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警官自称张东华。昨天,物业管家刘楠报警不久后,刑警队来的就是他,向鱼南壁和刘楠询问了一些信息,鱼南壁听见别的小警察叫他张队。

    张队也没想到在渝大的勤山脚下见到鱼南壁,两个人都认出彼此,鱼南壁给袁公打了一声招呼,他们还得坐同一张缆车往山上去。

    张队很绅士,他先上去之后,还伸手扶了一把鱼南壁。

    缆车上山大概有5分钟左右的时间。早上鱼南壁独自一人坐时,只觉得晃晃悠悠地吊在满目绿意之上,吹着清晨的凉风,是一件格外惬意的事。

    可现在烈阳高升,缆车毫无遮挡地从绿荫笼罩的索道站晃进开始烘热的空气里。白晃晃的日头直喇喇地倾泻在皮肤上,旁边还坐了一个存在感特别强烈的不算熟悉的人,鱼南壁突然觉得带张队感受沁园的现代科技可能并不是一个好选择。这小缆车在她眼里算新奇,但在张队眼里估计也就平平无奇,还不如走石板台阶小道——好歹头上有遮挡,脚下还有事忙,总比困在这小小的缆车上不知道要干什么来得强一点。

    也不知道张队有没有察觉到这小小的不自在,他开口打破了沉默:“原来你是沁园的人。”

    “我今天第一天上班。”鱼南壁说完就意识到不对了。按照金竟的说法,张队是稍微了解沁园的真实性质的,他这话就不能这么普通地回,她眼角余光打量张东华,发现他在缆车上,也坐得腰背笔挺,双手规规矩矩地抓着保险杠,正目视前方,似乎只是随口一说,鱼南壁想了想问:“张队你来是为了昨天的事?不是自杀吗?”

    张东华转过头盯着她:“鱼小姐,你算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你觉得现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鱼南壁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的玉镯子:“不对的地方?你指的是鬼魂?”

    张东华吃了一惊:“世界上真有鬼魂?”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一个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透漏了什么,对方知道的未必有那么多;一个内心震惊,纵有对沁园和其代表的神秘世界的千百次猜测,但当有人明明白白说出时,人生三观难免再一次受到冲击。

    缆车吱吱呀呀又滑行了一段距离,已经能看见山顶那个索道站,鱼南壁还是开口解释了几句:“并不是所有人的死后都能变成有意识的鬼魂的。人死如灯灭这句话其实形容得不错,人的七魂六魄就犹如吹灭烛灯后升起那缕白烟,风一吹就散了。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可以凝聚成形。”她看了一眼张东华,又补充了一句,“昨天,我并没有看到任何魂魄。”

    张东华心绪起伏,脑子里有许多念头在转,一时也不知道要问什么,感觉看鱼南壁都看出了重影。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日头的强光照得眼晕的时候,眼前陡然一黑,凉气逼人,原来是缆车已经滑进了站。

    站台边上有个个子瘦小的男人拿着一只带钩竹竿把缆车一勾,鱼南壁拉开保险杠,轻快地跳下缆车,有模有样地伸手要扶张东华。

    张东华犹豫几秒,礼貌性地和她握了握,实际上并没有借力。

    鱼南壁心里松了一口气,自我感觉这次接待做得不错。鱼老头说,现代社会男女平等,与人交往虽无古时那般礼节繁琐,但礼尚往来还是必不可少的。张队上车时扶她一次,她下车回扶他一次,算是一来一去,礼节周到——这还是她头一回伸手扶别人下车。

    从索道站出来步行一百多米就到沁园。金竟说张警官从来没有来过这儿,之前合作都是电联,所以鱼南壁走快了半步在前面带路。

    他们刚刚进了院子,迎面遇见梅清清带着客气端庄的笑容把早上那一波来参观的人送出主楼。

    鱼南壁出来的时候,他们一群人正在院子角落围着看一棵树,鱼南壁也不知道那是棵什么树,主干两人合抱,枝干虬曲苍劲,被木栅栏围着,看上去有些年代了。

    鱼南壁还能听到梅清清动情地说这棵树被谁谁谁亲手种下的,几天一浇水,细心呵护,哪年冬天特别冷还差点死了云云。总之这棵树生得光荣,被人寄与过爱意,也经历过风雨坎坷,如今枝繁叶茂,特别不容易。

    梅清清有一把好嗓子,人又长得漂亮,说起古来娓娓动听,鱼南壁走出院子门的时候,那行人没一个人发现。

    如今两厢这里撞了正着,梅清清见鱼南壁又领进了一个人,还以为是另一个观光客,用眼神示意鱼南壁等等,她这里很快就送出去了。

    鱼南壁用手指了指东边的楼梯:“老白的客人。”

    梅清清懂了,她拿眼风匆匆扫了一眼张东华,转过头面对那五个游客时又是一副热情客气的笑容,但是她发现游客中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目光一直紧紧盯着鱼南壁。

    鱼南壁长得漂亮,寻常人看见多看两眼也是有的,但这样目光如炬,炯炯似电盯着,很是有些尴尬。

    鱼南壁自己也发觉了,她下意识地回以一个笑容,然后同梅清清打了一声招呼,就带着张东华往东边楼梯走了。沁园一主楼,东西两边各有一侧楼,办公室在东边侧楼的二楼,门向东开。

    那个年轻小伙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鱼南壁,直到后者已经消失在楼房的拐角处。神色怎么说呢,有些古怪,不大像看到美女后心折继而一见钟情的样子——这事不是没有过,据说二十多年前就有人参观沁园时对讲解的金竟一见钟情,追了数年无果;但两个人也不像相熟——两个人都不打声招呼,但他这表情,还有鱼南壁那笑是怎么回事?

    梅清清有些疑惑,这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呢?

    短短的接触,梅清清把这行人的一些信息摸清楚了。

    这行人打头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曾经在渝大念过书,这次他带着他老婆,他儿子和他儿子两个同学一起来的。

    三个小伙子是高中同学,本科天南地北的念的,后来三个一起选了渝大的研究生,只可惜专业不同,另外两个都在新校区,只有原本本科就在渝大念的在老校区,就是盯着鱼南壁看的那个。

    梅清清怀着这疑惑把这一行人送出了院子——他们回程不坐索道,走台阶下山了。

    另一头,张东华也问:“认识的人?”

    鱼南壁一脸茫然:“谁?你说做讲解员的那个吗?那也是我们沁园的人,我们还兼做沁园导游的。”鱼南壁深觉自己说得这番话很有水平,把一套她才知道的工作流程说得似模似样,显得沁园业务很是繁忙。

    张东华看了她一眼,深觉沟通困难,放弃了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等梅清清回办公室时,金竟在老白的办公室里接待客人,门半掩着,时不时能听见一点交谈的声音。

    苗婶大概是回了西楼的档案室,苗安琪不知道哪儿去了,只剩下鱼南壁一个人坐在她的新办公桌前东摸摸西摸摸,脸上虽然没透出什么表情,但一看就是新奇得很。

    “老白说他今天要来?”梅清清在她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下巴朝老白办公室那儿扬了扬,“那里面的人谁啊?”

    “嗯,金竟说老白待会儿就到。里面那个是张警官。”

    梅清清听过这个称呼。还是她刚来沁园不久,渝市发生一起男人持刀闯进幼儿园挟持了一个班的事情。那男人老婆跟人跑了,也是缺德得很,想出这种法子逼警察替他找老婆,当时张警官和他师父就寻上沁园,是金竟出的外勤。

    里屋里张东华也想起了那次合作。那是他第一次听说沁园,听师父吹得神乎其神,结果期待半天就来了一个长得贼拉漂亮的女人,他本来就心焦,当时差点发火。

    他师父让他耐心等着,那女人进了卫生间,再出来时竟然变成了当天那个班上请病假没上学的小女孩!是真的变,一个将近一米八的女人连身高都变成了一米一,面容举止同小女孩一模一样,惟妙惟肖,仿佛大圣和六耳猕猴,寻常人很难分清真假,就这样混进了幼儿园。

    也不知沁园如何办到的,事后除了他师父和他,竟然没人知道那案件中协助警方阻止暴徒伤害孩子们的女孩是假扮的。

    如今五年过去了,那女人同5年前比,丝毫不见任何变化。

    金竟在老白放在窗边的茶案上过了一把瘾,烧了一壶水,学人家做茶艺的用了各种花里胡哨的工具,泡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搁到张东华面前:“老白估计再有个十来分钟就到了。”

    张东华看着那杯滚烫的茶水,深觉沁园里个个都是人才,这么热的天,这么烫的茶,他几时能喝进口?明明进门他看见有个透明门的大冰箱,里面放着各种饮料。

    金竟自觉泡过茶,寒暄过,就是接待过了,老白既然要来,她就不打算先问张东华来意。她丢下张东华让他自己等着,起身往外走去,打开门恰好听见梅清清在问鱼南壁:“你认识刚刚那个游客啊?”

    “哪个?”

    “就是他死盯着你,你也朝人家笑的那个啊!”

    鱼南壁恍然大悟,她立刻想起张队刚刚的问题:“原来是那个啊,不认识。”

    梅清清不相信:“不认识你还朝人家笑?!”

    “他盯着我看呀,看我,那我得笑一笑啊,现在大家不都这样吗?阿伯说见人三分笑这是一种礼貌。”

    梅清清哑口,这个道理听着似乎没错。

    一旁的金竟,说出了她的感觉:“鱼老头都教了些什么啊,是把你当成头一次出门的幼儿园孩子吗?”金竟转而一想,她心智同小孩子还是有些区别的,“你睡进墓里之前不也在人世中活了那么久?别管鱼老头教你的,你以前是怎么做的?”

    梅清清好奇地看向鱼南壁,想听她怎么说。她似乎有些犹豫,一双妙目来回打量自己和金竟。

    梅清清手背轻轻杵着下巴,鼓动她:“没事,咱们都不是人,你家阿伯说的都是应付人的。”

    鱼南壁闻言看向她。

    如此近距离,梅清清发现她眼睛的线条极为精致流畅,像有人拿着叶筋笔精心勾勒,起头微顿,勾出一个小尖,然后手腕克制地转个角度,就勾出下眼睑圆润弧度,眼尾笔尖上扬,轻飘飘地拖曳出一条优美曲线。

    这双眼睛,眼珠黑亮,却并不含情,清凌凌地在微动的长睫下,随着眼帘一张一合,慢慢地转到了左下,又从左下慢慢转了回来。

    金竟还没看明白,梅清清已抚掌而笑。

    鱼南壁这是隐晦地翻了一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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