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木云木夕

    街市熙攘,店肆林立。

    一个中等身材,身形偏瘦的年轻男子,拎着一篮子青菜,拐进了一条名为南壶巷的青石小巷,在右手边第四户黑门大院前停下,叩门。

    开门的是一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媳妇,从男人手里接过菜篮子,扫了一眼,见又全是青菜萝卜,不由扁了扁嘴。

    又瞅见男人满头大汗,后背衣衫都湿透了,便掏出湖绿手帕,替他擦汗。

    “她爹,赶紧脱了外衫子,去打桶井水洗把脸。”柴家的道。

    柴二答应着去了。

    柴家的拎着菜篮子自去厨房。

    厨房内,一个软乎乎的小团子正在努力爬上一张小杌子,旁边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

    “大姐儿,你快下来,我娘就要回来了。”女娃不时往门外望望,焦急道。

    大姐儿好容易爬上杌子,踮起脚尖,滴溜溜的眼珠子扫了一圈碗橱里的东西,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碟炒糖豆和一包芒硝粉。

    胖乎乎的藕手打开芒硝粉,闻了闻,又用指尖沾了少许,用舌头尝了,却有些苦,还有些清凉,知道不是吃的,仍旧包好放回去。

    这才把手伸向炒糖豆,抓了一把,塞进荷包里,悬了一条小短腿,正要下来,又收回去,飞快抓了一把炒糖豆给女娃。

    “喜春。”大姐儿奶声奶气道。

    喜春怔了一下,摊开双手,抿唇笑着接了。

    喜春把炒糖豆藏好,扶大姐儿下来。

    两个小娃娃正要出去,迎头便与柴家的撞上了。

    “大娘。”大姐儿停下来,眼睛笑得眯成两道月牙,奶奶道。

    柴家的先是一怔,眼睛里蹦出一些奇异的光彩,忙笑着应了,口里不住道:“哎唷,咱们姑娘真真的懂事,才多大呀,规矩就这么好了,放眼整个金陵,再没有比姑娘更伶俐的小人儿了。”

    又吩咐她女儿喜春,带小姐到院子里玩去。

    小主仆二人出去了,往后院走去。

    后院养了一只毛色如雪的猫儿,唤作雪团,正团在廊下阴凉处打盹。

    雪团其实是一只野猫,偶然被陈婆子捡了回来,便养在后院。

    大姐儿雪白的藕手摸了摸雪团的后颈毛,从荷包里倒出几粒炒糖豆,往嘴里塞了一粒,含着当糖吃,又去逗猫。

    雪团来了兴致,要舔时,大姐儿又憨笑着塞进自己的嘴里,唇边漾出一对溶溶梨涡,盛满了廊檐下漏下来的光。

    喜春坐在一旁,早已津津有味地吃光了所有的炒糖豆。

    大姐儿一边吃糖豆,一边逗雪团玩儿,又咯咯笑个不停,一不留神,两粒豆子溜到嗓子眼,猛地呛住了。

    “咳咳咳……”

    喜春忙替大姐儿拍打,谁知大姐儿嘴唇都紫了,小脸涨得通红。

    “好点了吗,大姐儿?”

    大姐儿推开喜春,虚弱道:“阿娘……”

    喜春一怔,拔腿就跑,忙去上房说了,急得正在给女儿绣鞋面的沈氏花容失色。

    沈氏当即拔下发髻上最后一根金镶玉蝴蝶簪,叫来陈婆子,“妈妈,你拿这根簪子去当了,死当,换五两银子。打发柴二去请李大夫,要快。”

    陈婆子拿了金簪,忙忙地去了。

    丫鬟、奶娘早已跑去后院,把大姐儿抱了来。

    一家子见大姐儿不住咳呛,面皮紫胀,喉间有啰音,都急得团团转。

    片刻工夫,果见陈婆子领着李大夫来了。

    李大夫五十岁出头,腰背挺直,脚步轻快。

    沈氏忙避到里间去了,姚奶娘抱着大姐儿,低着头。

    李大夫摸了摸大姐儿的脉,来的路上又听小厮说了,心下早已明白。

    因患者是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儿,要逼出其体内的黄豆,只得跪着,方便施行。

    又因情况危急,顾不得讲究,当下便起身,撩起青灰袍摆,预备跪下。

    陈婆子忙取了蒲团,塞在李大夫膝下。

    “把姐儿给我。”李大夫冲陈婆子微微颔首,忙跪下道。

    大姐儿肺几乎都要咳出来,小脸紫胀,气息也渐渐地微弱了下去。

    只觉身子一轻,便从姚奶娘身上到了李大夫手上。

    又觉肋下忽的一紧,一松,如此往复数十次,好一通惊天动地的咳呛。

    两粒烧得半焦的黄豆终于从喉中直射到地上。

    众人见了,都口中念佛,道:“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咱们大姐儿逢凶化吉。”

    李大夫仍把大姐儿递还给姚奶娘,拈起地上的黄豆,脸色一沉,站起身。

    “姐儿年纪尚小,怎能给她食用黄豆这等坚硬之物?若再晚个片刻,怕是大罗神仙也难救。”李大夫把黄豆掷在桌上道。

    姚奶娘低了头,咬着唇,不敢答话。

    “我……吃……”大姐儿咳得眼泪汪汪,小声替奶娘辩解道。

    李大夫颇有些意外,深看了大姐儿一眼。他行医数十载,还从未见过如此聪慧,有担当的小儿,因笑道:“那你为何……偷吃黄豆呀?”

    “我……饿……”大姐儿抿嘴道。

    说着肚子咕噜了一通。

    李大夫听了,脸色一沉,撩起眼皮,看向姚奶娘。

    “胡闹!虽是孩子自己偷吃的,可孩子说到底是因为饿狠了,才如此。她才能有多大?正是该吃奶的时候!你便是要断奶,也须得循序渐进,怎可如此急切,险些害了你女孩儿的性命?”

    姚奶娘咬唇,越发低了头,只是不答。

    大姐儿饿得泪盈于睫,只是不哭出声,奶声奶气唤道:“奶娘……”

    姚奶娘忙哎了一声,拍着大姐儿的背,哄了一通,方红了脸道:“原不是我不喂孩子吃奶,实是我……没奶……”

    李大夫一听,便知错怪了人,脸色稍霁。

    “既如此,我给你开些生乳丸,每服一丸,日服两次,温开水送下。饮食上,须得多吃补气血的鸡鸭鱼肉等……”李大夫语气和缓道。

    一听到鸡鸭鱼肉,姚奶娘和大姐儿都不觉舔了舔唇珠,又几乎同时咽了一口口水。

    看得李大夫不觉微微一怔:???

    活了两世,桓玉珠何曾受过饥饿之苦。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这一世,玉珠不再是江南首富桓家的女儿,而是一个身份、地位都很不堪的外室私生女。

    到现在为止,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母亲也没提过,父亲更是漠不关心,也不知道她何时才能有自己的名字。

    起初,姚奶娘奶水很足,她每日都吃得饱饱的,睡得香香的,倒也无忧无虑。只是这半年以来,姚奶娘奶水便渐渐少了起来,近日索性没奶了。

    她虽长了乳牙,但也嚼不动硬物,更何况,家里顿顿只有青菜萝卜,她也实在不想吃。

    她想吃奶。

    炖得稀烂的肉粥,也馋。

    送走李大夫,陈婆子把剩下的银子交给沈氏。

    “奶奶,簪子才当了四两银子,这是当票。才刚给李大夫拿了一两银子,作为诊金。这是剩下的三两银子。”

    沈氏命紫竹把银子和当票收了,俊俏的眉眼浮上一层忧色。

    沈氏从姚奶娘手里接过女儿,好生安抚了一通,自觉对不起女儿,恁小年纪,却顿顿吃不饱,还遭了这么大罪。

    只是心里却忍不住犯愁。丫鬟婆子奶娘小厮的月钱,已经拖欠两个月,须得发放了。

    这三两银子,全拿出来,还差三吊钱。

    只能再拿几件冬衣去当了,补上这个缺。

    只是,一大家子人,还要日常开销,这可如何是好?

    玉珠见沈氏翠眉紧蹙,便知她是在为一大家子的生计犯愁,小小的藕手抚平母亲眉间的愁绪。

    “爹爹……”玉珠含混不清地道。

    沈氏一怔,似是没有料到,女儿这般小,竟然已经会找父亲了。叹息一声,敷衍道:“爹爹去姑苏做生意了,要很久才回来呢。”

    原来沈氏是桓国公府三老爷桓敦养在外面的外室。

    当初,只因沈氏母亲病死,无钱下葬,不得已,她才卖身葬母。

    桓敦见她长得标致,便悄悄买来,安置在这所宅子里。

    初时,桓敦对沈氏也是情真意浓,说只等公府里老太爷的孝期一满,便接她入府,抬作正经姨娘的。

    是以,虽是外室,却也按照公府里姨娘的位分,给她配了丫鬟、婆子和小厮使唤。

    桓敦三不五时来这边留宿,对沈氏也是十分喜爱,不久,沈氏便有了身孕。

    然而,桓敦却对这个孩子不喜。

    因为他还在父亲的热孝之中,若沈氏此时怀孕生子,倘或将来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按照本朝律法,他可是要受刑的。

    于是,他让沈氏把孩子打了。

    沈氏只好听话,当着桓敦的面把落胎药喝了。

    只可惜,孩子已经四个月了,没打掉。

    沈氏不忍心,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而桓敦也因为害怕再次让她怀孕,竟大半年都没再踏足过这里一步。

    直到孩子出生。

    桓敦来的时候,看到大姐儿,大吃一惊,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大姐儿出生后,桓敦一共便来过南壶巷四五次。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他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盛,加之沈氏生产完,身子一直没有恢复好,于房事上,不能让他满意。

    渐渐地,桓敦便不大往沈氏这里来了。

    人不来倒还罢了,也不托人送银钱过来,竟是要始乱终弃的意思。

    倘若换个厉害点的角色,早就闹到公府里去了,但沈氏却忍了很久,一直在等桓敦什么时候良心发现,来看她们母女。

    因桓敦曾千叮咛万嘱咐,让沈氏万不可上桓国公府去找他,要是被庾夫人知道了,定会闹得不可开交。

    沈氏又是个实心人,桓敦说什么,她都当圣旨听的,哪里敢违背?所以每每生活困顿煎熬,她都咬牙忍耐了下来。

    当下沈氏思忖半晌,看着女儿漆黑晶亮的眸子,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命紫竹唤来柴二。

    柴二来了,只站在堂屋外边,听候吩咐。

    “你悄悄儿地向门上的人打听,三爷近来的形迹,得了消息,便立刻来回我知道。万不可让公府里的庾夫人知道,切记。”沈氏道。

    又命紫竹取了一两银子给柴二,用来打点门上的人。

    柴二领命去了。

    谁知,柴二拿了银子,拐个弯,去了厨房。

    他把这一两银子拿出来,给了柴家的,让她收好,不要给外人看到了。

    柴家的笑嘻嘻地接了,却并不收起来。

    “奶奶打发你去桓国公府,这钱原是要打点门上人用的,你给了我,却拿什么打点人?三爷许久不来了,奶奶连咱们下人的月例银子都拖欠了两个月的,打发你去,定是要钱,你可不敢误了差事。她爹,依我说,你竟老老实实把这趟差事办好了,只等三爷一来,解了奶奶的困,奶奶再赏你点辛苦钱,就在里头了。咱们可别因小失大。”

    说着,柴家的仍旧把银子塞回柴二手里。

    柴二低头想了一回,点头道:“也罢。咱们一家三口,光一个月的月钱就有一吊二百钱,折成纹银正好一两。两个月就二两。离了这里,怕是不好再找下家。”

    “正是这话。”柴家的道。

    柴二用过饭,自去桓国公府递消息。

    午后,一家子用过饭,都在房里歇晌。

    院墙东北角,有一株双生枣树,同根异生,上有清越的蝉鸣声传来,和远处的蝉鸣声高低相和,通衢越巷。

    姚奶娘带着桓玉珠睡在东次间的床上,喜春则睡在床对面的凉榻上。

    姚奶娘轻轻摇着团扇,困得睁不开眼。

    忽听得大门外巷子里有担货郎的吆喝声,声音悠长,像是一曲质朴的乡间小调。

    “卖凉粉喽——”

    中午仍旧没有吃上奶,也没有肉粥打牙祭的玉珠,只喝了一碗米粥,此刻早已饿醒了。

    眼睛一睁,听到外面亲切的叫卖声,不由得咬了咬樱桃小嘴,翻个身,一骨碌爬起来。

    “大姐儿,这会子外头暑气大,再睡会儿罢。”姚奶娘也不睁开眼睛,咕哝道。

    玉珠坐起身,揉着漆黑的杏眸,却再无半点睡意。

    正好看见对面凉榻上的九连环,便摇醒奶娘,指着九连环道:“要……”

    姚奶娘只得下床,拿了九连环,递给她。

    姚奶娘也就不睡了,拿出尚未纳好的鞋底,坐在床沿,埋头做起针线活计来。

    玉珠便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拆解起九连环来。

    忽听柴家的在外间大声嚷道:“不好了,奶奶,公府里的庾夫人带着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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