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崇文殿中有着说不出的寂静。



    这个数目,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了。



    区区一个太平府,在大明而言,可谓是不值一提。



    因而,几乎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毕竟这事儿实在太玄乎。



    可这话,却是从胡广的口中说出来的。



    胡广在朝中颇有口碑,没有人相信他会作假,毕竟他是文渊阁大学士,甚有声名,大家也不觉得他会傻到会拿着自己的乌纱帽和巨大的声望,去给太平府背书。



    可大家依旧还是难以置信。



    这个数目,是往年太平府的数倍啊!



    毕竟从前折算的是整个右都督府,而这一次,只单独列算了太平府。



    海关的数千万两收入,乃是新税,可即便减去了海关,单纯夏税,太平府的税赋,还是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这是何等可怕的数目呢!差不多,单单赋税一项,就增长了七八倍。



    而太平府的赋税,原本就远远高于其他府县,基数甚高。



    众所周知,基数越高,想要增长的速度就越慢。



    说难听一点,太平府就这么多的人口,即便是对他们敲骨吸髓,也未必能榨出这么多的银子来。



    可张安世……居然创造出了这个奇迹。



    而户部尚书夏原吉,却是比在场的大多数人更知道这个数目的含金量。



    这也意味着,天下的府县全部捆绑起来,足足十八省,全数相加一起,所有的钱粮,也远远不如区区一个太平府。



    因而,此时所有人,似已窒息了一般,都跟朱棣一般,都被这个数目砸得有点晕乎乎的。



    杨荣率先反应过来,即便是他是对张安世颇有信心,也觉得奇怪。



    因而,他看向胡广,对胡广质问道:“此数目当真吗?”



    胡广唏嘘一口气,他其实很不想说真话,却还是坚定地道:“没有错,账目已经清理了,府库也进行了核实,确实是五千九百四十三万七千两纹银,这是我与户部佐吏盘帐了一个多月的结果。”



    杨荣闻言,心里已有数了。



    他对胡广是再相信不过的,胡广这家伙,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小脾气,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因为立场而弄虚作假。



    得到了确定后,杨荣顿时大喜。



    “历朝历代,赋税无有超过本朝,从古迄今,府库充实至此者,也无有人可及本朝十一,臣闻,文景之治,朝廷积攒无数钱粮,以至府库都难以容计。可与今朝相比,只怕也大大不如,即便文景再生,也要自叹不如。区区太平府,居功至伟!”



    群臣之中,一群人也露出了欣慰之色。



    百官不是一个群体,百官是各种群体的集合。



    新政推行到了这个地步,这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早已见识到了,大家又不是傻瓜,毕竟是眼见为实的。



    所以,朝中赞成张安世的新政者有之。



    反对新政者有之。



    如胡广和夏原吉一般,希望改良者有之。



    当然,还有一小撮群体,则认为新政是好的,张安世是混账王八蛋者也有之。



    不过,改良者毕竟占据了多数,毕竟……他们家里真的有一头牛,属实是新政的精准打击目标。



    那些诚心赞成新政者,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新政确实搞得有些人家破人亡,这个时候你站出来蹦蹦跳跳,不纯粹是坟头蹦迪吗?对于大臣这种群体而言,他们宁愿选择沉默。



    可现在,这些人发出了啧啧的声音,随即便传出低语:“此旷古未有也,新政卓有成效至此,再说其他的话,就实在可笑了。”



    “天下府县,也不如区区一个太平府,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辩之理呢?”



    “这么多的钱粮,将会是何等的盛世啊。”



    也有人觉得眼前一黑,就仿佛一夜之间,自己的家产和田产就要顷刻不保一般。



    忍不住低声咕哝着辩护:“区区一个太平府,才这么丁点的军民百姓,这是敲骨吸髓到了何等的地步,苛政猛于虎也。”



    这人不过是抱怨之言。



    不过却有人听了去,骤然之间,有人几乎要跳起来,大呼道:“军民百姓若是不富足,何来这样多的赋税?这十八省的军民百姓,过的又是什么日子,说这样的话,难道不可笑吗?”



    这殿中乱哄哄了一阵。



    以至于金幼孜不得不站出来,大呼道:“肃静,肃静!”



    众臣这才勉强地偃旗息鼓。



    朱棣依旧还在震惊之中,此时他稍稍定神。



    可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有了银子……对于朱棣而言,可不只是私人方面的享乐。



    似他这种行伍中人,也不喜那些享乐,只是他乃靖难起家,得位不正,必须要像李世民那样,通过数不清的功绩来证明自己。



    除此之外,自然是希望有足够多的钱粮,传给自己的儿孙。



    这涉及到的乃是江山基业,是一切的根本。



    区区一个太平府,每年上缴的钱粮如此之多,那这太平府所带来的收益,就等于是他的钱袋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才按捺住心头的那份激动,抬眸看向张安世道:“张卿,这个数目,对吗?”



    他还是希望询问一下当事人。



    张安世淡定地道:“陛下,数目……是对的。”



    朱棣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再次努力地克制住自己,而后一字一句地道:“张卿……劳苦功高……实是真之肱骨……”



    张安世却是道:“陛下,臣却以为,浙江布政使司姜秀,两袖清风,政绩卓然,浙江布政使司在他的治下,税赋提高了五成,如此赫赫功劳……”



    朱棣听到姜秀二字,皱了皱眉,只觉得厌烦,挥挥手道:“够了,够了!”



    群臣之中,不少人的脸额有点僵,甚至有些人不禁脸色微红。



    堂堂大臣,一般情况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红是什么东西?庙堂为官,还会害臊?



    可这话的刺激太大,但凡有一丁点廉耻心的人,竟都滋生了害臊的情绪。



    “可是陛下……”张安世显然没打算就此打住,继续道:“浙江布政使司布政使姜秀,他如此政绩,乃天下公认,庙堂诸公,无不以此为榜样,臣对姜布政使,也是倾慕有加,钦佩得五体投地,臣以为……诸公公论其为太子少师,天下第一布政使,实在是恰如其分!”



    “……”



    这还要其他人怎么说下去?



    张安世把天聊死了。



    现在莫说是朱棣,即便是群臣,但凡提及到了姜秀,都不免觉得尴尬。



    如今大家只觉得这两个字刺耳,希望这个世上最好不存在此人。



    却见张安世此时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道:“胡公,你说是不是?”



    胡广:“……”



    胡广的头有点痛。



    胡广是没想到张安世会跑来问他的,这太突然了,这样的明目张胆,如此的赤裸裸,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



    众所周知,胡广是老实人,所以他一时给问得语塞。



    在张安世的目光之下,他躲无可躲,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开始结结巴巴地道:“老夫以为……嗯……以政绩而论……不过……”



    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竟是越来越接不上话。



    张安世平静地道:“胡公,依我看,姜布政使……这样的卓然政绩,乃千古未有,莫说是太子少师,即便是让他入值文渊阁,或为一部部堂,也是合适的,胡公以为呢?”



    胡广道:“这个……这个……官吏的历练,在于……在于……”



    胡广第一次觉得说话是这么难的事。



    张安世道:“你就说对不对吧。”



    胡广道:“对也不对。”



    朱棣:“……”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其余之人,只来来回回地看着二人,竟都无言。



    张安世见胡广脸皮厚,索性目光在殿中逡巡,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所有人,立即开始垂下头,生恐自己被张安世的目光触及到。



    这里头……显然有一个极可怕的问题。



    那即是,姜秀提高了四五成,便称之为卓然,甚至认为乃是天下官吏的典范。



    可人家张安世拿出来的功绩,乃是姜秀的百倍、千倍。



    这个该怎么算?



    总要给一个说法吧?



    可惜……现在似乎没人愿意给说法。



    那张安世只好自己争取了。



    于是张安世的目光最后落在朱棣的身上,从容不迫地道:“陛下,臣以为,以姜布政使之功,理应入祭太庙,如此能吏,旷古未有……若是不入祭太庙,只恐要令天下人寒心。”



    朱棣:“……”



    大明迄今,能入祭太庙者,不说太祖高皇帝,单论朱棣这里,也就只许了一个姚广孝!至于其他人,功劳不可谓不大,现在张安世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朱棣咳嗽一声,随即道:“好了,好了,这姜秀,也没什么大功劳。”



    张安世道:“陛下,臣窃以为,陛下此言不可。姜布政使的功劳,可谓人所共知的啊,不信……”



    张安世说到这里,开始往袖里搜索,竟神奇的,取出了几张折叠的邸报。



    他接着道:“陛下你看,这一封邸报,是文渊阁大学士胡广的撰文,是刊登在八月初九的。噢,还有这一篇,乃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文章,是八月十一的邸报。还有户部尚书……”



    被点到名的户部尚书夏原吉,脸上一僵,脸色微微一变。



    却见张安世道:“陛下,这里头可都是异口同声,将此人比为管仲,这管仲……是何等人啊!既可比为管仲,那么自然……”



    这等事,最怕的就是记忆了。



    而比起人的记忆,最可怕的就是白纸黑字。



    自然,比起白纸黑字来,这等铅字印刷,早已被天下人所传阅的文字记录,则后劲更大。



    因为这玩意,谁也别想抵赖,想跑?你跑得掉吗?



    朱棣心里都觉得好笑。



    张安世却极认真地道:“陛下,这……总不能不认账吧?这么多朝廷大臣,可都是这样说的!还有太子少师的旨意,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大功于朝……所以才特敕太子少师,这还能有假?”



    朱棣脸色微怒。



    当然,他所怒的,却是当初的时候,胡广等人在他面前叽叽喳喳,成日吹捧这个姜秀,结果旨意颁了出去,现在反而显得贻笑大方了。



    那姜秀……他有个屁的功劳,即便是赋税再增一倍两倍,他也屁都不是,好吧!



    而胡广和夏原吉的心,却在淌血。



    他们不只是觉得尴尬,甚至是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更让他们痛心的是,那些本是想要改良的士绅和读书人们,为了大计,不得不割肉断腕,一个个拿出自己家的钱粮出来,就指望着,这一次能够名正言顺,证明即便没有新政,天下也不至这样糟糕。



    结果钱粮是拿出来了,最后却发现就是个屁,这钱粮等于都丢到了水里,而今真是一丁点浪花都瞧不见了。



    朱棣此时,已是心如明镜,此时龙颜大悦。



    于是,他也揶揄地看向胡广,道:“胡卿,以为如何呢?”



    胡广心里叹息一口气,终究还是躲不掉了。张安世的追问,他可以搪塞,可陛下的询问,他哪里还敢敷衍?



    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拜下,郑重其事地道:“天下若有管仲,非芜湖郡王张安世不可。区区姜秀,与殿下相比,不过是萤火与日月争辉,不值一提,言之可笑。”



    张安世眸光一亮,立即开始记下,这句话……嗯,很有水平,回头就刊载邸报。



    朱棣微笑道:“是吗?这样说来,张卿如此功劳……嗯……”



    他目光凝视着胡广:“这样的功劳,该如何赏赐呢?”



    “这……”



    这一下子,可把胡广难住了。



    实际上,这百官们都难住了。



    姜秀这样的人,都可以加一个太子少师。那么张安世呢,还有太平府上下的官吏呢?



    若是将他们的赏赐给少了,这就难免厚此薄彼了。



    毕竟,姜秀那样的货色,竟都是太子少师呢!



    可若是给多了,这要是传出去,等于是让天下人更清楚未来新政已是大势所趋。



    胡广此时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小媳妇,横竖干什么都是错的,他期期艾艾了老半天,脑子里却突然鬼使神差地灵光一闪,最后咬咬牙道:“如此功劳,可封亲王。”



    说出这话后,胡广心里轻松了。



    就这样吧,我摆烂了,封不封,那就看陛下你自己的了,我这个大学士,反正是把话说到位了。



    可册封亲王,乃是极敏感的事。



    要知道,张安世这个郡王,本就已是破例了。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胡广一眼,似乎看穿了胡广的心思,却微微一笑道:“嗯……胡卿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顿了顿,却又道:“那么……诸卿意下如何呢?都来说说看,集思广益嘛,朕一向是广开言路的。”



    相比于朱棣这个皇帝显得很好说话的样子,众臣却是无言,心里不无犯难。



    如胡广所想的那样,这话题太敏感。



    朱棣见众人不回应,便开始一个个点名:“杨卿,你看如何?”



    杨荣倒是理智,反正自己没有吹嘘过姜秀,因而深思熟虑之后,便道:“芜湖郡王殿下太过年轻,这样册封亲王,是否有所不妥,臣还以为,还当斟酌一二。”



    朱棣既没有说好,也没有否决,而是思量了片刻,便又看向金幼孜:“金卿家以为呢?”



    金幼孜犹豫了一下,才道:“臣之言,可能陛下认为臣首鼠两端,不过臣发自肺腑的认为,此事也可,也不可!”



    朱棣:“……”



    这说了,跟没说有啥区别?



    于是朱棣的目光又落在另一个人身上,道:“夏卿,你乃朝廷的君子,此事……你来建言最是合适。”



    夏原吉此时的脑子有点乱。



    若是以往,他肯定是坚决反对的。



    可今日……



    他瞥了一眼张安世,而后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张安世手里捏着的那一份报纸。



    心里叹息之后,夏原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最后咬牙道:“胡公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如此赫赫大功,岂有不赏之理?此事虽是破格,可历朝历代,古往今来,似有这样功绩之人,可谓前无古人,既是如此,那么……破格也是应该的,所以……胡公所言,臣附议。”



    他说的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好像一下子,他就成了张安世的铁杆一般了。



    朱棣哈哈大笑,随即道:“朕没想到,胡卿与夏卿能够放下门户私见,好的很。”



    这不知该说是鼓励,还是讽刺。



    反正这个时候,胡广和夏原吉的脸,这一次没有红。



    朱棣站了起来,开始在殿上踱步,头微微低垂着,目光轻眯,他的心里似乎在反复地咀嚼着什么。



    良久之后,他终于站定,虎目扫过众大臣的身影,而后道:“还有人呢?大家都来说说看嘛,怎么一个个,非要朕催促?都得说,不说朕不放你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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