子的近臣心腹们,仍旧在朝为官的,只剩屈指可数的几人。

    哪怕留下一个两个人也好,总好过现在她一个人苦苦寻觅出路。

    楼清随走到长宁宫,刚进了院子,就被跑来的人撞了,要不是惜合眼疾手快扶住长公主,便要出了大事。

    “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惜合护着楼清随,怒冲冲地瞪着面前的小太监。

    早有侍卫将小太监扣在地上,小太监只不住磕头求饶,吓得浑身哆嗦。

    “你来长宁宫里侍奉,怎么什么都不懂,规矩也不会。”惜合看清磕头的人正是前段时间陈总管派来的小太监,她向长公主看了一眼,想到这人来历不明,语气更严厉了,“如今冲撞了长公主,乱棍打死了事。”

    那小太监早哭得一塌糊涂,只顾着砰砰磕头求饶,地上晕了一滩血迹,那张脸也被血和泪糊成了一片。原本秀气圆润的小脸变得血糊糊,让楼清随想到竞越。

    侍卫拖着小太监就要拉下去打死,楼清随止住了他们的动作:“算了,打二十棍子,罚他做粗使太监。下次再不懂规矩,直接打死。”

    “还不谢恩领罚!”惜合扶着长公主,示意宫人将这小太监拉下去施以杖刑。

    小太监又梆梆磕头,嘴里千恩万谢,楼清随看了他一眼,想到这是陈总管分来的人,便叮嘱惜合:“别让他死了,下手悠着点。”

    惜合明白长公主的意思,同侍卫使了个眼色,扶着长公主进入殿内。

    殿内烧着地龙,温气腾腾的,惜合侍奉长公主脱下斗篷,不成想从衣服上掉下一块东西,声音清脆,听着像是琉璃玉石一类。

    “别是璎珞珠子掉了。”惜合弯下腰在地上寻摸,好半天才在桌子底下见到这小东西。

    “掉的是哪个?”楼清随撩起长发,偏过头看了一眼,登时愣在原地。

    惜合手心里躺着一枚拇指盖大小的淡蓝色琉璃碎片,那颜色晶莹剔透,成色极好,边缘打磨的圆圆的。惜合还在思索这是哪里带来的东西,楼清随抓过这枚碎片,傻傻地盯着看。

    “这是——先太子的琉璃笔洗……”

    “啊,是小太监!”惜合惊叫出声。

    “去!让他们别打了,别打了——”楼清随攥紧了琉璃碎片,痛苦地将碎片贴近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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